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四年重阳节,凌阳军府百户赵户儿,带着五名军士押解李贤众和曹劼二人前往四十里外的舳舻堡。虽是佳节,身无佩茱萸,没有家宴,也没有蓬饵菊花酒。贤众想到若是往年贤瑾肯定又要他一早去厨房偷蓬饵。届时须得小厮去缠住厨娘,贤瑾放风才能成功。其实厨娘早就将蓬饵放在显眼处确保贤众能“偷到”。回忆也能让人暂时忘却忧愁,但现在贤众却没有这般兴致。
曹劼此时因为那顿杀威棒已然是神志不清,被军士架在一辆牛车上缓缓前行。行刑结束的时候,贤众曾请求赵百户让医官给曹劼治疗。但是赵户儿却推说唐校尉有军令,到舳舻堡后自然有军医给曹劼治疗。贤众眼看着曹劼背上血流如注,想着要是不止血肯定不行。于是从行李中取了两贯钱,塞给了赵户儿。赵户儿半推半就拿了那两贯钱,然后命人找了些香灰涂在曹劼后背暂且做止血之用。
一行人出凌阳城的时候已近晌午,烈日当空。一路上曹劼时而昏迷,时而清醒。贤众一路上给曹劼灌了好几次水,因为当下清水只有一囊。所以即便是烈日灼烧,贤众却一直不舍得喝那囊中之水。而这赵户儿之前着急上路,但出了凌阳城却一直拖拖拉拉,走走停停。一会儿拉着贤众看看铸铁山,一会儿看看乌勒河。贤众几次催促赶路,赵户儿却以曹劼伤势过重不宜急行为由拖延。
就这样一行人一路上走走停停,走了不到二十里。傍晚时贤众看到远处炊烟渺渺,想着应该是座村庄。靠近后,发现一座庄子就靠在乌勒河边上。村子外围有方圆五里八尺高的夯土墙。询问赵户儿得知,前边是个村庄唤做勇毅村,村民都是军户人家。今夜他们就在此庄休息。贤众见此地到舳舻堡也就二十余里,想着赶紧到舳舻堡好请军医为曹劼治疗。但转念一想,若是能在此庄子寻到医家也能救曹劼的性命。
“此庄子可有医者?”李贤众看这赵户儿问道。
“应该有吧,也都是些乡村野郎中。平素里医死半村人都没人管的骗子。要想医曹伍长,还是得舳舻堡的军医郎中。”赵户儿左顾右盼,缓缓说道。
“曹伍长依然如此,便请赵百户找个野郎中试试。”李贤众看招赵户儿,眼里好似带着刀子。
“那待会儿我找里正寻寻野郎中。”赵户儿看到贤众的表情变化,乖巧的说道。
一行人进入村庄,在赵户儿的带领下直奔里正家。显然这不是他第一次来这个庄子了。一路上贤众看到这诺大的庄子,晚上只有半数屋子看似有炊烟,灯火也是星星点点稀稀拉拉。路上遇到的行人均是衣衫褴褛,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见到他们便匆匆躲回屋内。不一会,只见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跑来相迎,便是本村周姓里正。恭恭敬敬将一行人带到家中。
里正家中相比较村民自是大很多,但诺大个屋子却只有一盏灯气若游丝的烧着。众人刚安顿好,赵户儿就拉着里正出门去给曹劼找大夫。留他们一行人在屋中休息。里正事前没有收到他们要来的消息,未曾准备饭食。他们一来,周里正全家人只能着急准备起来。家中粟米不够,便向邻居去借。邻居大姐抱着一瓮粟米前来帮忙,贤众得空便问旁边的军士这勇毅村的情况。
这勇毅村是朝廷后改的名字。这庄子前朝就有了,原本叫什么名字已经没人知道了,村中都是凌阳军府辖下的军户。贤众听了不觉奇怪,按本朝的制度军户必须是家境富裕者充任。凡军户者世代沿袭受各自折冲府管理,朝廷按人赐予田产不纳税赋。遇战事时,军户需自备甲胄武器,军粮马匹役夫集结待命。无战事时,各地军府军户轮番入朝拱卫天子。太祖初年为了防备东胡,天子还会亲自与入京的府军演习骑射。若在战场立功,朝廷还要赐予相应的军勋田产。军勋高者平日虽无实权,但是可以享受相应的待遇,其地位甚至高于地方官吏。而且朝廷的封爵可以夺走,但是军勋世代承袭。李贤众虽然被夺了爵位,但是靠着祖上累积的军勋让其在军中的地位甚至要高于官长唐钟懿。
所以按照常理,断然不会有如此贫困的军户。贤众想要问清缘由。军士们便推说不知,之后便不再理睬贤众。不一会,赵户儿自己回来却不见里正。
“郎中何在?”贤众问道。
“真是不巧,郎中今日去凌阳采办药材,得好几日才能回来。”赵户儿笑着答道。
“那里正何在?”贤众追问道。
“哦……那里正去隔壁村子寻药去了。”赵户儿吞吞吐吐的回答道。
贤众听完便不发一言,大家一块用过晚饭。赵户儿嫌弃饭食寡淡,直接教训起里正家人。贤众连忙劝解,向里正妻子讨了一碗粟米汁给曹劼。
曹劼此时刚刚有些清醒,疼痛难忍。贤众端着粟米汁进来,想要喂给曹劼。曹劼虽然此刻境遇颓然,但是也不肯失了自己的体面。挣扎起来接过贤众手上的粟米汁,一饮而尽。喝完便趴在车板上动弹不得。
夜里赵户儿他们占了里正家的屋子休息,里正家人只得去领居家借宿。赵户儿空出最干净的一块地方给贤众休息,贤众不肯。径直走到曹劼身边,靠着车轮安置睡下。贤众哪敢真的睡觉,他全然是装的。等到半夜职守的军士打起瞌睡,贤众便悄悄起身走到曹劼身边。对着曹劼的耳朵轻声叫着曹劼,曹劼本来就因疼痛睡不着,被贤众一叫马上睁开眼睛。贤众看着曹劼,从怀中拿出一个纸包摊开。只见纸包净是土色的药面。
“曹伍长,这是我从家中带来的创伤药。我等会给你洒在背上,但是这药遇到伤口奇痛无比。昨日我便看出来,这些人是有意让置你于死地。我想他们是想让你在舳舻堡伤重不治,堡垒军医手段如何也不好说。待会我给你涂药,你可千万不要出声。明日你也要装做病势危重的样子,等到了舳舻堡再从长计议。”贤众悄悄说道。
曹劼听罢一惊,连连点头示意。贤众慢慢揭开曹劼背上盖着的衣服,那衣服已经和着血水粘在了曹劼背上。贤众这一揭,曹劼只疼的咬牙切齿。好不容易将衣服分开,贤众赶忙将那药粉一点点洒在曹劼背上,一边洒一边听到曹劼那牙齿咬的嘎吱作响。等贤众用完药,再看曹劼,青筋暴露双拳紧攥涕泗横流。这疼痛到了极致,眼泪便不再代表情绪。白日里曹劼受刑后依然没了力气,再加上这创伤药带来的疼痛很快就耗尽了他的力气,不一会曹劼便没了一丝动静。贤众急忙拿手去试曹劼的气息,见气息尚存不觉放下心来。可又怕赵户儿夜里趁他睡着了再对曹劼下手,便强忍困倦在曹劼身边守了一夜。
但贤众最后也敌不过连日的劳累,后半夜终究还是睡着了。恍惚间只见一人坐到贤众身边,贤众累的头也不抬。只听得来人说道,“值夜失职依律当斩。”贤众抬头看去来人正是父亲,迟疑间只听得父亲大喝一声。贤众随即惊醒,原来只是一场梦。只见天色既白,环顾四周众人还在踏实睡着。贤众连忙试了试曹劼的鼻息,气息尚存。贤众这才放下心来,这才发现自己已是一身的汗水。
鸡叫三遍,赵户儿就连忙起来直奔曹劼,试得曹劼气息有力。赵户儿也暗自称奇,但想到自己还有后招也就放心下来。里正家人准备了饭食,用过之后一行人收拾行装准备出发。贤众拿几百钱写了一张便条谢了里正的招待,一并放到不显眼的地方。这时忽听到一阵马蹄声传来,随后门外有人呼喊道,“可是李百户的车驾?”
贤众出门应答,只见来人共有十三人。为首者身着绿袍,形貌昳丽,虽是小吏打扮但气质不凡。从者皆着黑衣挎横刀,一副家兵部曲打扮。
“在下是袁长史门下幕僚孔贞,今奉袁公之令护送大人前往舳舻堡。”来人自报家门,乃是庭州长使袁伯玉的幕僚。
“上次见袁公还是在舅父府上,已是三年前的事了。现今袁公安好?”李贤众问道。
“承蒙大人挂念,袁公安好。袁公本想亲自前来送公子,但是近日公务繁忙无暇脱身。特命我等前来。不知哪位是赵百户?”孔贞说道。
“某下便是。”赵户儿上前答道。
“我已向唐校尉说明来意,唐校尉让我等随你同行。”孔贞说道。
赵户儿点头称善,一行人随即上马沿着乌勒河向西前行。赵户儿他们走在前边,贤众和孔贞一行走在后边。等出了村庄,贤众看到孔贞朝自己的随员使了个颜色,随即赵户儿他们就被孔贞随员隔开。贤众和孔贞默契的走到了队伍的最后边。
“大人请恕我直言,以我的观察恐怕有人想取此人的性命”孔贞指着曹劼说道。
“我猜也是如此。昨日曹劼向唐钟懿行贿不成最后吃了这二十多下杀威棒。”贤众说道。
“这杀威棒是前朝传下的陋习,一般身强体壮者只需五十棍便可一命归西。军中将校靠此法可以了断任何他们想要了断的配军。配军向上官行贿免打已经是军中心照不宣的成例了。以往这唐校尉自然也不免俗,此次突然有异其中自有原因。”孔贞说道。
“唐校尉与曹劼素不相识,之前并无嫌隙,现今如此。恐怕背后指使之人权柄不小。”贤众忧虑的答道。
“此中缘由还是不知为好。一般人受这三十杀威棒,如无医治恐怕不会是今日这般光景。我劝大人还是不要过分干涉,明哲保身。”孔贞看出曹劼的伤势不似没有医治的样子,想着肯定是贤众给他上了药。便暗示贤众还是明哲保身为宜。
“谢孔大人好意。但我今日既是他的官长,就要保住他的性命。”贤众看着孔贞坚定的说道。孔贞闻言也不好多讲,二人默然前行。
“昨日到勇毅村的时候,看到村中军户生活贫苦,且好多人都身有残疾。是何故让军户生活如此?”贤众接着自己对勇毅村的疑问打破了沉默。
“本朝立国军户有国家授予丰厚的田产,不纳税赋,所以富足。但是自太祖以后边地战事渐多,开疆拓土需要兵士守卫。各地府兵服役期限严重超期,服役十余年着不计其数。这期间的花销用度,兵甲马匹养护全靠家中补给。近年朝廷国库空虚,战死者所享抚恤往往不能及时发放。自先皇至圣年间军户破产者甚重,豪强大户趁势兼并军户土地。所以先皇便免除了偏远府军上番拱卫京城,改为在所属州府集结操练。朝廷本意是想要减少府兵服役的消耗。谁成想地方军府勾结当地豪强,让府兵以操练为名集结然后为豪强服劳役,遂致军户大量逃亡。武德年间府兵是何等的荣耀,现在府兵如同奴仆一般。当今至尊好佛,佛寺僧弥所有田产不用纳税。好多军户甚至逃入寺中做起了和尚。”孔贞摇着头说道。
“军户逃亡朝廷不会问责于州府吗?”贤众惊奇的问道。
“为上者自有政策,为下者全是对策。朝廷律令,凡伤残军户可以享受军户优待,但不用去服役。所以好多州郡便将残疾的百姓编入军户充数,一来可以应付朝廷对于军户人数的核查。二来因为不需要实际服役,军府可以向他们收取低于普通百姓的田税。你看到的勇毅村便是如此,村中半数人家都是有名无实的军户。”孔贞说罢长叹了一口气。
“如此一来,天下武备空虚。若有战事后果不堪设想。”贤众忧虑的说道。
“当今至尊和群臣都认为东胡才是最大的隐患,全然不知最大的隐患却在帝国四境之内。”孔贞说道。
把任何美好事物的根基摧毁必然是残酷的,梦是如此,信仰亦是如此。贤众自幼居与京中,自以为除了边地之外天下自是太平世界。孔贞此番话打破了他十余年生活的幻境。贤众自幼喜欢读史书,正所谓鉴古知今。贤众不禁陷入深深的忧虑中。忽然听到孔贞在叫自己的名字。抬头一看,只见孔贞抬手指向不远处。
李贤众顺着孔贞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远处乌勒河突然变得开阔起来,河中有一洲形似战船。洲上似有堡垒望楼。刚想问孔贞这是何处,只听得孔贞在身后幽幽的说道,“舳舻洲上舳舻堡,将士还家爷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