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四年九月初三,红日破地而出,冉冉升起于东方。须臾间,微红的光芒驱散了那单薄的夜,低着头的李贤众许久才发现。这是十四岁的贤众第一次离家远行,要是平日让贤众母亲知道,他在马背上打瞌睡自然少不了一通训斥。但是现在来自母亲的训斥也成了一种奢望。其实贤众老打瞌睡也不是他的错,这些日子殿前司的人催促的紧,每日仅能睡不到三个时辰。贤众原本以为这连日的急行军也是对他们这些自新军的惩戒,直到前日从两个羽林郎官那听说原来这一切都是中护军大人签发公文时算错了日期才导致的。
出了庭州后,周围已经不见了林地,大地如同被虫蛀过的书案,千沟万壑。他们在这沟壑中来回穿行,苦不堪言。昨日他们在一处村庄休息,一位随行的书记想要买些纸。问过本村里正得知对面山上有个秀才处兴许会有,里正隔着山谷向对面喊话问那秀才是否有纸匀给上使。不多时,对过果然有人应答,想是那秀才。但等他们真正到达秀才所住的村庄时,已经是三个时辰之后了。明天他们将和众人在渭州分道扬镳,到时候只有六个羽林郞官押送着贤众和百户曹大人去舳舻堡了。
这世人要是摊上什么冤枉事,每每都说自己受的都是无妄之灾。但无妄之灾要是用到李贤众这里可谓是妥帖不过了。别看贤众今年才十四岁,五个月前贤众的舅父走门子让他已世袭武定县男的爵位补了南衙宿卫的百户职衔,只要一到十六岁便可去南衙当值。太祖昭德年间起南衙宿卫的兵士皆选拔自世家勋族十六岁以上的男子充任,全军在编千人卫戍东宫。凡南衙宿卫兵士其家人免租税,口赋。所以近年许多京中商贾人家,多走门子给子嗣谋个南衙军职,全当是减税新法。
贤众之父,二十岁的年纪承袭祖上世袭武定县男的爵位,在天雄军任千户。乾元初年没于定州之役。贤众身为长子十三岁便承袭了爵位。两个月前太子谋逆,南衙宿卫与金吾卫战于阙下。最终叛乱被皇帝直辖诸军弹压,太子及其三子被废为庶人赐死于长门宫。贤众虽未在南衙当值一天,但名字终是在军籍册上,故一道被判了从逆之罪。从逆之罪,按律当斩。但是南衙中和贤众一样的纨绔子弟实在太多,足有二百余人,理寺众官也是犯了难。古人云,“千金之子,不死于市。”这些无辜从逆的富户们都各显神通,个把手眼通天的还真都免了死罪。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这些人最终被判充军边地。贤众的舅父托了故旧打点,最中找到了中书舍人王仲弥。这王仲弥是中书令王元衡的侄子,经他指点贤众之母以变卖大半田产凑得千金贿赂王元衡。王元衡最后以贤众祖上军功为由,免了贤众的死罪以从逆之罪褫夺爵位充入自新军屯边地二十年。
听到贤众要充入自新军,贤众母亲当即昏死过去。醒来后跑回娘家对着弟弟一通好打。原来这自新军顾名思义即改过自新之意,成军于太祖昭德五年。这年秋天,东胡八部一十二万骑寇边,兵锋直指夏州外围要塞玉泉堡。这玉泉堡因堡内有一口甜水井而得名,是夏州北面唯一的屏障。东胡围困玉泉堡日夜攻打,堡内五百余将士已伤亡过半。夏州有天雄军六万驻守,主将是竟陵郡王李崇偲。天雄军曾是太祖在前朝的旧部,因此营内军校多由宗室充任。李崇偲派长平侯李幸烨率精骑三千驰援玉泉堡,自己率大军随后策应。这李幸烨本是太祖远亲,在前朝宫内充任金吾卫,后因从龙之功受封侯爵。此人出生纨绔,出城后看到东胡军势威严不由得害怕起来,在离玉泉堡十里外逡巡不进。副将刘集看不过去,劝说李幸烨进兵。李幸烨不肯。万般无奈下,刘集高呼谁愿与我共击胡虏,应者百余人。刘集率领百骑直冲敌军军阵,左右冲杀,最后退入堡内据守。李幸烨仓皇后退,谎称玉泉堡已失。刘集率领将士在玉泉堡坚守五日不见援兵,乃派部下百户张昌四縋城而下突围求援。张昌四率八人趁着夜色突出重围一路杀到夏州城下,仅剩张昌四一骑。李崇偲见到张昌四时,他已是满身鲜血凝固在重铠之上,铠甲上插满了折断的羽箭,活脱脱像一只刺猬。张昌四向李崇偲报告了玉泉堡的情况,李崇偲大惊旋即将李幸烨解职,深夜升帐准备夜袭东胡。众将皆认为东胡早有防备,夜袭风险太大。李崇偲认为,李幸烨临阵脱逃东胡围攻堡垒五日不见援军肯定认为我军怯战。张昌四当夜逃脱,东胡必以为我军最快明日才能出击,今夜乃是突袭的最好时机。说罢便整顿三千精骑,夜袭东胡。张昌四主动请缨以为先导,当夜与玉泉堡东大破东胡。张昌四乘机率五百人重新进入堡垒据守。
夏州之战最后以太祖御驾亲征,大破东胡斩首六万余级落下帷幕。战后太祖亲临玉泉堡,见堡垒外壕沟均被东胡用士兵尸体填平,堡墙上插满羽箭,堡内将士自刘集以下只剩七十九人。太祖听闻李幸烨之事,勃然大怒,盛怒之下削去其爵位除去其宗室名籍令其自缢。太祖见刘集忠勇,敕封刘集为四品宣威将军,武川县侯。李崇偲向太祖说明张昌四之勇武之故事,太祖封张昌四正六品上昭武校尉,武定县男。又闻张昌四出生低微,太祖言道此人之勇不下于我家儿郎,乃赐国姓。从此张昌四成了李昌四,没错他正是贤众的先祖。太祖听闻当日三千精锐愿随刘集者仅百余人,乃令其余人等戴罪立功,变为自新军。
凡自新军者,需戴罪服役二十年方可返回原籍。每有勋贵军将兵士获罪者往往编入自新军。每遇战事,自新军必为先锋,所以常常伤亡惨重。到宣宗年间,边患不断战事频发以至于自新军全员不足五百人。所以世人皆言自新军是常换新人的常新军。
李贤众因为从逆之最被编入自新军实乃天大的讽刺。当时定州一线战云密布,贤众的母亲眼看着儿子要去前线送死,便在娘家日夜哭闹。最后贤众的舅父只能再去找那王仲弥,奉上京外一处田庄的地契。王仲弥听闻贤众舅父的来意后,也不多言提笔写下“舳舻千里”四字。贤众舅父心领神会,赶忙回去向姐姐交差。贤众母亲一听还是充任自新军流放边地,哪肯绕过贤众舅父。但听贤众舅父解释过后才慢慢放下一颗悬着的心。
原来这“舳舻千里”四字指的是发配到千里之外的庭州舳舻堡。自新军虽大部屯驻在定州,但是庭州舳舻堡附近也有少数自新军驻扎。庭州虽然是边地,但是对面的林胡已经五十年不曾进犯。而且庭州长史袁伯玉是贤众舅父同年。舳舻堡中有自新军不足百人,百户常年空缺。贤众此去舳舻堡可充当百户之职,等二十年期到便可以返回京师。至此贤众母亲才放过弟弟。
等到贤众出发的日子,京城外青云桥边家属云集送别流放之人。贤众的母亲并没有去,只是让贤众的舅父抱着贤众的妹妹贤瑾还有管家下人相送。贤众知道当年父亲远赴定州,母亲是在这青云桥边送别过的。最后母亲再也没有见过父亲。母亲从此便不再青云桥边相送。贤众让舅父捎话给母亲,回来时让母亲在青云桥接他。作为家里最后的男丁,贤众暗自发誓一定要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