康熙五十年。
四月,江南草长莺飞。
一年一度的江南武林联盟期会终于决定在扬州举行。这对整个江南武林来说是一桩具有里程碑式意义的重要事件。
谁人听了“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不神往?
谁人听了“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不泪垂?
史可法将军扬州抗清已经过去了近六十年,当年惊天大泣鬼神的惨烈都渐渐成了老人嘴里的传说,清廷经过康熙五十年的治理也趋向稳定,似乎没有人再提起前明了。但是扬州十日大屠杀流不尽的鲜血深深渗进了每一寸土地里,史东阁顽强不屈至死方休的气概弥散在每一次呼吸里,这片土地生长的一草一木都印着“复仇”二字,何况江南人民呢?
康熙帝曾经让反清志士绝望,史可法将军殉国后,整个江南武林联盟再没有出现一个有领导力的带头人,反观清廷却成就了一个文治武功的卓越皇帝,大家以为无论如何都是复国无望了。然而史东阁似乎早有预见,他给江南人民留了一件最好的礼物:梅花。他一句“我死后,葬在梅花岭上”的遗言,成了当年江南人士最深的情结。虽然他死后连尸体都未找到,家人只能为他立下衣冠冢,但是整个江南遍植梅花,无数名人志士把自己的府宅别院、亭台楼馆甚至后世子孙冠以梅花之名,以纪念他们心中的民族之魂史可法将军。梅花年年岁寒时开,正如将军当年绝望中坚持到最后一刻的抵抗。
没想到如今的康熙皇帝却送给了反清人士一份大礼,他的几个儿子为了争夺皇位自相迫害,太子一度废立,祸起萧墙,时局不稳。康熙不放心江南,六次南巡以稳定江南民心,这几年也无暇分身再次南巡。江南武林同盟预计康熙时日无多,届时清廷必定大乱,所以今年决定在扬州举行会盟,一则提升士气,祭奠史可法将军,二则做好康熙一死就揭竿起义的准备。
期会的地点就设在秋叶山庄的扬州别院。其实这几年秋叶山庄已经把重心从金陵转移到了扬州,就是为了在扬州举行期会做准备。当年史可法将军的马童荣宁已经过了古稀之年,是江南武林同盟里资格最老的人,虽然没什么武功,却深得众人的尊敬,尤其是他喜欢给年轻人讲当年的战役,即使过去六十年了,每一次讲起来都有新的细节。如今他这次扬州期会,他是第一个要请的人,所以派出最喜欢听他讲故事的周紫菱去接老爷子。
周紫菱架着马车,荣宁坐在他旁边看着周紫菱驾车的姿势。虽然年事已高,但依然是精神矍铄,他生得高高大大,浓眉大眼,看起来十分端正,怪不得十岁就被史可法将军选中做了马童。
“荣爷爷,我真是不明白,都已经打胜仗了,鞑子军为什么还要屠杀百姓?他们的心不是肉长的吗?”周紫菱每次听当年的事都会血脉贲张,怒不可遏。
荣宁叹道:“还不都是因为见钱眼开。满清鞑子是茹毛饮血长大的,中原地区已经是他们苦寒之地没法比的,何况到了江南?他们何曾见识过金陵这般昌明隆盛、诗礼簪缨之地,又何曾领略过扬州这般花柳繁华、富贵温柔之乡?破城前家财丰厚的人都把钱财藏起来,也有建了密室暗格的,为了找到财宝鞑子兵就开始大肆杀戮,放火烧屋,直到把藏在密室的人逼出来或烧死为止。其实扬州好多收藏之家,随便一样器皿书册都价值不菲,够一个鞑子兵荣华富贵了,可他们不识这些宝物,只认金银,所以那几天大火,不知人间少了多少宝贝。”
周紫菱:“这个我听说过,杭州最大的藏书家莫家,几件家传之宝都在京城一个狗官家族手里,莫姐姐不服气,一直说要去京城杀那个狗官把宝贝抢回来,我说要跟她一同去,到时候助莫姐姐一臂之力。”
荣宁:“你可不要随便乱跑,你师父要骂的。”
周紫菱:“骂几句怕什么,要是让这些杀人越货的狗贼安然在京城做官,天理何在!”
荣宁脸上的肌肉抽动起来:“要说天理何在,我倒是想起另一桩恨事,鞑子杀戮之时竟然有那无赖之辈,将自己的妻女献给鞑子奸淫来保自己的命,此男人真应该天打雷劈。鞑子兵尝到了甜头,就好像打开了罪恶之门,不管献与不献,见到女人便抓走,扬州多少良家妇女跟着遭殃。当时我一心念着史将军的安危,没顾上他。其实我最想杀的人不是鞑子,是这个献出妻女的人。”
周紫菱:“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荣宁笑道:“他叫康明达。你这丫头,又想为民除害,你也不动脑子想想,康明达要活着得多大岁数了。事后我也找过他,他应该是不敢留在扬州城逃去了别处,大概早就不得好死了。”
周紫菱:“这种人还想明达?他以为老天爷眼睛是瞎的吗?”
荣宁:“我跟着史将军那几年只学会了一样事,就是千万不要指望老天,凡事都要靠自己。”
周紫菱:“荣爷爷,我听家父说我太爷爷也藏了一批珠宝,可是不知道在哪,到现在也没找到,您有没有线索?”
荣宁笑道:“丫头,你可高看我了,我哪会有什么线索?你们周家世代都是能工巧匠,你们要藏点儿什么,除非本人说出来,否则谁都甭想找到。”
周紫菱有些不满:“我太爷爷真是谨慎,连自己亲儿子都不告诉藏在哪。”
“你爷爷这是在保护你们。”荣宁眯起眼睛轻轻唱道,“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对面疾驰而过两匹骏马,马上之人一个身材健壮硬朗,一个挺拔颀长。
周紫菱只是瞄了他们一眼,并没有在意,和其他擦肩而过的路人并没有什么差别,反而配合荣宁悠长的调子放慢了脚步。
忽然那个短小精干的男人猛地勒住了缰绳,马儿扬起前蹄便停住了,竟然没有发出嘶鸣,一看就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宝马良驹。
那人调转马头向周紫菱的马车缓缓走来。
后面那个高个子的男人也调转马头,叫了声:“四哥!”他停在了原地看着他们,没有跟过来。
周紫菱见状也停住了马车,二人四目相对片刻,谁都没打扰荣宁唱曲儿。
这个被叫做四哥的男人,正是后来的雍正皇帝胤禛,和他同行的男子正是和他真正有手足之情的十三弟胤祥。
胤禛仔细听着荣宁唱罢,拱手拜道:“敢问这位老英雄,这是支什么曲子?什么好啊了啊,我听着颇有意思。”
荣宁这才睁开眼睛:“你倒是有悟性,没有盯着功名金银来听。”
胤禛恭恭敬敬回道:“晚辈近些年来醉心于参禅礼佛,见功名金银之事早已如过眼云烟。”
荣宁点点头:“你也算跟这首曲子有缘。这是我的一位贵人写的,只是曲成之时跟我唱过,直到他谢世他再也没有提起这首曲子,所以世人其他并不知晓,我也是没人的时候才偶尔哼唱一下。”
周紫菱听了抗议道:“荣爷爷,什么叫没人的时候才唱?!我不是人啊?!”
周紫菱娇憨的样子引得荣宁和胤禛一起发笑,气得周紫菱直翻白眼。
胤禛:“荣爷爷,晚辈马鸣寺,自小喜欢音律,又有佛缘,一直在搜寻相关的民间小调想要辑录成册,您老能不能把此曲抄录下来,辑入我搜集的乐集,他日刊印出来,您故人所作之曲也能流传后世。”
荣宁:“马小哥此言差矣,故人既然做了这首曲子,自然是放下了一切,又怎会想要此曲流传于世?你既有缘听到,能悟多少便悟多少,不必强求。”
胤禛还不死心:“不瞒您老说,我虽然喜欢音律,但是不通音律,我虽听过却一句也记不住。”
荣宁:“如此甚好,曲中之意,好便是了,了便是好,你哪听哪了,甚好甚好。”荣宁摇头晃脑说完一番话,对周紫菱:“丫头,咱们走吧。”
周紫菱应了声,挥鞭驾马,马车疾驰而出。
胤禛还愣在原地,看着马车远去。
胤祥到他身边:“四哥,不追吗?”
胤禛竟有些痴痴地:“好一个‘好便是了,了便是好’。”
胤祥有些不解地看着胤禛。
胤禛愣了良久方才又说道:“老十三,我们此次江南之行有意义吗?保住大清江山又如何?哪朝哪代能够千秋万世呢?”
胤祥一脸桀骜不驯:“当然有意义!我不管那么多,哥哥们谁愿意当皇帝谁就当,但必须是我爱新觉罗的人做皇帝。若是看着大清朝断送在我们手里,我是万万做不到的,至于后世子孙无能,使得大清改朝换代,那是他们的事,我在坟里是真的管不着了。”
胤禛:“若不是章嘉国师一番话,我是绝不会想要去做这个皇帝的。章嘉国师也是奇人,既助我参禅礼佛,远离一切纷争,又让我夺取帝位,不惜一切手段。”
胤祥道:“我觉得这才是达人。事关个人我们可以清心寡欲,事关天下我们便义不容辞。”
胤禛哑然失笑:“没想到平时任性潇洒爱玩耍的十三弟,也会如此心怀天下。”
胤祥:“谁让咱也姓爱新觉罗呢?”
兄弟俩相视而笑,心中却有千钧之重。
周紫菱驾着马车疾驰大约五里,扬州城已经近在眼前。
荣宁一直沉默再也没说一句话。
周紫菱放慢马车,终于忍不住问道:“荣爷爷,您说的故人可是史将军?”
荣宁眼圈红润,两行浊泪喷涌而出:“我一直在想那个晚上,将军对我唱了这个曲子,那时候我完全没有听懂,将军一定已经身心俱疲之极,在那一刻想放弃了。若是我懂了,我就该对将军说,不要去管什么国家民族、皇上朝廷了,没什么放不下的,我们找一处深山隐居,平凡终了这一生,岂不是好?将军若听了这话,或许就可以卸下肩上重任,回家娶妻生子,延续史家香火,活个七老八十,得了善终,那样的生活会不会是将军真正想要的生活?”
周紫菱忽然变得生气:“荣爷爷,您这样想未免污了史将军那颗高洁的心!我觉得将军作这首曲子,是想告诉您他已经放弃了一切对功名利禄的追求,抱着必死的决心跟满清鞑子抗争到底。若史将军稍微有那么一丝放弃抵抗的想法,他完全可以像洪承畴一样堂而皇之地去做满清的大官,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英雄顺势而为,就连后世的史官也不能说史将军的做法不对。但是我们华夏历史上却再也没有那个壮烈足以动天地的史可法。若我是史将军,我宁愿选择做现在这个只有衣冠冢的史可法,也绝不会选择去做那个顺势而为的英雄史可法。”
荣宁沉吟良久:“丫头,你真是史将军知己也。我毕己一生都没有解此疑惑,我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支持你们的反清复明大业,如今我想通了,史将军的抗清之志怎么会动摇呢?哪怕这世间之道真的是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史将军也是那个反其道而行之的窃国者必诛之的孤义之人。不错,这才是我认识的史可法!丫头啊,你不过十八的年纪,竟比我这八十的老朽想的还通透,史将军后继有人了,将来的反清复明大业,必将由你来继承。”
周紫菱愣住了:“怎么可能?江南武林中有这么多前辈英雄,同辈的我也差远了,哪轮得到我?”
荣宁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洪亮,响彻云霄,足足持续了一支香的功夫,声音才渐渐平息,只见荣宁慢慢闭上了眼睛。
周紫菱心中一沉,叫道“荣爷爷!荣爷爷!”
荣宁没有回应。
周紫菱慢慢凑近荣宁的胸前,发现已经听不到心跳声了。
心中大恸,周紫菱抱着荣宁的尸体痛哭起来:“荣爷爷!荣爷爷!”
已经走上另一条路的胤禛似乎心中有感,猛地转身看向山的另一侧。
胤禛:“那边可是去往扬州的路?”
胤祥:“正是。四哥,正所谓‘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咱们海宁之行结束,去趟扬州如何?”
胤禛:“也好。老十三,正所谓‘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只要你不赖在扬州不肯走,我们就去扬州如何?”
胤祥哈哈大笑,快马驰骋起来,胤禛也放马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