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凌晨,秋梅二人随同龚可明向金陵城里走去。
冬天的早晨含着湿润的雾气,天空略约发白,路上基本没有什么人,富有节奏感的马蹄声交杂着偶尔的犬吠声显得格外的突兀。走上官道,忽然从身后传来了一阵急驰的马蹄声,秋木白一行三人回头一看,朦胧中只见远处一匹快马翻滚着烟尘向他们这里奔来,他们忙躲在路边看着那匹马从他们面前风驰电掣而过。马上那个人看起来是走了远路,面容憔悴,风尘仆仆,但是秋木白还是从他瞬间瞧他们一眼的眼神中看出来,这个人应该是个久居官场的人。
进了金陵城,突然感到周围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街边的店铺都打开门面,大街小巷也响起了各种各样的吆喝声。龚可明对秋梅二人说道:“二位饿了吧,既然这个时候到了金陵城,就一定得去尝尝有‘金陵第一香’之称的‘包子王’。虽然这只是家小小的包子店,但是不仅在金陵城内家喻户晓,就连好多外乡人也慕名而来。而且它每天只出一百屉包子,多一个也不卖,所以每天都有很多人很早就去排队,等着买他家的包子。”
“那想必是少有的美味了。”梅素心颔首笑道。
“保证你们吃了‘包子王’就不想离开金陵城了。”
“说得我都流口水了。”秋木白也莞尔。
说着,他们转进一条街,一阵香气扑面而来,熏得人摇摇欲坠。
“金陵人把这里叫做‘回香街’,就是因‘包子王’而得名,包子店在街尾,可是整条街都能闻到包子的香气,而且这香气在街头的拐角处传不出去了,就在这条巷子里越积越多,来回飘荡,直到晚上还犹有余味。”
说着,看见迎面走来一个青年,一手抱着个纸包,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包子,正津津有味地品尝,那脸上享受的表情让秋木白觉得夸张了点儿。不过当他从他们身边走过,那近在眼前的包子的确让人垂涎三尺。
快要到“包子王”门口,只见一群人失望的样子,看来包子卖完了。
这间包子铺不大,里面有七八张桌子,在门口堆放着一大摞笼屉。门面上方悬着一块镶金匾额,上书“包子王”三个行楷大字;下面两边是一幅对联,上联书道:包子王只为姓王非称王,下联书道:金陵香却因留香是真香。
“王老板,真是好生意呀!”龚可明跟老板很熟地打招呼。
“啊呀,龚神医,怎么有空来小店这里坐了?我还正准备这两天打发人送些包子到您府上呢!”
“王老板太客气了,上次您给我送的包子,被我的几个病人一抢而空,吃完后他们个个精神振奋,比我的药方还管用呢。”
“神医哪里话,在下这点雕虫小技,怎么能和神医的高超医术相比,要不是神医,我们王家就无后继香火了,神医大恩大德,我们一家人永世不忘。”
“王老板,你如果再这样见一面说一次,以后我可就不见你了。”
“好,不说,不说。”
“包子卖完了?真是遗憾,我特意带两个朋友过来尝尝你的绝艺呢。”龚可明抱歉地看了看秋梅二人。
“别人的没有,恩人的怎么会没有?你们坐下稍等。”
说着,王老板转进厨房,拿出两屉包子:“你们先吃着,这是留给一个朋友的,正好他还没来拿,反正他住得近,明天再吃也无妨……恩人千万别跟我推辞,我是生意人,最讲究的就是不失信于客人,这确实是给一个好朋友留的,今天明天给都无所谓。”王老板看龚可明有推辞之意,急忙先堵住他的话头。
“如此就不客气了。”龚可明等三人在桌前坐下。
“大人,就是这里了。”正说着,只见走进来几个穿着差服的人,簇拥着一个穿着官服的人。
“老板呢!”
“在这呢!请问官爷有什么吩咐。”
“听说你这里包子挺不错,快点儿拿出来孝敬我们大人!”
“大人,您瞧,真是不巧,包子都卖完了……”
“什么卖完不卖完,我们大人来了是你祖上坟头冒了青烟,你还敢多说!”
“大人能来小店,当然是小店的荣幸。请大人海涵,小店太小,生意不多,所以包的包子不多,今天确实是卖完了。不如这样,各位官爷先等等,我马上去包,一炷香的工夫就好。”
“放屁,这位康大人可是京城来的,公务繁忙,哪有时间在这里等?那不是有么?把那两屉包子拿过来!”官差指着秋木白三人的桌子说,他们正拿了筷子准备吃。
“这可不行,客人付了钱,那包子就是他们的了,我怎么能要回来呢?天底下没这个理儿呀!”王老板一脸的为难。
“什么有理没理的!我们大人就是理!哎,我说,你们,那个女的,快把包子送过来!”
自从进门来,中间端坐的那位大人似乎对包子并不感兴趣,眼睛却在梅素心身上溜来溜去。他的爪牙早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思。
秋木白青筋暴起,就要起来教训这一帮狗贼,龚可明连忙站起身来,端着一屉包子,走过去说:“我们一人一屉吧。”
“叫那个女的过来,你聋了!”那个差役一扬手,把笼屉打向空中,包子七上八下就要掉到地上。
大家只觉得眼前白光闪动,眨眼的功夫,只见秋木白已经站在了铺子中央,手上端着那个笼屉,包子一个不漏的都在里面。这帮人惊呆了。
“这么难得的美味,浪费了多可惜!”秋木白缓缓地说。
“你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这帮爪牙转过味儿来,向秋木白扑去。秋木白手中端着包子,根本不需要什么招数,几脚过去,他们就已经找不到门口在哪儿了。只有那个大人还清醒,向门口奔去。
“站住!”秋木白一声暴喝,吓得他动也不敢动。
“康大人,是吗?你转过来,看着我们吃,我要让你明白作为一个人应该遵守的最基本的道理,就是不要浪费粮食。”
“木白贤弟,今天我真是大开眼界!”龚可明一脸的敬意。
“对这帮鞑子,不能客气。”秋木白低声说。
秋木白与龚可明重新坐下。包子一咬开,芳香四溢,果然名不虚传,不光齿颊留香,就连脑子里,都是浓浓的香味。那位大人和他的手下,七零八落,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更不敢走,闻着浓浓的包子香,还不忘咽口水。秋木白厌烦地挥了挥手:“滚!”那几个人赶忙连滚带爬的逃出门外,康大人早已顾不上什么官威了,抢在了第一个,三个人不禁会心而笑。
“得罪了这些当官的,恐怕会惹来麻烦。”王老板担忧地对他们说。
“只要有这些鞑子在,总有一天麻烦会来的,怕他做什么!”秋木白对王老板的话很不屑。
龚可明赞同地点点头,说:“如果他们只是单纯的想吃包子,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秋木白等三人重新来到大街上,只觉得气氛不对,不间断地总能看见三三两两的官兵,好像出了什么事。来到织造府附近,官兵更多了,把整个织造府层层叠叠地包围了。街道上有很多老百姓在围观。
“出了什么事了?”龚可明向身边的老翁问道。
“曹家遭抄捡了。”
“为什么?”
“谁知道呢,曹家多好的人哪,整个金陵城哪家没受过他们的恩惠?怎么说抄就抄了?这年头,没天理可讲啊!”
“哼,谁不知道‘四’是倒行逆施,当初帮他夺得天下的人都被他一个个除掉了,更何况曹家曾经是太子党,‘四’早就视曹家为眼中钉肉中刺了。”旁边的一个人低声说道。
“如此说来,曹家早就该此一劫了,怎么会等到现在?”秋木白问道。
“你不是本地人吧?”那个人看了看秋木白。
秋木白点了点头。
“怪不得连这个都不知道。虽然没有昭告天下,但是这在金陵城早就家喻户晓了。这曹家本是关外汉人,被满清收编成为包衣。老曹公的母亲孙氏给先帝当过教养嬷嬷,听说先帝小时候得过天花,就是孙氏给救过来的,所以先帝对曹家格外眷顾,亲自给曹家指婚,让他们解除包衣的奴籍。老曹公的女儿被指给平郡王做福晋,而现在曹公的寡嫂马氏是先帝非常疼爱的十六公主,因为满汉不能通婚,所以十六公主先寄养在前江宁织造府马桑格家,并随了养父的汉姓,后来下嫁给现曹公的兄长曹颙,不想曹颙英年早逝,所幸留下一子天祐,由于身上的皇族血统,如今已是完全脱离了包衣奴籍,成为自由之身。想是因为马氏的原因,曹家才挺到现在的。”
“原来如此。”秋木白心下不免惊叹曹雪芹的身世。
“哎,连兄弟姐妹都不放过,又如何能善待天下?”有人感叹道。
秋木白三人慢慢向织造府正门靠近,希望能打探到曹雪芹的情况。
“这‘四’是不是指……?”龚可明向上指了指天,轻声问秋木白。
“没错。雍正本来就排行皇四子,老百姓不敢直呼其名,就称其为‘四’,谐音‘死’。本来只是我们汉人恨满清人霸占了我们的大好河山,自从雍正登基之后,人神共愤,连满清人也对他恨之入骨了。”
“听说他将先帝的遗诏‘传位十四皇子’改为‘传位于四皇子’,不知道是真是假?”
“这也难说,假作真时真亦假,可是不管真假,他对天下而言是一个灾难,却已经成为了事实。”
梅素心看见秋木白眉宇间所流露出来的那种沉重的忧戚,是她以前从未发觉的,她心中隐隐地觉得,他肯定比她想象中更不可思议,他身上肯定有更多的故事是她渴望去解读的。她多么想有更多的时间去了解他,陪伴他,可是她有种预感,似乎今生是不可能了。
织造府曹家的院子很深,外面的人根本无法看到里面发生了什么,而且一点儿声音都听不到。康熙几次下江南都住在曹家,所以曹家的园林经过几次翻修,规模气派不啻于皇家园林,又兼有江南的灵秀之气,其富丽堂皇、曲径通幽之处,又岂是外人所能想象到的?所有驻足的人都在猜测着那个深宅大院的某个地方某个时间正在发生着什么。终于,正门里传来了一阵嘈杂声,只见有士兵押着一车车贴着封条的财物走出来,后面跟着的官员,彼此传递着不言而喻的满足。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财物终于运完了,后面跟着曹家的人,虽然没有上枷锁,但是士兵拿着兵器,把每个人团团罩住。这时只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一边由曹雪芹扶着,另一边由一个和曹雪芹差不多大的、生得隽秀俏丽的小丫头扶着,慢慢走出大门。这个妇人一般的衣着打扮,但是和其他人的慌乱不同,她头上没有一丝乱发,脚步迈得四平八稳,目视前方眼光毫无散乱之象。她出来的时候,士兵都退避一旁,还给她准备了一辆马车,两个士兵替她掀开了轿帘,她立住,看了一眼曹雪芹,然后缓缓地说道:“再准备一辆马车。”
一个身穿官袍头顶花翎的官员赶忙走上来,秋木白远远地看见,不禁眉头一皱,原来此人正是他早晨在包子铺中遇见的“康大人”。只见他作揖拜道:“回夫人,皇上只吩咐在下用一辆马车,奴才实在是不敢擅作主张。”
“皇上想的真是周到,连几辆马车这样的事情都吩咐到了,康大人,要不要先派人到京城请了旨,然后我们再启程?”
康大人嘻嘻一笑,满不在乎地说:“夫人,这开玩笑也得分个时候,奴才可是奉旨办事,耽误了行程恐怕夫人也担当不起。”
“放肆,你是什么狗东西,也配我跟你开玩笑!你的意思是不是不听从你的话,就是抗旨了!”
“奴才不敢,打死奴才也不敢!”康大人的语气依然很轻佻。
只见这个妇人柳眉竖起,不怒自威:“不会做人也就罢了,连官也不会做,皇兄真的是越来越有眼光了!”
原来这就是康熙帝的十六公主,现是曹家马氏,曹雪芹的母亲。
康大人还想说什么,但看了看马氏的威严,终究没敢再张口。
“夫人,您看,这马车也足够宽敞,就让公子和您同乘一辆马车,您也知道,我们当差的确实也很为难。”旁边的一个官员赶紧过来解围。
马氏没有作声,狠狠看了一眼康大人,然后上了马车。曹雪芹一把拉过旁边的小丫头,叫了一声:“母亲!”马氏点了点头,那个小丫头也跟着曹雪芹一起上了马车。
“雪芹贤弟,保重!”秋木白再也忍不住,高声叫道。
曹雪芹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然后上了马车。那个康大人闻声也看过去,认出是他们之后,满含怨恨地瞪了他们一眼。
眼看着曹家一行人远去,秋木白三人还在呆呆地看着,不可思议这繁华背后的巨变。
“可是,这人参的事情该怎么办?”龚可明喃喃自语道。
秋梅二人这才想起来自己的事情。
“既然这样,”秋木白顿了顿,说道:“我们就上长白山。”
梅素心顺从地笑了笑。
龚可明心想也别无他法,于是向他们详细地讲述怎样去找千年人参,可是千年的机缘,可遇不可求,谈何容易!
正说着,只见一匹快马向他们奔来,马上的人翻身而下,递给他们一封信:“三位,这是曹家公子给你们的信。”
秋木白定睛一看,原来此人就是早晨在官道上从他们身边飞奔而过的那个人,他道了声多谢,那人又急匆匆地上马走了。秋木白展开信件,却是几行有些潦草的行楷小字:
往昔繁华,今遭凋零;盛败无常,穷通有定;祸兮福兮,相生相倚;一朝得遇,一夕别离;来因去果,人世蹉跎;缘生一瞥,惟莫断绝。
落款为“小弟雪芹草字”。三人看罢后,心中怅然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