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斜照,古陌旧阡,显得愈发修远了。梅素心骑在白马上,秋木白在旁缓步而行,似乎谁都不想把这条路走到尽头。
远处隐约出现了一座小亭,想必就是十里亭了。秋木白加快了脚步,走到亭前。小亭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画栋雕梁,斗拱飞檐,并蒂莲左勾右环,做工十分精细。亭中有一老农夫在休息。梅素心下了马,和秋木白一同走进亭中。
老人眯着眼睛看了两个人一会儿,问道:“两位是外地人吧?”
“是的。”秋木白答应着,看这老者已年逾古稀,但精神依然矍铄。
“第一次到金陵来?第一次到十里亭来?”
秋木白点了点头。
“这十里亭呀,可是有上千年的历史了。传说三国的时候,有个男子要出去建功立业,就在十里亭这个地方与妻子告别,然后上路了。他的妻子就每天在这里等丈夫回来,一年,十年,她的丈夫始终没有回来,她临死前,希望乡邻把她葬在这里,以便能够继续等丈夫回来。后来,她并没有被葬在这里,人们却修建了这个十里亭,希望世上所有分离的人都会重逢。”
“那她的丈夫最后回来了吗?”梅素心问。
“这就没人知道了。”老农夫一袋烟抽完,挑起他的扁担离开了。
秋木白和梅素心默默坐了一会儿,各自想着心事,然后相携走出亭子。只见亭子的正面有块匾额,上题“十里亭”三个大字;两面的柱子上有副楹联,题的却是宋代词人秦少游的句子,梅素心喃喃地念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过了十里亭东行不远,就能闻到一阵阵或浓或淡的异香,不用问路,循香而行,就到了药仙庄。秋木白扶着梅素心走近庄门,轻叩门环,等候良久,也不见有人应门,他便又稍微用力叩门,这次却听见“吱呀”一声,大门被敲开了一道缝。秋木白慢慢将大门推开,大声叫道:“有人吗?在下秋木白,求见神医!”
这药仙庄从外面看是高墙深院朱漆大门,可是院内却十足是个农家庄院的模样。令人惊异的是,门外是一片冰天雪地的寒冬景象,可是门内却茵茵成碧、姹紫嫣红,俨然是生机盎然的春景,满院子更是充满了浓郁的药香味。
秋木白的话音一落,只见从后院中转出一个人来,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素白的袍子上染满了斑斑驳驳的草渍花汁,说起话来伴着一双弯弯的笑眼。
“请问兄台有何贵干?”
“在下秋木白,求见神医龚可明。”
“‘神医’二字万莫妄叫,龚某实在是愧不敢当。”
这个年轻人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神医龚可明?秋木白心中暗自诧异。
龚可明打量了一眼梅素心,说:“这位姑娘伤得不轻呀,请随我来。”
龚可明带着二人径直来到正厅。对着门口,是一个香案,上面供奉着神农氏的画像,画像的两边是一副对联。书画墨迹染染如新,看来均出自龚可明之手。这神农的相貌看起来更像是一个荷锄而归的老农,丝毫没有一般人所想象的仙风道骨,画上题款为“日月老叟”。秋梅二人看到这题款后不禁相视而笑,想这龚可明年纪轻轻竟然自称为“日月老叟”,其中究竟是深意还是天真,也就不得而知了。那副对联,上联是“心如明镜昭日月”,下联是“身似菩提度春秋”,年纪不大,口气倒真是不小。虽说是香案,却没有香炉蜡烛一类,颇有些与众不同。
大厅很宽敞,东面是一副诊台,西面排放着几个床榻,整个大厅就成了一个大诊室。龚可明示意梅素心坐下。梅素心坐下得猛些,又剧烈地咳嗽起来。龚可明眉头紧锁,伸出手来替梅素心把脉,良久,他一言不发。秋木白屏住呼吸,短短的几分钟,在他看来好像是抻长的皮筋,一分一秒都比平时来的漫长,他就好像等待着命运之神的宣判似的,心悬一线,他暗暗地祈祷,这根线不要断,不能断,也不许断。
梅素心见龚可明沉吟不语,便道:“神医有话,但说无妨。”
龚可明说道:“姑娘千万别再称呼我神医了,在下实在愧不敢当。姑娘的病,请恕在下实在是医技匮乏,无能为力。”
秋木白听罢脸色顿失,忙作揖道:“恳请神医无论如何救她一命,你有什么要求,秋某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替神医办到。”
“侠士此言差矣,在下不才,却也知治病救人乃行医者分内之事,何谈要求之语,只是姑娘的五脏六腑俱受重创,精气衰竭,虽有侠士的内力相护,但是却十入九散,终究只是外力而不能内生。如今能保命的,只有长白山千年人参,可以帮助姑娘延续生命。”
“那我们就去长白山。”秋木白面露惊喜之色。
“去长白山也不一定会得到千年人参,这千年人参极难寻到,要看缘分的。况且现时值寒冬季节,长白山大雪封山,上去谈何容易!”
秋木白拍案而起:“就算把长白山翻过来,我也要找到这千年人参。”
龚可明摆摆手说:“侠士不用气急,长白山千年人参不一定要到长白山采,也是机缘巧合,我知道织造府曹家藏有上好的人参,就算不是千年,但功效也很不错了,你或可讨来一支。”
秋木白眉头一紧:“要与那些满清官宦讨要?”
“侠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曹家虽然家世显赫,却也是汉人出身,祖上居于关外,因被满人俘虏而随满人入关,虽效命于朝廷,但是并不忘本,为汉人百姓做了很多好事。这些权且不论,就说如今这曹府里有一个公子哥,才十三四岁,不仅聪慧过人,文采左右无人能及,而且为人豪爽仗义,广交朋友,最喜欢救人急危。他还有一句名言,说这男人是泥做的,浊气冲天,女人是水做的,清新可人,如果他见这位姑娘伤成这样,别说是要根人参,就是要他身上的一块肉,他也会义不容辞。”
“竟有如此奇人?”秋木白突然想起下午偶遇的那个少年。
“我和此人也有兄弟之谊,我们都唤他作雪芹贤弟,我可以替侠士引荐。”
秋梅二人恍然大悟,原来龚可明口中的奇人就是他们下午所遇的少年。秋木白想起自己还有一封曹雪芹的亲笔书信,忙掏出来,说:“巧了,今天下午我们偶遇了这位少年,就是雪芹贤弟,他知道我们要来求医,还专程写了这封引荐信。”
龚可明接过信一看,果然是曹雪芹的亲笔书信:“果真有这样巧的事情!”
看着秋梅二人眼中熠熠的神采,龚可明的眼睛突然又沉了下来,低声说道:“人参固然难求,心药更是难得,姑娘的病主要还是要靠心药,所以我刚才说自己无能为力。”
“心药?此话怎讲?”秋木白问道。
“姑娘的五脏俱损,而肺部受损尤为严重。五脏是人体内贮藏精气的地方,精气又是人体一切活动之本源,五脏损则精气弱。欲五脏痊愈,不仅需要借药物之力,更重要的是控制自己的情志。人有七情五志,直接和五脏相关,简言之便是喜关于心,怒关于肝,忧关于肺,思关于脾,恐关于肾;喜则气缓,怒则气上,悲则气消,思则气结,惊则气乱,恐则气下,医书上称之为‘七情内伤’。如今姑娘的五脏已伤,这些情绪无疑就是使自己伤上加伤,尤其是肺部,所以姑娘决不能有悲忧之情,今后万万见不得泪水。”
“可是一个人生于世上,怎么会没有情绪呢?”秋木白心头仿佛被重重的一击。
“佛语有云: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不过要达到这种空门境界,谈何容易,我看姑娘是性情中人,如果能斩断尘缘,遁入空门,此生便可长久。”
秋木白听了龚可明的这番话,不禁呆了呆。
梅素心一直没有说话,平静地听龚可明的诊断,初听到要自己出家之言也愣了一下,随即哈哈笑道:“不就是不流眼泪吗?这可难不倒我,今天我还和雪芹贤弟说过,我从小到大就没有流过眼泪。况且人生在世,欲笑则笑,欲怒则怒,欲哭则哭,如若喜怒哀乐都要束手束脚,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至于出家,对我而言更是没有意义,即使身入空门,而心不能空,又有什么用呢!”
龚可明喜道:“姑娘能有如此胸襟,真是可喜可敬,姑娘的伤也有望了。这样好了,二位今晚先在舍下休息一夜。雪芹贤弟书信中说他过了十五来看我们,不如我们明天先去拜访他,也早些拿到人参给姑娘服用,二位意下如何?”
“就依神医之言,秋某不胜感激。”
“请侠士不要再呼在下神医,龚某实在愧不敢当。”
“既然如此,你也不要一口一个侠士了,如不弃我们便以兄弟相称,我们看起来年龄应该差不多。”秋木白心想曹雪芹看起来衣着讲究、心思细密,做起事来却豪爽的很,而龚可明看起来不拘小节、心思单纯,做起事来却像个老夫子,这两个人还真是有趣。
“在下今年虚度二十岁。”龚可明拱手道。
“那你长我一岁,我就称你一声可明兄了。”
“那我叫你……?”
“木白,秋木白。”
“木白贤弟。”
月上中天,虽然还没有到十五,月亮缺了弯弯一弧,但是那满溢的清辉也足以诱惑得人无法入睡。秋木白披上外衣,绕到后院,却看见梅素心静静地独坐在月色里。秋木白心头突然涌出一种感觉,感觉这个身影离自己很遥远,缥缈得好像属于另一个世界。
秋木白就这样呆立了不知道有多久,梅素心才发现了他。
“木白,你怎么站在那里不动?”
秋木白恍然回过神来:“素心,夜里这么凉,你怎么还出来!”
“这里的夜好安静,你说外面冰天雪地,这里怎么会温暖如春呢?”
“我也觉得奇怪。这里的地面好像是热的。”
梅素心用手摸了摸地面:“果然是热的。木白,这世界是有奇迹的,对吗?就像这个小院子,站在外面谁会想到里面会是这番景象呢?”
秋木白握住梅素心的手,温情脉脉的说道:“素心,你肯定会好起来的,奇迹肯定会发生的,我一定让奇迹发生在你的身上。”
“木白,能遇见你已经是我人生最大的奇迹,我不再奢求什么。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梅素心突然停顿了下来。
“什么事?别说是一件事,就是十件百件,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为你去办。”
“如果我离开了这个世界,你一定要为我伤心,但是最多只能伤心三年,三年之后,你就要忘记我。如果你忘不了我,也只许在每年的清明节那天想起我。”
“素心,不许你这样胡说!”
“你究竟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梅素心又剧烈的咳嗽起来,眼睛在月光下盈盈闪闪,分明是含满了泪水。
秋木白顿时手足无措,急忙应道:“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不要离开我。”
“你要记住我今天晚上说的话。”梅素心慢慢止了咳,却没有答应他的要求。
“嗯。”秋木白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