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屋外阳光明媚,青山绿水环绕,俨然一个世外桃源。碧绿湖水倒映着两岸青山,一白一粉的身影被扭得东倒西歪。
“我在这儿待多久了?”穆苏扶着竹栏突然问我。
“你昏迷了一天一夜了,我可真担心你醒不过来呢。”
他不再说话,望着远方若有所思的样子。我见他不出声,刚到嘴边的话也给吞了下去。
风乍起,吹皱一湖春水。屋檐下的风铃儿随风荡漾,泠泠作响。
“雪婴姑娘可会吹笛?”他不甚在意的问。
“不会。”我摇摇头。
我不会笛子,阿翁没教过我那个,要凑合着说的话,倒是会将树叶吹响。
“怎么了?”
“没什么。”
难道只是梦。他嘀咕着。
片刻后,他复又问道:“雪婴姑娘和老前辈,一直都住在这千日谷吗?”
“我从小就和阿翁住在这里,从未出去过。听说外面的世界很大很大······”我一边比划着,一边神采奕奕地看问他道。“穆苏哥哥,外面的世界好玩么?它有千日谷漂亮吗?”
他沉默了一阵子,望着四周突然说道:“外面的世界很大很大······可有时候,却很难容得下一个人。”
我满心狐疑的望着他,不知他所指为何,眉目间又为何夹杂着些许失落。
春风又起,带着丝丝凉意。
他启唇道:“千日谷,这里依山傍水,附近看似再无人家。”
如果那时的我能警觉些,如果能早些发觉事态的发展正在偏离原本的轨迹,或许就不会有后来的那些事,不会一步步越走越远,最后无路可走。然而并没有如果,即便时光倒流,一切,还是会归于原点。
穆苏的伤恢复得很快,不过才几日便已好的七七八八的了,让人不得不感叹他那惊人的恢复能力。我救起他时,他身上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口不少,离心脏不远更是有处贯穿胸膛的伤口,真不知道他是怎样活下来的,右腿也断了,还有条自膝而下延伸至脚踝处的口子,依稀可见白骨,光看了便叫人胆寒。不说大难不死,便是一般人受了这样重的伤,也不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愈合的如此快。
我每日里都会替他换药,他伤口恢复的特别快。因为腿上有伤不便,我很不愿意让他早早下地,他要去哪里我也总会扶着。穆苏表面上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却也是个闲不住的主儿,好几次都央求我带他出去走走,我自是不敢带的太远,怕他身子受不住,也就在附近山谷转转。
时值桃花盛开的时候,谷底的气候要较山上暖一些,山谷里的桃花什么的也都开得繁了许多。离竹屋不到一里地有一处林子,谷里的妖灵们都叫它桃花箐,因为那里长满了桃树,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一到花季更是漫漫春色,袅袅娉娉,掩不住的光华。而我最喜欢看这个时间里下雪,因为天空一边飘着白雪,桃花箐里一边飘着粉红的桃瓣,花和雪就在风中抱作一团摇摇而下,就像在和歌起舞一般,妙不可言。
穆苏的运气很好,他遇上了在其他地方很难见得到的这样的景致。不咸山以前从来没有桃花树,大概是因为气候原因,也或许是没有种子,不咸山并没有野生出来的桃树,至于如今的这片林子,还是因为多年前一只桃花精的到来,在这里扎了根,才有了这桃花箐的存在。
漫天飞舞的雪花就像一个个洁白的小天使,来到这凡间,与这些粉妆的舞女配合出这场天衣无缝的舞蹈,装点得桃花箐里一派银装素裹,霞飞云漫。我扶着穆苏一步一步的走着,路上的白雪漫地,身后印出一深一浅的四串脚印来,渐渐又被飞雪掩埋。
肩头一侧的披风忽然滑落,颈前的系带早已松开,松松垮垮的还保持着一点点牵连,来不及拢过来,脸庞边突然擦过一瞬温暖,眼前横着白色的衣袖,裹在其下的,依形可见其主人健硕的身姿。穆苏停下来,侧身为我将披风拉过来掩上,及至身前便又停下。我望着他,但见他神情冷漠的与我对视,转瞬又别开脸去,不声不响的看向远方。
我低头重新系好披风,只觉着由颈项至上腾起一股子热气来,原本冰凉的脸似乎也渐渐暖了起来。 “穆苏哥哥,你看,你来了就连桃花雪也出现了呢!”我指着漫天的雪花开心的跳起来。
不敢跑进林子中去,因为曾经就因为偶然误闯进去便发生了诡异的事情,只得站在林子外围远远瞧着这景色。
“穆苏哥哥,你知道吗?我最喜欢下雪了,白白的,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小仙子。”我回头看向穆苏,开心笑道。
缓缓移步,渴盼的望着他,将所有的希冀都系于那一刻。“穆苏哥哥,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啊?”
我顿了顿,见他也看向我,像是示意我继续说下去,才又鼓起勇气继续说道:“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陪我看一场桃花雪啊?就一场,陪我看一······”我比划着。
他目光流转,伸手接过一片雪花,不用捻,不一会儿雪花便在掌心间化开了,凝神打量着前方的林子,容色悠远的说着: “走过桃花箐,上了山,再翻山而下,便可找到大路了,是吗?”
我刹那失神,回头怔怔的看着他,竟找不出什么语言来回应他。
“嗯?”
“雪婴姑娘,谢谢你。”他终于不再避开我,第一次正眼看着我说道。明明语气中是少有的轻柔,听着却那样寒冷,冷得我忍不住发抖。
谢谢?这算是答复么?我僵硬的一动不动,定定的站在原地。
但听他声色淡漠的说道:“谢谢你这些天的悉心照顾,也谢谢你让我看到这世间最美的一场雪。”他顿了顿,看向我继续说道:“大恩不言谢,雪婴姑娘和前辈的救命之恩,若有来日穆苏定当报还!”
他的话再简单明了不过,却也再无情不过。
这世间最美的雪,难道不是你带我来看的吗?我张口欲言,却终究说不出一个字儿来。
十六年的岁月,三次桃花雪,一个人的时光,我很庆幸我能见到这世间难求的美景,却也很遗憾,从来没有谁能陪我一起看一场雪。
我吸了吸鼻子,埋着头兀自嘀咕着。 “不是说了吗,不要叫我姑娘,我叫雪婴,叫我雪婴······就好了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雪白的背影渐渐模糊在视线里,最后消失在漫天苍雪之中。
有那么一刻,我曾想过很多,很多很多的画面,我和穆苏一起漫步桃林的,一起倚坐在桃花树下赏雪的,一起谈天的,一起望天的,或是彼此相对无言······可从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它来得太快,太匆忙了。
你有没有想过,假如有一天自己能够遇见那么一个人,你会想将自己的所有都与他分享。反正我想过,我想有一天能够遇上那样的一个人,我一定会将我十六年的时光都讲与他听,开心的、悲伤的、欢笑的、惆怅的,统统都想讲与他。然而我想,我大概已经遇上了这么的一个人,可是我却无法再看他一眼,听他一声,想他一回,便什么都来不及了。
站在苍茫的雪地里,任风雪轻吻着脸颊,脚下的雪漫上脚背,一直到了脚踝,直到整双脚都陷了进去,直到肩上积起了厚厚的雪,直到睫毛和头发上都结起了冰晶,直到手和脸被冻得快没了知觉,依旧伫立在雪地里。望着漫天的雪花飞舞着,与往年还是一样。迟迟不肯回去,我想即便要走也不要让我看见,错过或许更容易遗忘,如此便也可以不用挂念了。
彼时的我,一心想要逃开眼下的生活,却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又会那样想要回到现在的模样。然而一切似乎都是早已注定。
天色渐晚,大雪漫天的日子里,天也黑得尤为的早。停步在在竹屋旁的林子里,依稀便看见天边泛着点点猩红,接着迅速发大,耳里听见噼噼啪啪的什么爆裂的声音,还有强烈的似狂风作响一般“呼呼”的声音。站在林子里眺望竹屋,远远的看着就像是一股妖气盘旋其上,灰色的升华着,那般狰狞。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我心想肯定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我加紧了步伐跑回竹屋,一边大口的喘着粗气,不等缓过来便看见火光通天,照亮了半边夜空,整个人都懵在了原地。烈烈的火焰好似张开的血盆大口,浓烟翻滚,夹杂着肆意的呼啸声与强烈的灼热感,一波又一波热浪喷涌而来,仿佛是要吞噬一切。顾不得眼前是如何凶猛的熊熊烈火,我拔腿便冲了上去。
“雪婴姑娘!”穆苏一身狼狈的从火场中逃了出来,一手环在我身前,拦住了我。
我没命的嘶吼着,双手挥舞抓空,恨不能将手变作爪子,匍匐在地板上借力爬进去。 “阿翁!阿翁!宝宝······放开我!我要找我阿翁!”我使劲拍打着穆苏,又是挠又是咬的,终于挣脱了穆苏的阻拦,不顾一切的跑向火场。
大火烧断了屋顶上的横梁,“啪”的一下便砸在我脚前。隔着肆意窜着的火苗,隐隐可看见阿翁一身灰衣,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火苗很快窜上了阿翁的身上,衣服已被引着,紧接着“唰”的一下便窜到上身,窜到胡子,还有披散的头发,渐渐烧着了整副身子,而阿翁依旧一动不动的,没了知觉。我连忙跑向湖前解下披风,就着将整个披风扔进水里浸透,迅速的往身上一披,冲向被大火吞没的竹屋。然而一切都晚了,我跪在门外,眼睁睁的看着屋里阿翁的尸体逐渐为烈火所吞噬,什么都做不了。
我想哭,想大哭一场,那是我第一次有那样强烈的泪意。我生来无泪,即使小时候受了再严重的伤,疼得嗷嗷直叫也不会哭,不是坚强,也不是傻,是从来不会哭,从来没有泪。然而这一次,我却真真正正哭了,只有一滴,晶莹的像颗透明的珠子。我第一次知道,那个东西原来就叫做泪。 最后我哭哑了嗓子,吼晕了过去,夜里迷迷糊糊的,我又做起了那个十几年来一直都缠绕我的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