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羽惊惶地望着雪村倒下,只觉得眼前一切不可思议。自打儿时起,雪村就一直引领大家,他们也都求助于他。但他就倒在眼前,静默、凝滞。
她匍匐爬过焦黑荒原,饥饿的鬼怪对她虎视眈眈,但并没有扑上来,只是注视着她竭力拖着身体,来到雪村身边。她将武士的尸体翻过来,把他的头轻轻摆在大腿上,凝视着他呆滞的蓝色双眼。他依旧面带笑容,仿佛生前最后一刻见到了美景。
美羽泪眼模糊,滴落的泪珠淌在雪村血迹斑斑的脸颊上。她低下头,呼吸急促。
“为什么,”她轻声低唤,“我们所有人中间,为什么偏偏是你……”她喉头凝噎,浑身颤抖,颤颤地伸手合上了挚友的眼睑。
她转向半藏,见他用血焰狱刀强撑起身子,双手牢牢握住刀柄,仿佛抓着救命稻草。美羽在浪潮般的恶鬼中丢失了宝剑,但她仍握紧双拳,护手哐啷作响,义无反顾地冲向恶鬼将军,丝毫不在意恶鬼是否会群起而攻,将她撕成碎片。她甘愿拼死一搏,只为掐断这个混蛋的脖子。
几只恶鬼正要扑向大步逼近的武士,半藏却抬手制止。“停下,”他嘶声说道。毕竟,血已经流得够多了。
他望着美羽飞身冲来,双目怒气喷张。大刀径直朝他的脸挥来,恶鬼蜷缩身躯,扑倒在地,鲜血顺着脸庞滴落。
“拿起刀,”美羽大喝道,出拳重击半藏眼角的伤痕。“快拿起来!”
“战斗已经结束了,”半藏声嘶力竭地说道,无法睁开肿胀的眼睛。他躺在被夷平的草地上,伸展双臂,仰头望着身姿挺拔的武士,目光却柔和似一位老友——充满同情。“你要是打倒我,他们就会杀死你。这是雪村想要的结局吗?”
美羽咬紧牙关,收回拳头,蓄势再出第三拳。温热的血液从她的指节滴落。她试图出击,却感觉受了牵制,似有一只手轻柔地抓着她的手腕。在无形的力量下,她双手颤抖,迟迟无法出拳。
“快啊,你必须……”她逼迫自己出手,回头却见雪村站在身后。
男孩明眸闪烁,犹如泼洒在平静湖面上的阳光,柔软的双唇弯成一道浅笑。他对周身的炼狱毫不在意,只是轻轻摇头,松开了美羽的手。随后,她又是孤身一人。
美羽双膝无力地跌在地上,黑发如瀑布般盖住脸庞。“可恶,阿雪,”她低声抽泣道。在百鬼夜行的众目睽睽之下,她伏地爬回朋友的尸体边,紧紧抱住了他,放声大哭。
活下来的为什么是我?死神触及了她身边的一切,朋友们——他们都去哪里了?他们是不是也在成堆的尸体中?
她将脸埋进雪村血淋淋的胸口,希望抬眼时周围的世界能消失。
半藏缓缓起身。“治疗伤员!”他向幸存的恶鬼士兵叫道。“把幸存者抓起来,带到我面前。至于这个武士,”他朝美羽疲倦地扬头示意。“把她绑起来。我待会儿处理她。”
***
在火焰的舔舐下,泉谷的血肉逐渐熔化。红光在阿彰眼中跳跃,他望着在朋友在火中焚化,骨灰落入巨大的石盘中,最后存进一只坚硬的葫芦瓢中。据肃清和玉藻说,黑曜石瓢坚不可摧。
阿彰与仁林、玉藻并肩站在肃清的火山外部,葫芦瓢挂在腰带上。他眺望鬼族的黑暗荒原——他现在效忠于这片大地。
“你为什么不把朋友埋在这儿?”玉藻忽然问道。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开口,更是第一次发问。她知道人类埋葬的习俗,刚才协助了火化仪式,还提议将骨灰保存在石瓢中。但看来,她并不是无所不知。
“泉谷想葬在师父身边,”阿彰说道。“不是这儿。”
“师父?”
“他是我们的老师,抚养我们两人,还有其他五个人一同长大。”他停顿片刻。“我们曾是一家人。”
面戴白狐面罩的女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一种情感。你觉得应该把她安葬在她生前最在乎的地方。”她喃喃自语,像是在将新知识录入大脑的知识库中。
“我不喜欢她,”仁林抱着手臂,对阿彰耳语道。
“她是恶鬼,”阿彰耸肩说道,“我们本来就没必要喜欢她。但肃清陛下要求她一直跟在我身边。话说她倒是挺有用的,不是吗?”他轻敲了几下盔甲。“多亏了她,我们的伤一周就差不都痊愈了。说实在的,这真是奇迹。”
仁林瞥见阿彰脸上新的恶鬼面罩遮住了血焰狱刀留下的伤疤。确实,通过某种仪式,加以特殊的草本和膏药,玉藻奇迹般地治好了二人浑身的伤。伤筋断骨几天就恢复如初,而不需要几个月。仁林满身深重的割伤已经变成了几道浅浅的划痕。但由于阿彰之前乱用血焰狱刀,他的手和半边脸仍遍布着红色伤疤,无法褪去。但他对容貌的变化并不怎么沮丧。他甚至跟仁林打趣说,满脸伤痕让他更英俊了。
“我要给你一件东西,”阿彰向一只满地打滚的天狗怪扬了扬头。背上插着翅膀的怪物立即从不远处拖来形似棺材的巨型石箱,在仁林面前缓缓打开。箱中摆放着泉谷的武士盔甲,由政宗师父亲手打造。尽管战甲历经恶战,它还能自我修复,看起来和几个月前一样完美无缺。与阿彰的盔甲不同,它依旧刻有政宗的纹徽。“你愿意接受这份礼物吗?”
仁林咽下一口口水,想起了曾经穿戴这副盔甲的女孩,她的骨灰正挂在阿彰腰间。她几乎能清晰地看见女孩的音容笑貌——每当她感到阿彰的目光,总会发出轻柔的笑声。每当她在厨房中帮忙,总会哼唱宁静的歌谣……
仁林跪在石箱边,指尖触碰深渊晶石,细细感受它的坚硬。她感到一只手温柔地搭在自己手上。渐渐地,她全身不再颤抖,却咬紧了抖动的嘴唇,止住无法抑制的汹涌泪水。她并不是武士,但知道盔甲正在召唤她,轻声向她保证,她可以驾驭它的力量。
阿彰帮仁林穿戴好全副武装,站在她面前,双眼放光。他最后递上了泉谷的面罩,忍者将它牢牢地扣在头上。“我看起来怎么样?”
“令人生畏。”阿彰微笑着答道。他的身躯温暖洋溢,好像冷夜中的篝火。“我知道泉谷希望你收下她的盔甲。你对她一向很好,对我们每个人都很好。”
仁林点了点头。“谢谢你。”
大地忽而惊颤。三人转身发现肃清骑乘硕大的火凤凰,降临在面前。火焰在凤凰亮橘色的翅膀上晃动,每根羽毛都散发着强烈的热量,但烈焰对鬼王完全没有作用。他翻身跃下大鸟,背手踱步到几位勇士面前。“我刚得到消息,百鬼夜行打败了忠胜将军和天龙军队,”他说道。“我们伤亡惨重,但幸存的天龙将士寥寥无几,无法造成任何威胁。半藏正在向都城进发,你们必须赶在他之前去夺下魔树的果子。”
阿彰点了点头,“我明白。”
“很好,”肃清打了个响指,发出岩石摩擦的刺耳噪音。一只双头巨怪步履沉重地迈过嶙峋山岩,三只狮狗紧随着他。传说中的神兽毛发白如云朵,体型堪比骏马,明亮的双眼好似新生的火苗。它们怒瞪阿彰和仁林,露出金色獠牙。
鬼王怒然扫视三只巨兽,目光炙热得足以焚烧全军将士。顷刻间,它们化成驯良的家猫,喵呜低吟,在鬼王的勇士脚边摩挲。“狮狗行动如风。骑着它们,你们应该能赶在半藏之前到达都城。”
“确实,这是烈焰渊最快的坐骑了,“双头怪物的一头高声说道,另一头却只闷哼一声。怪物开始在狮狗背上拴牢鞍具。”它们也凶得很。你们不想被生吃的话,千万记得要喂饱它们。”
“多谢,”阿彰对巨怪说道,转而望向肃清。“十角有消息了吗?”
“自从你揭露他的阴谋,他就消失了,”肃清抱怨道。“还有他手下那群间谍。他操控着很多杀手,是个不小的威胁。正因此你必须最先到达堕落之树。我们无法预测他接下来的行动和暗杀的目标。保持警惕。”
阿彰再次点头,用铁掌手套抚摸狮狗背上凹凸不平的鞍具,像是坚硬粗糙的石块,估计坐着不会舒服。“是不是就像骑马一样?”他向双头怪物询问道。怪物耸了耸肩,毕竟他身形过大,从未骑过马。“好吧,谢了。”
武士小心翼翼地爬上传奇神兽,感觉自己随时会被震下去,或是遭到残忍袭击,但什么也没有发生。自从肃清怒瞪它们,三只神兽就异常乖巧。
阿彰身体前倾,不太自然地抓起神兽的鬃毛,转身发现两名同伴也已骑上狮狗。玉藻来到了阿彰身边。显然,驾驭狮狗又成了她的一项新技能。与此同时,仁林僵硬得堪比一尊雕塑,向阿彰投去求助的眼神。
“赤焰,”肃清话音落下,阿彰过了几秒才回过神来,还没有适应他的新名字。“如果你有机会杀死十角,就要当机立断。”他点了点头。“快去快回,我们还有好多事要做。”
“是的,肃清陛下,”阿彰用脚跟轻戳坐骑的肚腹。神兽如飞箭般冲出,武士大吸一口气,差点跌下怪物。三人飞速穿越烈焰渊,营地中成群的恶鬼向鬼王的勇士挥手致意,仿佛他是鬼族的一员。孩童们双目闪烁地注视着他,将他当作大名鼎鼎的英雄。
他们来到荒野与高原的交界之处,黑曜石渐变为翠绿的丘陵和嶙峋的峭壁,继而直降千丈,落至低地的草原和田野。
阿彰长吁一口气。他曾以为自己永远无法逃离暗无天日的烈焰渊。当他被逼着向肃清卑躬屈膝时,他确信火山大地将是他的坟地,但现在,他注视着眼前这虚假的自由,好奇地思索如果他决心逃跑,能在被玉藻砍倒之前跑多远。女子的战斗力依旧成谜,但他觉得肃清不会派一名废物给他。她必定骁勇善战。
“一切变化了这么多,”仁林读出了阿彰的心思。
阿彰回想起泰玄岛上的旧时光,感到那些和谐静谧的日子如此遥远。那时,他们围在篝火边悄悄抱怨难处,仿佛全天下的烦恼仅限于此。
他扯下头盔,闭上双眼,任由清风洗刷他伤疤纵横的脸颊。水火交融。睁开眼时,他的双眸红光四射,宛如刚脱出岩浆的红宝石。自从泉谷死后,他的眼眸就没有恢复过从前的颜色。
他想起了伙伴们,不知他们是否像他一样,彻夜思念彼此。他不知道同伴们是否因为将他、仁林和泉谷抛在这里而感到愧疚。
恶鬼尊王十角潜入了武士的脑海。他想象着自己手持新打造的大刀,劈砍怪物的白瓷面罩,撕裂那构成巨型身躯的黑色迷雾。怪物逼他对抗泉谷,将他们从朋友身边掳走。终有一天,他会让怪物明白什么是恐惧和……
“阿彰?”仁林忧心忡忡地望着武士,只见他眺望远方,嘴角挂着恶毒的邪笑,耀眼的双目瞪大。“你还好吗?”
勇士眨了眨眼,扭头望见朋友,思绪骤然拉回现实。他的目光接着转向玉藻,女子只是理解地点了点头,好像她看见了武士刚见到的景象,也感受到了他的情感。他重新扣上头盔。“你得叫我赤焰,”他对仁林说道,同时用脚跟轻戳坐骑。“上路吧,我们有好多路要走。”
***
半藏站在四座新坟前,这是他逼着手下的铁匠雕凿的。它们坐落在山岗上,俯瞰人鬼彻夜恶战。新上任的指挥官估算天龙方面约有二十万人被宰杀,而百鬼夜行有近七千伤亡。正如他们预测,鬼军损失惨重,但所剩无几的天龙军队根本无法对抗百鬼夜行。要是圣帝想东山再起,他就必须招募未经训练的农夫和平民充当步兵。即便如此,他们仍然会被碾压,就像那些已经死去的武士。
他凝望着曾经郁郁葱葱,如今尸横遍野的田地。西侧,人类尸体堆积成山,在他们身边是小丘般的恶鬼死尸。鬼族未曾经历过如此惨痛的损伤,许多恶鬼为逝去的兄弟姐妹默哀。在半藏的命令下,他们放火焚化尸体。浪潮般的巨焰升起,血肉连带盔甲一同燃烧,人鬼共化灰烬。
百鬼夜行茫然地注视着大火,举目望见灰烬在清晨的微风中像雪花般飘落。半藏转身面对坟墓,听着背后噼啪爆裂的火焰。山丘上埋葬着雪村、祁客、赤杉和忠胜。两名劲敌,两位挚友。
两把传奇宝刀插在将军身体两侧——太上鬼刀和血焰狱刀。他背后绑着忠胜的长矛,蜻蜓切。他额头缠着一块碎布,包扎起了雪村划伤的眼角。命运医师治愈了他身上绝大多数的重伤,但警告他至少要静养两周,不能上战场,就算他有恶鬼超凡的疗愈能力。
美羽跪在他身后,头颅低垂,双手被硬如钢丝的藤条捆绑。她眼神沉郁疲惫,凝望雪村的坟墓,脸边挂着风干的泪痕和血迹。“他是真正的、伟大的战士,”半藏对囚犯说道。“无畏、坚毅、强大,临死前还面带微笑。师父一定会为他感到骄傲的。”
美羽闭上双眼。“你到底还想怎么诋毁师父?”
“雪村杀了我的指挥官,我女儿的义父和我最好的朋友,”半藏叹气道。“你觉得雪村的生命比祁客重要,而我正相反。说到底,我们一命抵一命,但都觉得被生命背叛。真实的世界就这样,不像泰玄岛那样安逸。你不做出牺牲,就没有任何收获。”他对坟墓深深鞠躬,转身下山。
美羽跟在他身后,最后望了一眼雪村的坟头,心跳剧烈。“你为什么放了我?”
“我没有,”半藏走过一排排目光凝滞的恶鬼,他们正呆望着吞噬死者的火焰。四周的静谧令人心惊。“百鬼夜行中有传言,有人认为我受过去的影响,同情人类。”
美羽注视着半藏的背影,随着他的步伐,武士手腕的藤蔓一松一紧。“他们认为你对暗夜七士手下留情……觉得你还对师父保持忠诚,是吗?”
半藏回头望着武士,眼神飘忽。“希望他们别再这么想了。”他将武士带进战场周围的森林。幽暗的角落里藏着许多受伤的恶鬼,有的在矮灌木中游荡,有的靠着树干休息。他们哀嚎哀鸣,低吼抱怨。最终,他带美羽走到一片空地。
空地上,武士站成几排,每个人都在打磨匕首和宝刀。一次一人将刀刃插入腹中,站在身后的同伴——介错人——砍下他们的脖颈。
美羽目瞪口呆地看着大规模的割腹仪式,思绪回到了雪村砍倒师父的瞬间。她胃中翻江倒海,努力遏制呕吐感。
恶鬼上前收集尸体,将他们高高摞起。完成自刎仪式时,武士神情坚毅,身板挺直,直到刀刃穿破肚肠。介错人落刀之前的分秒间,一丝恐惧和痛苦闪过抽搐的脸庞,虽然难以察觉,但美羽还是看到了。这和师父当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割腹是武士阶层的特权,步兵没有权利行使这项仪式,取而代之的是,他们被斩首示众。这些步兵大多只是被征召入伍的农夫和皮匠,有人死亡将至却依旧英勇,但大多数人浑身颤抖,并没有掩藏他们的恐惧。
“我不是人类的盟友,”半藏说道。“但我尊重他们的习俗。”
美羽等待半藏把自己推向武士的行列,准备受刑。但他并没有,只是示意美羽跟在身后,穿过刑场,走向密林深处。美羽跟随恶鬼将军,一路的喘息、刀割和躯体倒地的轰鸣声声入耳。
“肃清下令把暗夜七士每个幸存的成员带到他面前,”半藏领她走过一群小土地精,队首站着一只红肤巨怪。他将太上鬼刀扔给巨怪领队,怪物抓住武器,好奇地打量着。“你要保证把武士和大刀带给鬼王。完整无缺。”恶鬼感到将军的双眼仿佛锐利的长矛,身体不由畏缩。“你要是偷了刀,或者动了女孩一根汗毛,我都饶不了你。”
“遵命,将军,”怪物们齐声说道。
“好,我会盯着你的。”半藏转身,将美羽单独抛给一群怪物。
巨怪猛推美羽向前,武士“哇”地大叫出声,“你看着点,胖……”她话音未落,就被小土地精绊了一跤,贴面跌倒,抬起头时双眉紧蹙。“喂,完整无缺!你聋了吗?”
“去他的,”另一只土地精吼道,缓缓朝她挪步,呲牙咧嘴地俯视她。“将军都走了。再说,你真以为还有人会把他的话当真?人类进攻的时候,他没有撤退,反而决定留下来打仗。看看我们死了多少同胞。他把我们当棋子一样。”
“他曾经的荣誉感扰乱了他的判断,”又一只土地精插嘴道。
巨怪拽起美羽的手臂,将她压在树干上,贪婪地舔着嘴唇。“他或许不是人类盟友,但也决不是恶鬼。”他满面阴笑,俯身贴近浑身颤抖的女武士,露出尖牙。“他也保护不了你……”
怪物话音未落,一把黑血就泼在美羽脸上。她倒吸冷气,只见无头巨怪松开了手,随即倒在脚下。浪人震惊地看着晃动的黑影,目睹成群的怪物从黑暗中冉冉升起。他们身躯柔韧,敏捷地攻击受惊的土地精,在他们有机会开口尖叫前就击倒了他们。几秒之内,美羽身边包围着身披黑纱斗篷的恶鬼,身体如黑雾般飘渺,而护送她的怪物都已碎尸万段。
美羽眼前升起一道黑影。十角晃过目瞪口呆的武士眼前,诡笑的面罩覆盖着他空荡荡的脸庞。“亲爱的暗夜七士之美羽,”他低头面对武士,嘶声说道,同时伸手从巨怪血淋淋的手中抽出了太上鬼刀。“发生在雪村身上的事真遗憾。我说真的。”
“你想要什么?”美羽低吼道,拼劲全力挣脱捆绑在手腕上的藤蔓。
“我向你提出几个月前我向他提出的同样条件,”十角说道。“我需要一名勇士,你是极佳的人选。”
“为什么?”
“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十角说道。“半藏杀死了你心爱的雪村。肃清杀死了大家都宠爱的泉谷,”他伸出一只手,指尖划出黑云,肃清捏碎泉谷头颅和半藏砍倒雪村的画面浮现在迷雾中。“还有,甸才杀死了你师父。”
美羽浑身颤抖。“泉谷死了……是你带走她的!”
“没错,我是带走了她,但那是肃清命令我做的。和半藏受到的命令一样——把暗夜七士毫发无伤地带到鬼王面前。我和她的死一点关系也没有。”
美羽注视着摇曳的黑影,见到甸才面带诡笑,落下太上鬼刀,割划师父的身躯。武士磨着牙齿,肌肉紧绷,终于挣开了藤蔓,枝条碎片散落脚边。
“来吧——我们不是盟友,就是敌人。你想白白死去,还是报仇雪恨?”十角将太上鬼刀呈在浪人面前。“我想杀死我的兄弟们,我能给你杀死他们的力量。我只需要你宣誓效忠于我,以你的荣誉……和你的灵魂起誓。”
一想到自己要献上灵魂,美羽五官抽搐。背叛十角意味着死亡和永恒的惩罚。只有熟识魔法的巫医才有力量施下束缚灵魂的强大咒语。但野良曾提到过,十角的能力神秘莫测。
“你现在来不及去拯救人类了,”十角继续说道。“但你可以为家人复仇,帮我推翻现任鬼王。你会得到重赏的。”
美羽紧盯鞘中的神圣宝器——雪村的武器。三位恶鬼尊王已经夺走了那么多亲人。借助太上鬼刀的能力,加以十角和他手下恶鬼的辅助,或许她真的能为泉谷、雪村和师父报仇。她并不确定恶鬼和泉谷的死到底有无干系,但她确定,正如十角所说,她若不服从,就会当场死去。所有复仇和伸张正义的希望都将灰飞烟灭。
她回想起了雪村倒下时脸上的微笑,他的金发在朝阳中熠熠生辉。阿雪,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她知道答案。他一直在寻求力量,成为全天下最强大的人一直是他的目标。即便这意味着放过杀死师父的凶手,并向他求学。即便这意味着操持恶鬼的大刀。即便这意味着成为恶鬼尊王的勇士。她抓紧了太上鬼刀,武器在掌心颤动。武士屈膝跪下,向尊贵的恶鬼恭敬磕头。“我想获得杀死恶鬼尊王的力量,”她的嗓音从未如此有力,充满仇恨与愤怒。“我会效忠于你。”
话语离开她的双唇,如同口中呼出的雾气般在空中凝结。雾气四处飘荡,在魔力下散发亮光,像铁链般束缚住了她。这种紧绷感只持续了几秒就迅速消散。她通体炙热,仿佛浴火重生,但她没有将疼痛表露在脸上。
十角咯咯暗笑,轻拍美羽肩头,看着他的勇士站起身来。“很好。首先,我们必须帮你获得更多力量。”他向前倾身,微笑的面罩离美羽的脸仅有几寸。“告诉我,你对堕落魔树了解多少?”
***
阿武步履沉重地走过长登尊师花园中的木桥,感到数百名忍者的目光紧随自己。弟子们聚集在学堂门外,有人已经全副武装。四周只能听到叮咚流淌的小溪,阿武沉静的步伐和次郎轰隆隆的脚步声。长登尊师站在桥头,传奇武器怜奈锁缠绕在身上。年迈的忍者眉头紧蹙,看着从武士身上滴落的恶鬼黑血,在地上淌成一汪黑池。
两位战士跪在伟大的忍者脚前,磕头行礼。“长登尊师,”阿武说道。“我们前来请求您的宽恕。”
“我告诉过你们,一旦离开就别再回来了,”长登的眉头缓缓舒展。“但既然你们来了,一定是因为我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您知道了?”次郎惊讶地问道。
“圣帝派乌鸦向天龙王朝的大部分聚居区传信,警告说大批恶鬼席卷北境,堪比瘟疫,只留下死亡和灰烬,”长登从武士身上嗅到了一丝人类血液的气息。“你们就在场。你们亲眼见到了百鬼夜行。”
“对,”阿武咽下一口口水,回想起攻势迅猛的恶鬼、惊颤的大地、人类援军的惊叫声、六宝和小二这些强大恶鬼的奸邪怪笑。“天龙王朝没能持守住阵地。他们输了。”
“阿武,我们还不确定……”次郎开口道。
“我们确定。”
长登的目光扫过恭然颔首的武士,随后举目望向前方土路的尽头,搜索着什么。“其他人呢?”
“可能死了,或者被活捉了,”阿武嗓音颤抖,低声承认道。
“我们也不知道……”
“够了,”长登脱口说道,武士立刻闭口不言。长者打量着他们疲倦的面孔,细看二人脸颊上凝结成痂的血迹,望着他们眼神中的伤痛。他能认出亲爱的弟子们一路历经了怎样的绝望和惊恐,因为他数十年前曾亲身经历过。“所以,你们和圣帝的军队并肩作战?那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一个恶鬼屠手把我们送到这儿的,”阿武呈上了男孩拍在他胸口的纸片。“他叫坚多。”
长登取过纸片,皱紧眉头。“坚多,我听过这个名字。”他举起纸片。“这是瞬间位移的传送经咒纸。”
“我们能重复使用它吗?”次郎急切地问道。
“不能,”长登凝神阅读经咒纸上晕开的文字,恍然认出了字迹。“武藏,”他肃然回头,看着身后的三名忍者——他最优秀的弟子。感到师父的凝视时,他们挺直了身板。“去警告周围的村庄恶鬼要来了。四天之内在西北十字路口会合。”
弟子们立刻点头,飞奔跑去执行任务。
长登转向众弟子。“所有人快收拾行李,带上全部家当,随我去仙北撤离村民。”
弟子们目瞪口呆地盯着师父,疑惑不解。他们只在谣言中听说过百鬼夜行,没有一人曾真正遇上过恶鬼。在他们脑海中,恶鬼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的故事,或是书中的只言片语罢了。况且,他们受过忍者的训练,都是暗夜战士,何须畏惧呢?
“我们能留下来对抗恶鬼吗?”一名忍者说道。“这里是我们的家。”
赞同声像浪潮般卷过人群,所有人都在点头。阿武眼角抽搐,惊讶于这么多人甘愿为了荣誉和家园,死在这里。
“恶鬼或许会征服天龙王朝,但不能夺走我们的家!”另一名忍者高呼道,喝彩声随之涌起。长登尊师始终保持缄默。
“拜托了!”次郎起身清了清嗓子。忍者的目光一齐投向了身形巨大的武士。“你们很多人都知道,我和阿武在神龟背上长大,”开口时,他的嗓音有些沙哑。他长吐一口气,举目望天,仿佛在寻求上天的指引。“当师父最初告诉我们,我们即将离开安宁的家园,前往险恶的世界,我害怕极了。我们不想离开长大成人的地方,不愿接受改变。师父离世的几小时前,我在收拾行囊,他来看我。他看到了我眼里的泪水、恐惧和疑惑。他没有安慰我,也没有骗我说一切都会没事的。他只告诉我,家人所在的地方就是家。在天国洲的这段时间,我意识到他的话多么正确。
“离开家园需要勇气,但你会一直带着回忆,它会陪伴你一生。对于你们很多人而言,恶鬼只是故事而已,百鬼夜行只是另一支军队,恶鬼只是另一种敌人罢了。你们受了忍者的训练,这些敌人能有多强大呢?”次郎咬紧下唇,嗓音颤抖。“但我见过成千上万名英勇的武士对抗恶鬼,最终战死沙场。我看到火龙的烈焰烧尽全家几代人。就算有一生的战斗经验和训练,你也没有做好准备,无法直视北境的惨局。阿武说得没错。我的朋友,也是曾和你们在同一片武场上训练的伙伴们,现在可能已经死了,因为我们挑战了鬼族。”
他停顿片刻,吸嗦鼻头,努力止住泉涌的泪水。“我这辈子最想做的事就是击垮百鬼夜行,消灭夺去无辜生命的鬼族。但我知道进军北境和守护这片土地一样是痴心妄想。倒下的死者一定不会希望我们毫无意义地牺牲。如果我们现在离开,说不定有一天还能回来重夺故土。只要我们在一起,家就一路随行。”
忍者们注视了次郎许久,纷纷开始点头。长登对武士露出了赞许的笑容,轻拍他的肩头。“说得好,”他称赞道,随后将目光转回弟子们,提起嗓门大喝,“快行动!我们天黑前动身。”
阿武望着忍者学徒四处跑动的混乱场面,他能看见每个人眼中的恐惧。师父通知他们离开泰玄岛时,他们眼中也有相同的困惑。
他站起身,跟随长登走出学堂大门,踏上通往仙北村的土路。
“您准备把所有人带到哪里去?“次郎询问长登尊师。
“向西北走,去诸神山巅,”长登说道,鹅卵石在脚底咯吱作响。“那里有座神庙,应该能安置下所有人。现在,我们必须尽力疏散村民,能带走多少人就带走多少。”
“一座安置人类幸存者的神庙,”阿武喃喃道,“真的能住下所有人吗?”
“我们没时间营救南境所有人,”长登说道。“那里至少能住下附近的村民。但愿吧。”
他们来到仙北村,通知村中长老即将来临的进攻。恐慌在人群中迅速蔓延。看起来许多村民早已听说了百鬼夜行。目睹了太一对村民痛下的毒手之后,村民对恶鬼心有余悸,恐惧促使他们加入忍者的队伍,逃往西北。
消息传开后,左近的农民也果断抛下了稻田,赶起家中的牛、猪和鸡,逃往仙北,加入难民的浪潮。阿武看着人群涌过忍者学堂外的土路,回头望着远方油绿却荒弃的稻田。
次郎踏着重步走过,手中捧着一位老妇人的几箱家当。他喘着粗气,险些倒下,压扁老妇。“要帮忙吗?”阿武笑着接过一只箱子,不料也打了个趔趄,箱子差点脱手。木箱如巨人的盔甲一般沉重,老妇人是把整个家都塞了进去吗?
“你真的觉得他们都死了吗?”二名武士并肩前行,次郎忽然问道。
“我不知道,”阿武喃喃道。“我不觉得,我相信他们,他们很强壮。”
“敌人也是。”
“没错。这就是为什么我不知道。”阿武叹了口气。“我只能祈祷他们平安,希望有一天能重逢,无论是此生还是来生。”
两名武士协助忍者和村民离开长登的领地,向西北前行,一天不知不觉地过去了。阿武和次郎未曾和这么多人一同前行,像是随军队行进。一路上,他们和忍者学堂的老熟人重建联系,更在村民中间结识了新朋友。晚上,他们围在篝火边,分享自己的战斗故事。看起来,击败高将军的事迹是众人的最爱。
大家熟睡时,守夜的武士不时仰头观望夜空的斗转星移,不知生死未卜的朋友们是否也凝视着同样的星宿、同样的明月。他们并不介意牺牲睡眠。毕竟,大太鼓的轰鸣总是重现在他们梦境中,伴随着恶鬼和人类的哀嚎,令人毛骨悚然,无法安眠。
四天飞速过去,浪人们终于来到了忍者学堂西北方的十字路口。他们站在长登左右,远眺高耸的诸神之山,见到山巅在浮云背后若隐若现。时辰已过正午,他们看见成群的难民走过青翠的原野。他们和之前遇见的北境难民,眼神中流露着绝望。每群村民的领头人都是长登的弟子,带领大家前往避难所。
“你感觉如何?”长登问武士。
“害怕,”次郎承认道。
长登浅浅一笑,他很少听到武士承认恐惧。“改变常常令人恐惧,但我知道你不会让恐惧阻拦自己。”他转而望向阿武。“你呢?”
阿武犹豫了片刻。“急切。”
“急切?”
“急切地把所有人送到神庙,急切地疏散其他村庄。急切地直面恶鬼,”阿武神情凝重,“急切地找回朋友。”
长登对刀客扬起眉毛,微笑点头。他从没在阿武脸上见过如此毅然的决心。“你的经历改变了你,”他转身面对成群的难民。“那就让你急切的心一步一步带领你吧。”
“就从这里开始,”阿武朝神庙的方向扬起了头,“一旦大家抵达神庙,我和次郎会教授男人、女人和孩子如何防身和打斗。他们会学习武士之道。”他见到了长登眼中的惊讶。“有人会进步得快些,有人会慢些。大多数人没有成为武士的潜质。但重点是,他们能够把握自己的命运,有希望在未来夺回属于他们的一切。”
次郎拍了拍阿武后背,轻轻笑道。“我同意,这个主意不错。”
长登凝视两名武士良久,脸上的震惊渐渐化成轻柔的微笑。“光靠你们教所有人有些困难。我和我的弟子们会帮忙,教授一部分人忍者之道。你说得没错。有一天,大家都需要战斗,夺回失地。我们必须有所准备。”他望着浪潮般的难民队伍穿越大陆,希望之火在他疲倦的眼中再度燃起。“就从这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