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开衣柜的门,从衣架上拿下我的牛仔服,开始扣钮扣,我手指颤抖,挣扎着要将它们穿过小洞,扣得歪七扭八也不在乎。我只想要赶快穿好衣服,走出医院,离开这个镇。
“你带着潜在的脑伤在镇上走来走去,这可不太聪明。”钟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说道。
“不太对劲。”我说。
“我知道,你的病情是有一些不可思议,这也是我一直试着在告诉你的……”
“不,我是指这个镇、住在这儿的人和你!如果你再对我胡说八道……”
“我没有对你胡说八道,程远,没有人在对你胡说八道。你知道你说的话听起来有多么不正常吗?我只是想诊断你是不是精神病发作了。”
我回过头,充满敌意的撇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说的话。
我拉上长裤,扣好钮扣,弯腰找鞋子。
“很抱歉,我不能因为你说你没有,就相信你没有精神病。教科书上对‘精神失常’的定义是异常的意识状态,通常具有和真实世界脱节的特点。它可能是前几天那次意外扔摔倒引起的,也可能是因为你曾经亲眼目睹同伴在火拼中丧命,心理创伤再次发作……”
“滚。”我说。
“程远,你的生命可能……”
我站在原地瞪着钟林,右手下意识的摸向我上衣内袋的折叠刀。我的注视、我的肢体动作一定表达出我想诉诸暴力的冲动,因为那位精神科医生不仅张大了眼睛,而且从我们见面之后,第一次,他主动闭上了嘴。
坐在护理站柜台后的李宁护士将目光从文件上移开,抬起头来。“史程远,你在做什么?为什么你没躺在床上,而且还换了衣服?”
“我要走了。”
“走了?”她的语调仿佛她听不懂这两个字,“离开医院吗?”
“离开松林镇。”
“以你目前的状况,你连床都……”
“请现在马上把我的病历、检查报告单、X光片交给我。”
“没在我这儿。”
“不要再浪费我的时间,你知道在哪儿吗?”
“不知道。”
我转头不再看她,开始往电梯方向走。李宁护士在后头不停地呼唤。我在电梯前停步,用力的按了两下往下的按钮。她追了出来,我可以听到她在仿实木地板上制造出的急促脚步声。我转过身,看着穿着白色护士服的她气急败坏地跑向我,她在几米外停下脚步。
“我不能让你离开,史程远。”她说,“在我们诊断出你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之前,你不能走。”
电梯门打开,发出刺耳的噪音。我面对着李宁,倒着走进电梯里。
“谢谢你的帮忙,也谢谢你的关心。”我一边说,一边在“一”的按钮上按了三下,直到看到它亮起来才停手。
李宁伸出一只脚踏在门框上,不让电梯门关上。
“史程远,你的头脑不够清楚。”
“脚拿开。”
“我很担心你,这儿的每个人都很担心你。”
我本来靠在墙上,现在却往前走到李宁面前,透过电梯打开的四寸空间盯着她。我将目光往下移,用自己的运动鞋尖顶住她的白布鞋尖。她坚持了好久,久到我开始在想我是不是要动手将她推出去。最后,她终于放弃了,把脚缩了回去。
经过大厅时,那个神经错乱似的门卫又对我低声说道:“不要试图逃离小镇!”
“滚!”我冲着他大声吼道。
我站在人行道上,对镇上在傍晚时分居然如此安静感到有些奇怪。事实上,除了鸟儿的歌声和微风吹过医院前院四棵大松树的声音外,我什么都没听到。我往外走到马路上,拐了几个弯,来到“珍珠美味”餐馆,门依旧开着,店内没有客人,吧台里趴着那个可爱的微胖女孩正在打瞌睡。我四下张望的走进餐馆,果然没有再见到那个叫孔珍的服务员。
女孩听到有人进来了,马上抬起头,睁开睡眼,“您好,请问想吃点……”
看见是我,她又懒散的趴在吧台上,不耐烦的说道:“又来找人?这里没你要找的人!”
“不……不是。”
“那你想吃点什么?”
“我想……我想在这儿过夜……”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新发现的物种似的。“我这儿不是酒店。”
“我只住一晚上……”
“200。”
“我没有钱……”
“出门,左转,公园门口有排长椅。“
“我可以只住在大厅的地板上……”
“100。”
“我是……我是we care you组织送来的……我……”
“哦……这样啊……”当她听到我说we care you这个名字的时候,态度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今晚你可以住在这里,不过明天营业之前必须离开。”
“谢谢……谢谢你……哦,对了,你叫……”
“孔珠。”
孔珍!孔珠!珍珠美味!两姐妹?巧合?但她说不存在孔珍这个人。去他妈的!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明天一早我就离开这该死的松林镇!
“你……新来的?我确定上次你来之前我没见过你。”
“是……”
“这里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出现新面孔了。”她激动的手势就像在台上热情的演讲。
我只是笑了笑。
“我去给你拿行李,今晚你只能睡地板了,抱歉。”
“谢谢你。”
……
今天的太阳没有如约出现,而是藏在了一块块巨大乌云的后面,微风带来舒适的凉意。我抬头看着天空,大朵大朵的积云正在聚集,这是暴雨来临的征兆。大街上的光线很暗,使得街灯早早的亮起。即便是天空阴云密布,这个地方依旧很美。可是我看着环绕小镇的岩壁,心里却头一次涌出除了敬畏之外的情绪。我无法解释,但四周的山崖让我心中充满恐惧。我感到很……奇怪,也许我的脑袋真的受伤了,但也可能没有,也许和外面的世界隔绝了五天之后,我终于开始产生幻觉。我静心想想,这怎么可能?最好还是赶快离开这个镇。离开这个被岩壁包围的牢笼,到外头的世界再重新思考、重新衡量。回到那个正常的、令人安心的小城。
因为我确信,这儿一定有问题!
我一直走到下一个街区才看到有辆两轮电动车停在路边。它的座椅上落满了松针,两个轮胎也应该要充气了。车上了锁,但这难不住在社会最底层摸爬滚打了多年的我。我朝方向盘转向柱捶了两拳,塑胶壳应声爆开,点火装置掉了出来。光线很暗,我只能靠感觉摸索,手指用力将电路线和发动线往下扯。我从口袋掏出折叠刀,打开刀刃,割开供给车子电力的两条白导线,然后我将外头包覆的塑胶皮刮掉,将裸露出的两条金属线缠绕在一起。仪表板亮了,当我找到黑色的发动线时,旁边房子的前门被大力推开。
一个小男孩的声音大叫:“妈妈你看!”
我将发动线的塑胶外皮刮掉,里头的铜丝露了出来。赶快!赶快!赶快!我把发动线和电路线交错,一朵蓝色的火花在黑暗中闪过,车灯闪了两下。男孩的妈妈穿过草坪疾步向我走来。
“快点!”我不禁脱口而出。
我又将两条线路搭在一起,引擎转动了,一次、两次、三次,第四次时,它终于发动了,不再熄火。女人已经走到车子旁边,伸手要拉住我,我用力的拧下启动把手,加速离开。我在第一个路口左转,放松电门,将车速降低至合理范围,以不引人注目的速度前进,假装我只不过是个想在清晨兜兜风的普通人。根据电量指针指示,车子还有三分之一的电量,应该没问题,这些电离开松林镇绝对够了。镇上的酒吧、饭店、咖啡店一家一家地过去了,四个街区之后,车子经过医院,我再次加速。
哈哈!疾驰的感觉太棒了!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奇怪的镇子,引擎每转动一圈,我心理上的压力就跟着减轻了一点。我在想,我实在应该在两天前就这么做的。车子渐渐的驶出了小镇,镇子上极具特色建筑物逐渐被大片墨绿色的黑松林所取代。四周似乎都没人居住,马路笔直地往前延伸,经过的松林里的树木非常巨大,极可能是原生木。吸入鼻腔的空气冷冽而芬芳。松林里的雾气不只在树木的隙缝中徘徊,也笼罩着路面。车灯虽然可以穿透它,但能见度却降低不少。
眼看着再过不久,山路就要到了,崎岖的山路绝对会耗尽所剩不多的电量。我此时应该要立刻调头,开回镇上,偷一辆加汽油的摩托车,这样才能确保安全抵达小城。前面是一大段很长的连续弯路,我踩下刹车,减慢速度。浓雾大到将路面完全遮住,即使开了远光灯,还是白茫茫一片,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我只能利用地上斑驳模糊的双黄线,龟速前进。路变直的时候,车子也离开了浓雾区,冲出树林。一个大型的牌匾远远立在路旁。
黑色粗体大字写着:
欢迎来到松林镇!
我加速通过广告牌,看见一排和马路平行的木头栅栏,车灯扫过有几头牛在路边吃草。远处灯火闪烁。
此时,我突然发现,有一个影子出现在电动车的后视镜里。我仔细了看了看,一闪一闪的红色警示灯在白雾中闪烁,在我身后将近30米,是一辆印着警徽的汽车,正在加速的追赶我!
不到两秒钟的时间,我就被警车追上,警车猛地转向朝我撞过来,我瞬间连车带人重重的摔在了路边,电动车被撞得滑出去老远。正当我坐起身想再次逃跑时,警车驾驶室的玻璃窗“唰”的落下,从车窗内探出一张熟悉的面孔,手里握着手枪的枪口正对着我的脑袋。
“你没跑多远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