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和泉谷亲手准备的盛宴上摆满了每位弟子最爱的菜肴,从鲜嫩多汁的肥牛到鸡肉烤串,再到蘑菇味噌汤一应俱全。佳肴的香气远远飘来,引得野良口水直淌,肚皮咕咕作响。
师父坐在长木桌的主座上,弟子按长幼次序跪坐在桌边。武士们笑语满堂,享受着彼此的陪伴。野良觉得这并不像是他们与师父共进的最后一顿晚餐,反倒像是庆功宴。但想到即将道别师父,野良还是心头一揪。她无法回头,因为师父对她寄予厚望。他相信野良能化失明的双目为恩赐——她却不知道奇迹是否会成真。
“帮忙递一下红烧肉!”次郎举着空盘子叫道。
美羽嫌弃地翻了个白眼。“你吃得比所有人加起来都多。怎么还没吃够?吃进去的东西都去哪儿了?”
“当然是给大地施肥去了,”阿彰戏谑地说道。见到泉谷会心的笑容,他的脸上也闪耀出了灿烂的光芒。“诶,阿武!醒醒,这是我们在泰玄岛最后的聚餐了!有点礼貌行不行?”
阿武将头埋在硕大的烤鸡背后打瞌睡。听到阿彰的呼唤时,他猛地坐直了身子,睡眼惺忪地揉揉脖子,打了个哈气。“行了,行了,我起来了。”一见到面前空空如也的盘子,他顿时皱起了眉头。“我的饭菜都去哪儿了——”他扫视左右,只见次郎嘴里塞满了本属于他的食物。他瞪起大眼,“你这个混蛋。”
野良与同伴们开怀大笑。忽然间,她听到月夜神尊轻声唤她。“跟我来。”
她眉头紧蹙,屏息聆听蝴蝶扇翅飞走的方向。“我马上回来,”她向师父和同伴们鞠躬告退。
阿彰和泉谷不安地对视了一眼。
“她没事的,”师父淡然说道。“野良得学着自己走路。”
起身时,野良的膝盖磕到了桌角。“抱歉,”她尴尬地涨红了脸,嘀咕着摸索通往竹林的小道。一路上,她耳中传入各类杂音,有嗡鸣的小虫、跳跃的松鼠和沙沙的树叶,汇集成混乱的交响,在她脑中轰然炸裂。
她手捂抽搐的太阳穴,背靠竹竿歇息。她的听觉虽一向灵敏,为何此时竟这般难以忍受?
集中注意力。
野良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后,她的脑海中仿佛生出了好几堵阻隔杂音的高墙。她凝神追寻彩蝶扑翅的声音,眉头舒展了开来,头痛如抽丝般渐渐褪去。重新抬起头时,她发现竹林中的噪音变得沉闷模糊,而蝴蝶扇翅的声音愈发清晰。
野良顺着声音继续前行,沿途撞上了好几株翠竹,但最终又来到了涓涓的溪水边,彩蝶在水中央上空盘旋飞舞。“发生什么了?”她问月夜神尊。
“有东西潜入了小岛。”
“什么?怎么回事?我们可是漂浮在大洋之中啊。”
“我不知道它是怎么进来的,但它一直在监视你们的晚宴,以及——”
野良听见一阵碎石的声响,竖起耳朵四下寻找声源。这就是月夜神尊所说的入侵者吗?她将手伸向了暗夜神刀。“谁?”
“是我,”她耳边传来了雪村的声音。“你在跟谁讲话呢?”
“没人。”
“哦。”他的视线转向了野良悬在刀上的手掌。“这么紧张干吗?”
“雪村,我们比过几次武?”
“什么?”武士皱着眉头,耸了耸肩。“问这么奇怪的问题干什么?我怎么记得清呢?”
野良磨着牙齿,攥紧刀柄,从鞘中抽出了轻巧的大刀直击雪村。宝刀在清冷的夜空中嗖嗖作响,悬停在了男孩咽喉前方一寸处。“回答错误。”
雪村震惊地盯着野良手中乌黑发亮的大刀,双唇弯成了一道邪笑。狂笑过后,他说道,“还不赖嘛。你得足够自信才能对朋友拔刀相向。是什么出卖了我?”
“你的气息,那股血腥味,”野良说道。“还有,雪村在所有人之中好胜心最强。我们比过几次武他记得清清楚楚。七百三十九次。”她手心冒汗,浑身颤抖。这是她第一次拔刀面对真正的敌人。她不知道这个陌生的东西是什么,只能确定他有变声的本领,能模仿雪村的嗓音。“你是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她耳中就传来了崩裂的声响,推测对手正在显露真身。的确,那人的骨头迅速伸展,额头上生出了尖锐的黑色犄角。卸下雪村的伪装后,怪物变回了身长七尺,皮肤雪白,双眼如烈焰般艳红的恶鬼。他披着鲜红的斗篷,腰间插有三把长刀。怪物吱吱地磨着尖牙,一阵疯笑。“我究竟是谁呢?”
***
阿彰冷眼旁观阿武和次郎对一盘肉争执不休。忽然,他感到一股寒气贯穿全身。他锁起眉头,望见身旁的师父猛地站起身来,脸上也写满了错愕。
顷刻之间,黑暗笼罩全地。四周的火把、蜡烛和油灯尽数熄灭,就连熊熊燃烧的篝火也只剩下了几缕灰烟。阿彰眨了眨眼睛,尽力适应黑暗。
“发生什么了?”泉谷抓紧了阿彰的手臂,疑惑地四处张望。
“暗夜神刀出鞘了,”阿彰望着竹林说道。
师父慌忙离开长桌,沿野良的行迹追了出去。弟子们注视着他的背影,无法相信师父竟会如此惊慌,与往日里淡定的老者判若两人。
雪村用袖管抹去嘴角的油迹,起身说道,“看来野良遇上了危险。”他看了看阿彰。“走吧?”
阿彰点了点头。“走。”
***
敌人身上弥散着恶臭的瘴气,野良不禁掩鼻后退。这东西带着死亡的气息,无论具体是什么,野良能确定他是某种妖魔鬼怪。或许是只恶鬼。“你是怎么上岛的?”她质问道。
“我无所不能及,”对手气焰嚣张,嗓音低沉而沙哑。刚才,他躲在灯火通明背后窥视师徒共享盛宴。而现在黑暗遍地,还在发光的唯独剩下了暗淡的残月。“所以这玩意儿就是政宗打造的新宝器。”他斜视野良,只见她手中的大刀散着黑光。“偷光罢了。”
“这是鬼王之子甸才,”月夜神尊警告野良。“你独自抵挡他毫无胜算。快逃吧。”
“鬼王之子?”野良暗自思索。她在书中读到过,鬼王与四个儿子共同统治天国洲北部名为烈焰渊的地方。敌人虽然来头不小,但野良也知道师父曾为整座岛屿施过守卫咒,能削弱入侵者的力量。她皱紧了眉头,脑中快速地计算着。即便咒语削去了对手几分实力,她仍然双目失明,此刻击败任何敌人都是天方夜谭。
“他向你冲来了!”
甸才流畅地拔出大刀,瞬间漂移到野良面前。
野良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呆站在原地,只感到疾风吹打脸颊,一阵透彻心底的寒凉卷过脖颈。惊叫声中,鲜血溢出,霎时洒满了恶鬼的刀刃。她咬紧牙齿,想要镇住颈部的疼痛,呼吸急促。她意识到敌人的力量不可小觑,何况她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敌人。
甸才满脸诡谲。“反应太慢了。”
野良对他毫不理睬,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后撤退,与甸才隔开了好一段距离。恶鬼眯着眼睛站在原地,想看看女孩是胆怯后退了,还是在盘算着什么。
女孩开始助跑蓄势,在恶鬼眼前翻身跃起,凌空朝他的头顶挥下神刀。
只是,她没有击中恶鬼,反而感到脚下阴风袭来,无影随行的恶鬼漂过低空,横砍她的脚踝。失明武士尖声嚎叫,仰面倒在恶鬼脚下。
“哼,就这点雕虫小技。不过,我怎么感觉气喘吁吁的,还有点犯困。这是政宗干的好事吗?”甸才抱怨道。“说到这儿,你师父去哪儿了?我想跟他叙叙旧。”
小鬼认识师父。这就是他来这儿的原因吗?
野良心中思忖,却没有回答,而是咬紧牙关,挺身站起。她牢牢地抓着暗夜神刀,转身劈向甸才近在咫尺的脸。
小鬼耸了耸肩,随意一挥手,就攫住了野良的手腕,使她才转过半圈的身躯停滞在了半路。女孩呼哧喘气,扭动手腕,试图挣脱甸才。
“不堪一击,”甸才对她的腹部不经意地踢了一脚,就将她踹到了几米开外。女孩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暗夜神刀从掌心滑落,翻滚几圈后撞上了竹竿。
她耳边回响起了恶鬼渐近的脚步声,但她头脑晕眩,只能倒在地上哀嚎。
“我知道你看不见,但没想到你还是个聋子!”甸才拿刀直指野良的咽喉,嘲讽地说道。“要是我再让你大叫几声,说不定你师父就会跑过来救你了。”
嚣张的小鬼再次激怒了野良,她朝暗夜神刀的方向伸出手掌,感受到她和神圣宝器之间的连结。宝刀呜鸣震颤,回应野良的召唤。她“啪”的一下双掌拍地,撑起身体后脚下猛蹬,跃至半空抓上了神刀。
这次,轮到了甸才呆站在原地,满眼错愕地目睹对手向他劈头砍来。
恶鬼慌忙举起大刀,抵挡野良的攻击。短兵相接的分秒之间,他的武器竟被一股强力炸开,飞溅的碎片扎进了他的皮肉,余波还差点将他推倒在地上。恶鬼还没站稳,野良就趁胜追击,挥着宝刀来回割划小鬼的胸膛,喷涌而出的黑血泼洒在她脸上。
野良感到宝刀越切越深,正在横切恶鬼的脏腑。她曾猎杀过野猪与棕熊,也曾刺瞎圣殿守护者,并击穿他的身躯,但当下的肌肉感受截然不同。大刀割过内脏受到的湿滑阻力使她深感不适,恶鬼酸臭粘稠的血液令她作呕。她心中却没有一丝不安。相反,她全身注满了力量,热血因焦灼的战斗而滚滚发烫。
甸才尖声狂叫,跌撞着跑开。他紧捂血流不止的伤口,衣襟和披风已浸满了鲜血。他露出细长的尖牙,暴怒地狂啸, “小娘儿们!”随后抽出另一把大刀,怒视野良。
“刚才发生什么了?”野良低声询问月夜神尊。她的宝刀奇迹般地粉碎了对手的武器,就像割碎玻璃般轻而易举。
“暗夜神刀出鞘时会吸纳方圆十里内的所有光亮,”月夜神尊解释道。“这些能量会在你出击的时候释放出来。”
野良点了点头。这就是他们武器撞击时涌出的惊人力量。受到重创后,甸才想必不会再低估她的实力了。
又一阵阴风刮过野良的脸,她迅速翻身闪躲,背后传来大刀击中竹竿的巨响。野良侧身滚翻,躲避甸才,而恶鬼从竹竿中拔出了武器,怒瞪身手矫捷的对手。“小瞎子,别再躲着我了!”
“注意上方!”
甸才的气息在上空倏忽飘过,接着却出现在了野良身后,继而杂乱地漂浮在女孩的前后左右。
野良无法看见恶鬼正如炫影般围着自己打转,四处劈砍翠竹,只知道这混杂的声响与气息使她无所适从,唯一能做的只有举着大刀警惕防备。
恶鬼忽然跃至半空中,胀满血丝的眼球散着杀气,嘴角挂满了奸笑,挥刀朝野良额头砍去。不料正要得手时,他竟撞上了两把陌生的长刀。恶鬼抬头看见阿彰和阿武站在野良身前,紧握着颤抖的大刀,抵挡自己的武器。
“看来你惹上了不小的麻烦,”阿彰说道。
“野良,快跑!他……真的很强壮!”阿武叫道。
野良转身跑开时,甸才使劲推开了阿彰和阿武,逼得两名武士节节后退。野良察觉到甸才试图从左后方进攻,立刻侧身挥下暗夜神刀,抵御紧追在身后的大刀。在铁器轰鸣中,她的手臂失去了知觉。但她双脚立定在土地上,转身再次直面小鬼。
这时不远处又传来了脚步声,甸才探身查看来者是谁。“老家伙终于来找死了,”见到政宗尊师走到野良身边时,他不屑地嚷道。“政宗啊,我还以为你有什么神圣宝器呢。”
“我们很少见到不速之客,”师父低吼道。泉谷、美羽、次郎和雪村从竹林中并肩走出。“小鬼,干掉你不需要神圣宝器。”
“哼,我可不是什么小鬼!”甸才抗议道。“我是鬼王之子!”
“不管你是谁,只要你敢袭击我的弟子,就是死路一条,”师父说道。弟子们还从未见过师父生气的样子。他向来擅于克制情绪,此时却怒发冲冠。他举着长刀,指节发白。“你来这儿干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甸才说道。
“还不是来要挟我给鬼王铸造宝器,任由你们破坏天国洲的平衡?”
“你对天国洲的四方平衡一无所知,政宗!”甸才咆哮着从长袍中掏出五件红色小器。“你躲在大海龟背上,能懂什么呢?而且,我不是过来跟你谈条件的。你真要是珍惜弟子的性命,就老老实实跟我回去吧。”
“就凭你现在的样子,我的弟子击败你都绰绰有余,”师父回敬道。
甸才低头瞥视伤口,哼了一声。血虽然止住了,但伤口毕竟拜神圣宝器所赐,不像往常那样轻易复原。“随你怎么说,”他甩手丢下红色小器,恶狠狠地笑了起来。不多时,落在地上的小器化为了巨大的灵魂之门,竖立在大地上,掀起漫天沙尘。
甸才打了个响指,五扇大门同时开启,各式禽兽幽魂、妖魔鬼怪源源不断地冲出大门,在他身后整队集合。
野良紧皱眉头,听着杂乱的重踏声,还有似是蛇腹和长尾擦过地面的嘶响。她咽下一口口水,低声询问身边的阿彰, “发生什么了?”
阿彰惊恐地答道,“有……有很多鬼怪。”
“师父的守护咒会削弱他们的力量,我们没事的,”雪村坚持道。
“那么多鬼怪,”次郎咕哝着,“人多势众怎么办?”
“有多少?”野良问道。
“至少五十个,”泉谷轻声说道。“说不定比这更多呢。”
师父凝视着丑恶的生物,缓缓放下了大刀。“孩子们,”他对身后不知所措的弟子们叫道。“快点跑回木屋。”
“师父,你从来没教过我们逃跑!”雪村说道。
“这不是逃跑。”
师父的意思是让弟子四处跑窜,将鬼怪引向各方。但就算如此,他们也不确定能引走多少鬼怪。若是师父需要一人抵挡众多鬼怪,必然寡不敌众。不过,弟子们从未见过师父挥刀杀敌的样子。
“跑,我们快跑吧!”阿彰抓住野良的胳膊,领她飞奔离开。其他弟子也服从师父的命令,四处跑散。
“落荒而逃的武士,真是耻辱,” 甸才怒吼道,点头示意左手边的鬼怪。“活抓他们,特别是瞎眼的那个。”属下们应声跑进竹林,追击弟子,而甸才的注意力集中在了政宗尊师身上。“政宗,你这个体虚年迈的老人真是勇气可嘉。但我可不指望你像父亲所说的那么强壮。”
“或许我没以前那么强壮了,但打败你还是足够的,”师父说道。
“你真是不自量力,”甸才嗤笑道。
“你要是这么自信的话,我挑战你殊死决斗,”师父昂首宣告,大刀指向了鬼王之子。
“我没兴趣和你殊死决斗。我需要你活着,”恶鬼说道,回头看了一眼属下。“把他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