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正低头对着我微笑,模糊的视线加上双重影像让我很难百分之百确定她是谁。她弯腰更靠近我一点,两个脑袋终于合成一个,五官也变得清晰了许多。原来是之前带着我去医生办公室的那名护士,这个穿着一身白色制服的年轻护士长得很漂亮。
她重复着呼唤我的名字,一次又一次。
“史程远!史程远!你听的见吗?史程远!”
我小心、缓慢地呼吸着,感到脑袋传来阵阵隐痛。
我没有理会护士的呼唤。我在哪?转过头看了看四周的环境,可以确定,这里是医院的病房里,我正躺在病床上,胳膊上连接着脉搏监测器,手上扎着点滴的针头。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她继续问道。
我没有回答,脑子里回想着过去发生的事……
我和其他7个流浪汉一起被送到了松林镇,一行人来到了一所医院,之后我见到了我的主治医生,名字叫做钟林,之后……之后发生了什么?醒来之后就已经躺在这里了。我闭上眼睛努力的回忆着,终究还是一无所获。
“我怎么到了这儿?我记得我在医生的办公室。”我睁开了眼睛,看着她。
那名护士微笑着答道:“你在钟林医生的办公室晕倒了,事后我们给你做了检查,原因是你患有的精神疾病导致的眩晕。”
看着一脸疑惑的我,她继续说道:“放心,在这里,你会很快恢复健康的。”
“我的头很疼……”
“你想要的话,我可以给你吃点儿药效较强的止疼药。”
我摇了摇头。
“好吧!史程远,如果你有任何需要的时候,不要客气,尽管告诉我,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喔,对了,我是李宁。”
“谢谢。”
“钟林医生待会儿就会来看你。你不介意我先量一下血压吧?”
我点了点头。
护士李宁从床尾的推车拿起血压计,将黑色塑胶布固定在我的左上臂。
“你把我们吓坏了。”她一边说,一边把空气打进去。“你和钟医生正说着说着话,居然直接晕倒了。”
指针下降时她凝神细听。
“一切正常,收缩压一百二十一,舒张压七十五。”她把塑胶布拿下来,说道。
我在床上坐起来,脑袋的痛感似乎已消散不少。床边有个窗户百叶窗是放下的,从透进来的柔和光线判断,估计现在已是清晨。
“我昏迷了多久?”我问她。
她拉起百叶窗,回答道:“一天半。”
光线照了进来,居然已经日正当中,亮晃晃的阳光洒在小镇东边的岩壁上。
看着一脸惊愕的我,李宁解释道:“你晕倒时头部直接撞击到了地面,产生了脑震荡。”
照射入小镇的第一道光线美得叫人屏息。
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看到栏杆旁那个红色小按钮了吗?”
我低头搜寻。
“你需要我时,按一下我就会来。”
李宁再度露出甜美的微笑,开门离去。
房间里既没有电视,也没有收音机。墙上的挂钟是我所能找到最好且唯一的娱乐方式。我躺在床上看着秒针不停地绕圈圈,看着窗外的光线从早上变成中午,从中午变成下午。
我不是很确定,但我的病房显然不是在三楼、就是在四楼。李宁没再将百叶窗放下,所以在看腻了挂钟时,我便小心翼翼地转动并没有受伤身体,仔细观察松林镇的风光。从我优越的地理位置可以清楚看见大街和左右两侧的数个街区。在来这儿之前,我就猜到这是个很小、很安静的小镇,但这里的居民的活动之少还是让我大吃一惊。在一个小时中,我一共只看到十二个人走过医院前的人行道,没有一辆车开过这条镇上的主要干道。最吸引人的画面是一群小孩子在附近的草坪上嘻闹玩耍。
下一次我再看时钟时,时钟的指针指着三点四十五分。
我在这儿躺了一天了,什么钟林医生的,到现在连个鬼影子都没见到!我就不相信像这么小的一个小镇,这里的医院会有多忙。
我伸手摸索贴在栏杆的控制面板,用大姆指压下呼叫护士的按钮。
十五分钟后,我房间的门被推开,护士李宁像阵风似地出现了。
“真是非常抱歉!直到十秒钟前我才看到你在找我,我猜我们的通讯系统大概出了什么问题。”她站在床尾,双手放在金属床架上。“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史程远?”
“钟林医生在哪儿?”
她扮了个鬼脸,说道:“他一整个下午都在手术室,病人的状况很危急。我已经向他报告了你今天早上的血压,还有你的恢复情况,他认为你恢复得非常棒!”
她对我竖起两只大姆指。
去他妈的!一派胡言!他一个精神科的医生动的哪门子手术!我心里虽然这么想,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
终于到了晚餐时间,亮晶晶的金属托盘上放了丰盛的饭菜。我的头已经不疼了,呼吸也变得顺畅许多。更何况,如果那个姓钟的真的对我的情况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至少应该在过去的十个小时里抽空来看我一下,所以,我决定溜出医院,到小镇上转转。
我等着李宁走出房间。要走之前,她还特意告诉我:“医院的饭菜味道很不错。”
门一关上,我就把点滴针头从手上拔出来,爬下床铺栏杆,放轻脚步走向衣柜,打开,我之前的衣服、裤子全挂在衣架上,鞋则放在下面的地板上。
我检查后发现以前用于防身的折叠刀还在上衣的内袋里,有它的存在可以让我心里稍有安全感。多年偷鸡摸狗的经验告诉我要小心行动,不要被任何人发现。这个反应让我有点困惑,虽然我是一名流浪汉,但也不是贼,按理说用不着这么偷偷摸摸,但是一想起院长那毒蛇般的眼神,依然让我感觉不寒而栗。所以还是需要避开麻烦,我可不想被他逮到。
我转动门把手,轻轻将门推出一寸宽的小缝。走廊上似乎没人,我凝神静听,没有护士站传来的聊天声,没有脚步声,走廊里安静得连针掉到地上都听得见。我把头伸出去,很快地左右张望后证实了我的猜测。现在,外头是空的,连五十米外的护士站都没有人。我踏出病房,站上黑白相间的仿实木地板,轻轻掩上房门。外头唯一的声音是天花板日光灯发出的持续嗡鸣。我小心翼翼的在走廊里前进,这一侧每扇门都是关着的,底下的门缝也没有光线透出来。看来这一侧的病房除了我的房间外,没有一间有住人。
设在四条走廊交汇处的护士站空无一人,另外三条走廊显然通向更多的病房。我停在护士站对面的电梯前,按了往下的箭头。快点!我心里焦急的盼着。我不时的回头张望,害怕听到走近的脚步声,可是电梯上升的噪音让我什么都听不到。电梯门终于开了,伴随着“刺啦”一声令人牙疼的尖锐声响,我站到旁边,以免电梯里头有人,还好,没有人走出来。我快步走进电梯,按下一楼的按钮。我看着门上发亮的数字,慢慢从四跳到三,整整一分钟才下降到一楼,终于电梯门在一楼刺耳地打开。我钻出来,站在另一个四条走廊的交汇处,不远处传来交谈的说话声。我往另一个方向走,经过三条长长的走廊。在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迷路时,终于看到了“出口”的标示,我飞奔下五六个台阶,用力推开门,踉跄地来到户外,我回过头看了一眼出口,原来这个医院是有后门的。
傍晚时分的天空仍然清澈,天色却已变暗,周围的岩石反射着夕阳余晖,呈现出粉红和亮橘的色调。我站在从医院延伸出的短步道上。回头一看,四层楼的医院红砖建筑看起来其实更像所学校或是疗养院。我吸了一大口气,沉浸在医院刺鼻的消毒气味那么久后,这口充满松香的清凉空气实在太棒了。
我走向人行道,开始往大街的方向前进,街上的人比下午时多一点。镇上的居民们过着纯朴乡村生活。我经过一家小餐馆,矮矮的平房外有个阳台,人们坐在挂了一串串白色小灯的杨树下用餐,食物的香味让我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天空渐暗,温度也开始下降,我沿着大街一直向前走,看到的每个角落,都漂亮得像幅画。完全是柏拉图理想中的小镇,这儿的居民不会超过五百人,我不禁想着为什么这些人会搬到这儿定居,其中有多少人是在偶然经过、意外爱上松林镇的美才留下来的?又有多少人是在这儿出生,从没离开过?
最后一缕阳光照在我背后的岩石上,我转过身,欣赏夕阳余晖慢慢褪去,光线刚一消失,岩石立刻变成钢青色。而它带来的感觉也变了,还是很美,但更遥远,更冷漠。
十五分钟前觉得很舒服的凉风现在已经变成刺骨冷风,吹进我薄薄的牛仔外套里,没穿袜子的脚也冻到麻木了。更糟的是,饥饿化身为空洞的痛楚袭向我的胃,让我有些头昏眼花。时间其实没那么晚,只是每家店都关门了,大街的人行道上一个人都没有。我开始害怕会找不到东西吃,这个感觉瞬间激起了我内心最深的恐惧。还好转入下一条街时,我看到还有家店的灯光亮着,我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同时也闻到了前方建筑物通气孔中飘出的食物香味。
我走到店门口,抬起头,上方的牌匾上写着“珍珠美味”的餐馆。我推门走了进去,里面三桌客人,除此之外,室内灯光昏暗,显得整个地方死气沉沉。我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旁边坐下,五分钟之后,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女孩走到我的旁边,满脸笑容,扔了一张菜单在我面前。
“we care you的救助对象?新来的?”
她穿了一件胸前印有餐馆名称的黑色T恤。
“清汤面”。
“第一次见到你”。说着,她微笑着拿起菜单,走进了后厨。
当我想起自己身上完全没钱时,她已经端着热气腾腾的面条向我走来。
“清汤面一碗。”她把面条放在了我的面前,热气不断从碗里飘出来。
“要不要加个小菜?她依然微笑着,问道。
“我没带钱。”
她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我可以解释……我是那个什么英文……英文慈善机构新接来的病人……你听说过那个机构吗?”我磕磕巴巴的说道。
她吸了一大口气,压抑着胸中的怒火,双臂交叉在胸前,点了点头。
“我被确诊得了重度……重度孤僻症……你听说过这个……这个病吗?”
“没听说过,这和你吃面不给钱有什么关系?”
“我是个病人。”
“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医院的……院长说……会给我安排工作……我挣了钱……挣了钱就会还给你……”
女孩苦笑了一下,在餐桌的另一侧倾身靠向我。这时我才看清,她身材消瘦,一张唰白的脸,白的很不自然,好像是先天性营养不良似的,眼睛小的眯成一条缝,20左右岁的年纪。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太过自信,编一套天马行空的台词就能骗……”
“我说的是真的。”
她不耐烦的冲我挥了挥手,说道:“算了,算你编了个好故事,我可以假装相信你。所以,我会让你赊一次帐,下不为例。”
“我没有说谎……你叫什么名字?我会把钱还给你……”
“孔珍。”
“我是史程远。”我说道。“等我挣到钱,我就马上过来还钱。”
“我才刚认识你。”她说,“等你吃完饭时,我会比较清楚我是不是真的还能再见到你。”
我尴尬的咧嘴笑了笑,然后开始大口的吃起眼前的面条。她则转身离开,去招呼其他的客人了。
待我吃完碗里的最后一根面条时,餐馆里只剩下了我一个客人。孔珍此时走了过来,从围裙前方口袋拿出一张纸条,将它悄悄的放在我的桌子上。
“这是你的账单,记得下次来的时候把钱还给我。”
我低头瞄了一眼,账单上面并没有写着清汤面,而是用圆珠笔赫然写着一句话:“不要相信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