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四年九月初八,李贤众一行过业塔寺,距离陵阳城七十里。这凌阳城便是帝国西北最后一座城市,舳舻堡便由凌阳折冲府辖制。贤众一行人中有一位名叫曹劼的配军。这曹劼也是因为受了东宫之变的牵连,获罪发配舳舻堡充入自新军的。只不过李贤众从属东宫南衙,而曹劼确是金吾卫的伍长。这倒是滑天下之大稽,自古成王败寇。这败了的成了寇,这胜了的怎么也成了寇。
其实说到曹劼获罪的原因,这冤枉程度也不输李贤众。话说这曹劼出生寒门,家中是相州的军户。曹劼十六岁被编入武德军,武德军常年驻扎在定州。曹劼自幼有一身蛮力,加之胆量过人。在定州八年,斩首五十余级,积功升至百户。乾元初年,定州之役擒得东胡乞完部贼酋。最后因功迁入了金吾卫,任伍长。家中妻子儿女也由相州来到京师定居。一家人本也过得其乐融融。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曹劼之妻邹氏,却在今年年初便病倒了,换了多个郎中给医治,但就是迟迟不见好转,反倒是一天不如一天。这曹劼和邹氏一直都是患难夫妻,这些日子自然少不了向官长请假。东宫发难当日,邹氏病情加重昏迷不醒,家中派人告知了曹劼。曹劼连忙向百户递了假帖回家,怎料曹劼刚回到家妻子便,留下曹劼和一对儿女撒手人寰。此时太子党羽在朱雀街袭杀金吾卫。变乱平息后,有人上告殿前司曹劼临阵脱逃。曹劼上呈实情辩解,但曹劼的官长死于变乱之中,那封假帖也遗失在乱军之中了。临阵脱逃其罪当斩,曹劼百口莫辩。
但这世上之事总有否极泰来一说。曹劼最后竟得以免死发配舳舻堡。原来当日曹劼告假回家时,在天街上看到了自己的救星。此人名叫周继业,乃是金吾卫校尉,当日本应在和曹劼都在翠华门当值。当日殿前司审讯曹劼,有郎官认为曹劼是太子党羽,变乱当日离岗作乱。曹劼为证明自己并未参与变乱,便说出了自己在天街上遇到周继业的事情,想让周继业给自己做证。众郎官听闻后当即不再追问。后来曹劼竟然豁免死刑,改判发配庭州舳舻堡充入自新军。原来这周继业当日是私自外出偷会情人,而周继业和贤众一样有个怕姐姐的舅父。这周继业的舅父乃是当朝车骑将军录尚书事,颍阳郡王李沥。而这位颍阳王还是本次平乱的首功之臣。
曹劼当日殿前司大堂上把这事情抖出来,便马上有人告知了周继业之母嘉平县主。嘉平县主便让颍阳王疏通此事。颍阳王让左右夜入大牢面见曹劼,以免死充军为饵让曹劼不再提周继业之事。并许诺曹劼会照顾其在京师中的一双儿女。最后曹劼获罪发配,周继业却因平叛有功获封五品定远将军。
这一路走来曹劼与李贤众在御林郎的监管下并没有私下交谈的机会。一直到流放的队伍在渭州分离后,押解他们的六位御林郎才对二人放松了看管。为首的一位刘郎官受过贤众舅父的嘱托,一路来对贤众颇有照顾。之前还都是偷偷给些肉脯吃食,现在与大队分道扬镳,他是本队里做主的,没了上官的监督对贤众二人便放松了看管。
这日傍晚一行人夜宿野人川,入夜六人点起了三堆营火。贤众与刘郎官围着一处营火,其他三位郎官围着一处,曹劼与另外两个郎官围着一处。刘郎官拿给贤众一副锅盔,一些肉脯,少半壶酒。贤众拿到食物,便把锅盔,和肉脯放到营火边上烘烤。贤众本不善饮酒,但自打进入这庭州之地,夜宿郊野之时寒冷无比,如遇大风则面如刀割一般。此时若呷一口酒便可以暖和那么一阵子,所以渐渐地贤众饮酒便多了起来。刘郎官看着贤众酒量渐增每天便匀给贤众少半壶酒,多了也不曾给他。贤众等到肉脯温热,锅盔焦脆正欲食用。抬头看到不远处曹劼正在看着自己手里的锅盔。
曹劼也不想盯着贤众手里的食物,但是此刻他是不由自主。自从出了京城,这曹劼每日两餐,每餐只有半个冷锅盔。他不光力气惊人,食量也是惊人。一路西行每日都是强行军,贤众及众郎官均是骑马而行,而且贤众还有一匹马用来驮着自己的兵甲辎重。曹劼家贫出京时便只有一匹老马用来驮着自己的行李,这一路就只能步行赶路。这一天的消耗不小,这一个锅盔肯定是扛不住。此刻看着贤众的食物,不觉眼神就定住了。
这一路贤众看着曹劼也是不忍,正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贤众吃着锅盔,趁刘郎官不注意便将肉脯藏了起来。等到夜深时,贤众趁着众郎官争论晚上值守的次序,径直走到曹劼旁边将藏匿的肉脯递到他手边。
贤众刚要走,曹劼一把拉住贤众说道,“大人是好意,但是我不食嗟来之食。”
贤众将肉脯放到曹劼身旁说道,“今日乃是袍泽之义。我是你的官长,保全自己的士卒是我的职份,何来嗟来一说。曹兄应当为京中家人着想,保全自己。”
这一路西行,曹劼本以为贤众是京中传统的纨绔子弟。但一路走来,看到贤众待人接物彬彬有礼,谈吐不俗。从来没有流露出半点忧惧之色。同是配军的曹劼对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心中倒是有了几分敬佩。今天听贤众一席话更是对他刮目相看。
话说贤众刚回到自己的住处,只见刘郎官盯着他幽幽来了一句,“下不为例。”贤众急忙点头示意。
隔日众人继续赶路,傍晚便到达了古杨堡。这古杨堡是古杨府的治所。古杨府是太祖初年设立的上等折冲府,舳舻堡内的自新军便是由古杨府具体辖制。众人到达后,刘郎官便带着贤众二人前往唐姓校尉处办理交接善后的文书。这古杨府的折冲校尉叫唐钟懿,已是不惑之年,掌管该府已经有十余年了未曾升迁。众人堂下站定,唐校尉看过二人的文书,查验过军籍后便在签了文书。刘郎官等完成公务第二日一早便启程离开了。
第二日日上三竿唐校尉便升帐将李贤众、曹劼二人唤来听候训令。只见唐钟懿又看了看文书,问道,“堂下何人?”
“罪将李贤众京兆府人事。”贤众率先答道。
“获罪前何官何职?” 唐钟懿继续问道。
“获罪前乃是南衙宿卫候补百户,世袭武定县男。”李贤众答道。
讲到此处,堂上的众位军校面面相觑,没想到又来了一位军爷。话说古杨府这地方每年配军总有十余个,但每每都会送来这样让人头疼的角色。
“所犯何罪?” 唐钟懿继续追问道。
“从……逆!”李贤众不安的回答道。
众军校一听罪名着实吓了一跳,这里随偶有发配的勋贵但这谋逆的罪人倒是不常见。按惯例唐钟懿接下来会问配军的作案动机,众军校对李贤众的回答很是期待。但唐钟懿可不想知道有人谋逆的动机,直接跳过了这个问题。
“凡事发配自新军的罪人按律需要杖责一百杀威棒,你可受得?” 唐钟懿大声问道。
“回禀大人,罪将不知。”贤众被唐钟懿给问到一时语塞,心中想到这一百杀威棒下去,就算是一个身体强壮之人也未必能活下来。想到此处心里不禁暗自叫苦。
“看此人骨瘦如柴,想来定是身体羸弱之徒。要是今日受了这一百杀威棒估计必死无疑。到时候军前既无人效力,我等又不好上报朝廷。末将认为还是将这一百杀威棒暂且记下,择日再打。”旁边一位军校站出来替李贤众说话。
“赵百户所言在理,李贤众这一百杀威棒权且记下,择日再打。”见赵百户这台阶送来的正是时候连忙趁势下了台阶。转头看向了一旁的曹劼。
“你是何人?” 唐钟懿大声问道。
“罪将曹劼祖籍相州现乃是京兆府人事。获罪前乃是金吾卫伍长。”曹劼连忙答道。
“所犯何罪?” 唐钟懿继续追问道。
“亦是从逆。”曹劼想着贤众已然免受这一百杀威棒,连忙向贤众靠拢。
“这一百杀威棒你可受得?” 唐钟懿问道。
“小人体弱,受不得。”曹劼急忙答道。
“体弱!可有凭据?” 唐钟懿问道。
“罪将有医官的文书,容罪将呈上。”曹劼说罢从身上掏出一封文书呈上。
唐钟懿接过左右递来的文书打开一看,顿时脸色一变勃然大怒。将文书掷于堂下。众人定睛一看,文书上赫然写着“承请上官免过,过后奉上五千钱”。
“汝戴罪之身,安敢贿赂上官!今日若不让你尝尝古杨府铁面无情杀威棒。” 唐钟懿大声叱道,说罢便让左右将曹劼带下堂去行刑。
贤众见状便想为曹劼求情,但唐钟懿早就看出了他的心思。抢先说道,“营中自有军法,汝不必多言。”军法如山,贤众自不便再为曹劼说情,只能听到堂下的杖责声心中默默计数。
曹劼本是边地劲卒,久经战阵地。起初那几下没有喊出一声,但后边确实也忍受不住喊了出来。但到三十棍时曹劼便没了声响,行刑军士禀告唐钟懿若要再打恐有性命之忧。唐钟懿听罢便让军士将贤众曹劼二人带下堂去,当日解送舳舻堡。贤众急忙去看曹劼,此时已经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