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雪婴,没有姓氏,自小跟着阿翁生活在千日谷中,阿翁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至少在那十六年里一直都是这样。千日谷四周高山环绕,很是隐蔽,谷中除了我和阿翁再没有其他任何人,倒是各式各样的妖精不少。我不知道阿翁是个啥,大概也是一只妖,不过我从未见过他的真身。猪有猪爹,狗有狗娘,而我谁也没有,无父无母,只有养我的阿翁。起初我一直以为我也是只妖精,同阿翁一样,而我的爹娘可能是早前死掉了,但是阿翁硬说我不是他家的,他说我是一个人,这谷中唯一的一个人,可这都是后话了。
我还记得小时候谷里的妖精们常常说我是阿翁在十六年前偷回来养在身边的,就像那些凡人买了鸡仔鸭仔那样养着,等着把我养大了就会把我吃掉。我是见过那些妖精吃活物的,一口咬断活物的脖子,吸吮它们的鲜血,牙缝儿里,嘴角边,满满的全是血。我曾一度被吓得不敢回家,还偷偷的摸着处山洞躲了好几天,终于还是被阿翁挖了出来一顿好打。 于是我便哇哇直叫的追着阿翁问,是不是他也会这样把我吃了,见他不吭声儿,便又哇哇大哭起来,干眨着眼瘪嘴道:“那你记得吃我的时候先让我洗干净了煮了再吃,还有,我怕疼,别咬我脖子,一定要记得噢。”然后便撸起袖子伸着肉肉的手臂过去,眼巴巴的望着他。
阿翁听得好气又好笑,只得无奈的说,你什么时候见着阿翁吃活物了。是了,阿翁除了吃野果野菜草药,还真从不生吃什么活物。我们居住的竹屋有个小厨房,我还小的时候是阿翁做饭给我吃,等我长大了些便是我做饭给阿翁吃。阿翁叫我一定不要忘记自己是一个人,可是我天天都同谷里的小妖精们厮混在一起,老早就忘了自己是个人了,唯独饮食方面还像个人样儿。
遥北之地有山名曰不咸,因其色似盐之白,而其味无盐之咸,故得此名。此地群峰绵延,山间多灵草仙芝,奇珍异兽,是众人向往的神仙之地,然也聚集了众多妖灵,是各妖吸收灵气修炼的必争之地。我和阿翁便是在其中的一山谷中生活着,不过按阿翁所说,我想我一介凡人能相安无事的在这里活了十六年,也委实算是个奇迹。
日子一天天的过着,你该能想象一个女孩子从小与一个老男人生活在一起,并且与一群妖精为伍的种种,即便是到了这原本适嫁的年纪,却连一个真正的男人都没见到过。所幸阿翁会医术,关于对我的女人的基本生理普及上,倒还不至于为难到要我去请教谷里的妖姐姐们,然而关于情窦初开这种羞涩的少女情怀什么的,要阿翁这个老老老男人跟我说,却着实强他所难了。
在千日谷的这十几年里,虽然说面临妖精多而只有我一个人的,姑且叫做“狼多肉少”的尴尬境遇,然而却绝对与你想象的凄惨下场沾不上一点儿边。相反地,我还以绝对强劲的后台光荣的成了这千日谷里有名的小霸王一个,而这后台便是我那神秘莫测的阿翁,妖称千日谷谷主,陆吾陆老。虽然这称呼总是给人太过慈祥的错觉,而事实上,那绝对只是错觉!阿翁在教训开罪了自己或是得罪了我这个小霸王的小妖时,从来不会将自己摆在一个慈祥的小老头儿的位置,充其量也就在他心情好的时候,坚持“保证打不死你”的原则,大发慈悲。
俗话说,有什么样儿的老子,就有什么样儿的儿。而在千日谷里,在我们这儿,却从来是有什么样儿的阿翁,就有什么样儿的‘小霸王’。然虽被冠以无尚光荣的小霸王称号,而我这个小霸王却是从来不耍流氓的,从来都本着妖敬我一尺,我尊他一丈;妖犯我一丈,我礼让三分的原则,以最和善的方式留给对方最软弱可欺的印象,再以最快的速度回禀上级敌情,在对方嘚瑟完之前搬来救兵,将其痛揍一顿。不过这皆是我在被打得鼻青脸肿无数次后才学到的道理。事实上这样做的效果却是极佳,通常被打的小妖们都不会有再来挑衅的想法,而背后却也多了许多疯传我这个小霸王是如何如何名不副实,如何如何的爱打小报告的消息。这时我也通常以此反省,而后作些个自我总结来:“此谓先礼后兵也!”
正因这样的境遇,在这十六年的时光里我才从来不觉得,女人和男人是个什么概念,女妖和男妖是个什么概念,以及人和妖是个什么概念,人妖又是个什么概念,这些会有多么重要。反正都一起生活了这么久,男男女女,人人妖妖的本质上也根本没有什么不一样的。这样的观点一直持续到十六年后,一个人的出现,一场噬天灭地的大火之后,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悄悄起了变化。
那是穆苏被救后的第二日清晨,阳光穿过屋外挂着的一盆藤蔓,调皮地跳进竹窗,投下斑驳的阴影。随着“砰”的一声,我不小心踢翻了一只木盆,将停在屋顶的鸟雀惊飞。
“咳咳……水、水……”他声音嘶哑,半张着嘴,就像干涸的大地裂开的口子。
“你醒了?”我急急忙忙的倒了杯茶跑过去。
“咕咕……”他一气灌下了三杯,这才悠悠转醒。
我眨巴着眼睛盯着他,他怔了一下,随后便开始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像许多经典台词一样,他偏头看向我问道:“这……是哪儿?”
他欲坐起身来,不料却牵动了身上的伤口,疼得“嘶”的一声,最后只得倒头躺了回去。
“你别动!这里是千日谷,是我的家。”我快步闪到榻前,缓缓将他扶起,生怕再扯到他的伤口。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他艰难作抱拳状,一本正经不咸不淡的谢道。
我咧嘴一笑,对他说:“你不用谢我,我只是把你带回了千日谷,是我阿翁治好你的,我去叫阿翁来。”
说着便跑去拖阿翁进来。
阿翁一头白发苍苍,着一身青灰色衣袍,方一进屋,我便紧随身后推着他过去。
“年轻人,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了?”阿翁身未到而声先响。
“想必这位姑娘刚才所说的阿翁便是前辈了,多谢老前辈救命之恩。”正说着,他便欲下榻行礼,不料却先一步被阿翁摁住。“幸得前辈救助,晚辈才得以保全性命,这些个伤已好了很多。”他的言语中总是少有情绪流露,每一个字都那样一板一眼的,淡漠又疏离。除了俊美非常的外貌外,那便是那时的他留给我的全部印象。
“我就说我阿翁最厉害了,那么重的伤也给治好了。” 我洋洋得意的拍起马屁来,这样做总是不会错的。
阿翁会医术,而且很厉害,光这一点上又时常让我觉着他可能是人。因为谷中不缺道行较深的妖,可是却很少有一个会像爷爷那样精通人类的岐黄之术。不过我一直不觉得这有什么大的用处,因为谷中除了我便只有满谷的妖灵,且不说他们有自己的医疗方式,就算需要阿翁的帮助,在我看来,这也大抵类似于兽医的范畴之内。即便如此,我却也在耳濡目染之下学会了些皮毛,识得一些草药。
“鬼丫头,你一说人话准没好事,说吧,又把谁家的小崽子给打了?”阿翁瞅了我一眼,气定神闲道。
我连忙一跺脚道:“哪有!人家安分在家好多年了好不好,阿翁你别总拿小时候的事来说行吗?”况且还有人看着呢,这样暴自家孩子的短合适吗?我埋怨的剜了眼阿翁,偷偷瞟向床上的穆苏,不禁脸红起来。
阿翁捋了捋他那白胡子,开开怀大笑的终于转移了话题。
“年轻人,你这伤倒是怪异得很。"阿翁顿了顿,看向他。但见他面神突变,眼神迷离,掩不住有一丝为难。
紧接着阿翁话峰一转,又道:“这原因我自不便多问,我再为你把把脉吧。”说着便一把捉来他的手腕细细地把脉。
穆苏的伤我也猜出来了七八分。阿翁为他处理伤口时从他怀里取出了一枚染血的香血灵芝,那是一味非常珍贵的药材,据说有起死回生之效,不过却是世间罕见,十分难得。且不说它生长在极险之地,百年一成,还由山上的两只灵兽守护着的,就算是山里有颇修为的妖精,觊觎已久也是不敢轻易冒险的。我想穆苏正是拼死去采此药,与两灵兽搏斗时伤着的。
片刻后,阿翁才放下他的手腕说,你的伤已无大碍,只是还需调养些时日方可痊愈,你就在我这儿安心养伤吧。
他点头道:“多谢前辈。”
谈话下来,一切都无聊得紧。
见阿翁去了外面整理草药,我喜滋滋的蹦到木榻前,笑盈盈地直问他还要不要水,我帮他倒。那时候看到他好起来,我尤为开心。因为我知道他与我一样,也是人。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归属感,我忍不住想靠近他。
“不用了,谢谢。”他淡淡的说着,又让我感觉我们隔得那样遥远。
“哎,你叫什么名字啊?为什么会躺在山上?唔,不对,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阿翁说不方便问的,那……”我开始语无伦次起来,虽然很想跟眼前这个人说话,却总找不到合适的话题。
“我叫穆苏。”他淡淡道。
“穆苏,穆苏·····呵呵,真好听的名字。”我歪着头看着他,感觉竟是那样的美好。
“你可长得真好看哪,就像、就像我曾经见到的白孔雀······”
妖精也化人身,妖精群里有长得美的,也有生的丑的。通常修为不够的那些,人身上都还有保留着兔耳朵、猴尾巴什么的,我看得习惯了,也便觉得没什么特别。不过对于那些生的美的事物,也同样没有丝毫抵抗力。几年前东边一山上就来了只白孔雀精,生得就特别漂亮,惹得群妖献媚,更是男女通吃。并且在那段时间里,我也一度觉得我生平见过最好看的便是那只白孔雀,尤其是他开屏的时候,可惜很难等得到,我也只是听说过。
他说: “姑娘对在下有救命之恩,此生无以为报,但不知姑娘芳名?”眼中一片诚意。
我说:“我叫雪婴,白雪的雪,婴孩儿的婴,你叫我雪婴吧,我不叫姑娘。”
我与穆苏便是相遇在那个春雪还未消的时节,淡漠疏离如他就像那寒凉的空气,丝丝都拒人千里。然而我也不明白个中缘由,大概是觉得他生得委实太好看了,而每个人对于美都有种与生俱来的向往和渴望,我也便那般,一步步忍不住想向他靠近,再靠近,想要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他的气息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