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良在大口喘息中苏醒,身体板直坐立。她听见锁链摩擦石墙的金属嘶响。周围空气冰冷潮湿,地面坚硬。她拖动深嵌在腕中的镣铐,用指尖轻触衣衫柔软的布料,意识到身上的盔甲不见了。她试探性地拉扯锁链,只感肌肉紧绷,手臂被强力牵扯。她伸出手,感受与暗夜神刀的连结,试图召唤大刀。神圣宝器在不远处低鸣颤抖,却也受锁链牵制,无法飞来。
“你说得没错,”附近响起了陌生的嗓音。“她的宝刀不容小觑。”
“谁在说话?”野良大叫一声,头疼欲裂。她努力回忆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想起了将她从战场带走的僧人。“雪村呢?他还好吗?你们为什么要绑架我?”
“你确定我们找对人了吗?”一名稚子说道。“我以为她会更镇定些呢。”
“我会镇定才怪呢!”野良尖叫道。她扭动全身,拉扯锁链,双臂颤抖,像是要拉倒背后的石墙。“你们应该救他的,而不是我!”
“你们几个人着装真奇怪,”野良脚边的甸才嘀咕道。“那个头上扣了个竹篮的人是谁?”
野良根据听觉判断面前有三名人物——一只温柔喵叫的猫、一名心跳平缓的稚子和一名气味熟悉的男子。他是谁?
“月夜神尊,你在哪里?”她咆哮道。“雪村在哪里?快告诉我!”
“他死了,”一个熟悉的嗓音说道。典生?
野良将脚跟深深插入土中,拼尽全力向前冲撞,奋力拔出石墙上的锁链,险些折断了手腕。铁链化作钢刃,劈向典生。对手却行云流水地掏出大刀,在锁链击中额头前斩断了金属。此时,暗夜神刀也挣开链条,飞入野良手心。
一时间,众人都等待着失明武士的下一步行动。她握紧暗夜神刀,有些许期待甸才会为她大声鼓劲,让她解决了绑架他们的一行人。鬼王之子却保持缄默,和其他人一样注视着野良。
她飞奔而过,众人迅速跳开,为风一般的武士让路。在连续使出雷神厉击和风卷残云之后,她的双腿已然精疲力竭,酸胀无比,颤抖不止。她却毫不在意地迈开大步,脚掌拍击石板地面,任由碎石切割皮肤,惊颤轰鸣响彻窟穴。无论如何,躯体的疼痛抽搐无法盖过心中狂暴的冲动。
武士追随呼啸的冷风,一路跑到洞口。狂风直扑她的脸庞,瞬间冻结了渗透遮眼红布的泪水。她一脚踏在入口处的岩石上,腾空跃起,翻身落地,双脚陷入深及膝盖的雪中。
凛冽的风雪冲刷武士的身躯,啃噬她的肌肤,令她浑身寒战。冰雹无情地撞击武士,但这一切都耐她不了如何。她站在雪地中,双手握拳,长啸一声后,四周静默,只有回音与风声。
不一会儿,她听到了背后的脚步声。典生。
“野良,节哀顺变。我真心为你失去亲人感到惋惜,真的,”他说道。忍者头戴草帽头盔,遮住了整张脸,看似倒扣的篮筐。草帽上开有蜂巢般的洞眼,让忍者看见前方景象。他走到野良身后,白袍在狂风中飘荡。
野良无力地蹲下,双臂抱膝,身体蜷缩。她多希望风雪将她扫走、吞噬她,多希望落下冰渣轰击她,直到她化成碎片。她希望身躯能冻结在严寒中,直到她再也无法感受任何情绪,尤其是痛苦。她咬紧了打颤的牙齿。我去去就回。这是雪村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半藏杀了他吗?”
“是的。雪村英勇战斗,直至死亡,”典生说道。“他是一名伟大的战士。很遗憾我不曾认识他。”
“他是我的竞争对手,”野良说道。“是他激发了我对力量和知识的饥渴。我们挑战对方,在相互角力中不断进步。他是我们所有人敬仰的兄长。师父离开后,他是我们的领头人,也是我们之中最强大的战士。”她感到皮肤在冰雪下渐渐麻木。“卞庆把我带来这儿的。他在哪里?”
“他正在和月夜神尊交谈。”
听到背叛她的天神,野良满面狰狞。“为什么是我?”她轻声说道。
“你是诸神的勇士,他们在天宇圣殿拣选了你。”
“还在跟我讲这些傻话?我对所谓的命运一无所知。我不在乎天神,也不在乎他们给我的什么神圣使命。我从来没有开口要过任何力量,只希望和家人平安生活。但他们连这些都要夺走。”野良叹了口气。“月夜神尊甚至从来没告诉我,我的命运到底是什么。我应该干什么呢?一直训练,在险境中求生,直到命运降临的时刻吗?”
典生走出洞穴,站在野良身边,和她共同经受严寒。“或许吧。只有少数人有预言的天赋。我不知道你的命运,”他说道,“我只知道你很强大。你受了武士和忍者的双重训练,还有天神亲授武艺。我能想象,你以后会更加强壮。或许有一天,我们可以携手为人类复仇。”
“为人类复仇?”野良皱紧眉头。
“天龙军队全军覆没。现在,没什么能阻止百鬼夜行毁灭我们所熟知的一切了,”典生望着暴风雪下的一片苍茫,转而瞥看野良脚前一寸的悬崖,下方就是山体斜坡。“他们会夺下领土,随心所欲地将大陆变成鬼族的天下。凭我们现在的状态,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你打算改变现状?”野良问道。“你以前效忠的可是恶鬼啊。”
典生被寒风刮得通红的脸庞忽然失色。“我没有一天不后悔自己做了什么,目睹了什么。”他扯下草帽头盔,拎在身边,双颊又涌上了血色。“我以为警告圣帝百鬼夜行的行踪能拯救我们,但我早就应该算到恶鬼会赢。”
野良扬起眉头。所以是典生警告了圣帝恶鬼的到来。她想起了遍布全地的难民大潮,人们纷纷逃离怪兽践踏的北境。“如果是你警告了圣帝,那你确实拯救了很多生命,”她说道。“如果天龙军队没有出现在战场,我肯定也早死了。”她转念想到在疯狂的战场中走散的武士伙伴。“你知道还有谁幸存吗?”
“坚多救下了一个小胖子和一个看起来懒洋洋的武士,”典生绞尽脑汁地回想一年前曾听到的名字。“他们被送去长登的学堂了。”
“次郎和阿武。”野良感恩地长吁一口气。“美羽呢?”
“我们只救下了这两个人,”典生说道。“对不起,我们不知道你的另一个伙伴在哪里。”
野良咽下一口口水,将膝盖抱得更紧了。或许她和美羽一向不和,但她仍然深深关心师姐。百鬼夜行不留幸存者,因此才能在圣帝发现之前,攻下大片江山。她无法想象美羽会逃离战场。“每次战斗之后,我都感觉心头少了一块肉。”她柔声说道。“你想为倒在鬼族脚下的同胞报仇,但你见识过恶鬼的力量吗?”
“我见过。”
“那你应该知道报仇的几率有多渺茫,”野良说道。“就像你说的,接下来几个月中,百鬼夜行会践踏大陆,直到人类灭绝或者成为奴隶。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袖手旁观。”
“或许我们现在做不了什么,或许我们单独做不了什么。但等到我们都变得强大了,连手抗击,或许就有足够的力量,”典生说道。
“具体怎么做?”野良皱眉道。“你有计划吗?”
“他没有,”稚子的嗓音再度响起,男孩随之从洞中慢慢走出,手中拎着甸才。灵猫跟在他脚边,喵呜叫着,用爪子嬉戏积雪。“但我们有。”
“你的朋友?”野良站起身,雪花顺着她冻僵的皮肤落下。她拖着步子返回洞穴,身后跟着忍者。
“是的,他们是恶鬼屠手。男孩叫坚多,灵猫是武藏。”典生微笑道。“我相信你听过传奇刀客的名号和传说吧。”
“当然听过,”野良肃然跪下,直到二人能够平视对方。她虽然看不见灵猫的双眼,却能感到锐利果敢的目光——战士的眼神。他的心跳不属于猫类,却如同惊雷般轰鸣,又像战鼓般砰砰撞击。她伸手触碰武藏头顶,指尖和灵猫的琥珀皮毛接触时,火花迸发四射。她感到武士浑身的勇气与力量,看见了千万场使百鬼夜行相形见绌的恶战,还有无数决斗的场景,巨大的怪兽对手足以令天神退让三分。在血泪史诗中,她也察觉到一道捆绑血肉的诅咒。她抽回手掌,站立颔首,恭然道,“幸会前辈。”
“哟,伟大的武藏!”甸才眉头紧蹙。“我总猜你会变成什么呢,没想到是只猫!”
“这个白痴是你的朋友吗?”坚多晃着鬼王之子的头颅。
“哇,当心一点!”甸才喊道。“我们当然是朋友啦!”
“我们不是朋友,”野良漠然说道。
“对……我们是,呃,旅伴,”恶鬼咕哝道。
“如果你有能力,你会为野良而战吗?”武藏却直接询问恶鬼。
甸才思忖片刻,长叹一口气。“我想会吧。我走投无路了。自从雪村绑架我的那天起,他和同伴们一直对我很粗鲁。”见野良扭过头时,他生生咽下口水。“但他们对我的态度渐渐有好转。至少,他们比我那几个贪婪的兄长都好,这毫无疑问。你问这个干什么?我现在这副模样,也帮不上什么忙。”
“天龙王朝的腹地有一颗堕落魔树,因为它结出的果实而受到精心隐藏。根据高将军的说法,这棵树就藏在都城地表下,由开朝圣帝召集的秘密军队守护,”典生见到恶鬼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如果我们能抢到果实……”
“我就能……重获身体,”甸才瞠目结舌地补完了句子。他总以为自己余生都将是颗一无是处的脑袋,挂在某个武士的腰带上,直到他们全部灭亡。重新走路、自由行动堪比痴梦。
野良浅浅一笑。她能听出甸才嗓音背后的真实意味。如果魔树之果真的能让他重获昔日的身躯,他就会成为强有力的盟友。但她脑海中仍萦绕着忧虑。他杀死了师父。我们该怎么信任他呢?如果有一天他背叛了我们呢?
“还有我,”武藏转而说道。“如果我们恢复了你的身体,我相信你能用魔力移除我的诅咒。”
“如果你能把身体还给我,我做什么都可以,”甸才高声叫道,希望之光像繁星般在他眼中闪烁。
“有了武藏、恶鬼甸才、卞庆、坚多和我,鬼族会多出一群的劲敌,”典生说道。“而你,野良,会成为我们中间最危险的战士。”
“为什么?”野良问道。
“因为我会教你恶鬼屠术,”武藏跳到失明武士前,自豪地说道。“月夜神尊会代表天神教导你。一名受到武士、忍者和恶鬼屠手训练的天神勇士——就连半藏也不是对手。”
“我们会携手杀死肃清、十角和半藏,摧毁恶鬼王国,为所有人复仇,”典生走到野良身边。“我们只需要你的配合。”
野良的指尖缠绕着暗夜神刀鞘上的红丝带,想着自己曾辜负的亲朋好友。泉谷、仁林、阿彰、雪村、英泉、美羽和师父。他们的命运都曾掌控在她手中。如果她当时更加强大,就没有人会离开。现在她身处不知名的洞穴中,周围尽是陌生人和杀死师父的凶手,而挚友或死或失踪。
为什么每逢险境,她都是最后得救的那个人呢?为什么天神如此恩待她?他们将沉重的担子抛在她肩上,期待她能为人类复仇,消灭鬼族。就连这群陌生人和曾经的敌人也相信她可以做到——认定这就是她的命运。
她慢慢呼出一口气。忘记这些虚妄的使命和命运之说吧。她只想要用大刀刺透半藏的心脏,将十角一劈为二,将肃清粉碎成石砾。百鬼夜行会像牺牲的天龙士兵一样蜷缩惊叫,恶鬼会向她下跪求饶,求她宽恕自己的罪行,但她听也不会听。
荣誉?
正义?
她心间无法容下这些高尚的辞藻,唯独充斥着野火般的愤怒。嚣张的气焰贯穿全身,融化了皮肤上的寒凉冰霜。“我加入。”我会毁灭恶鬼的世界。
***
野良感到炉火的暖意涌入指尖,融开了冻僵的手掌。她坐在山洞深处,甸才在她身边,人鬼共同聆听柴堆噼啪的爆裂声。舞动的火焰另一边,坚多安宁地睡在舔着爪子的师父身边。典生去收拾行囊了,他将与甸才和卞庆今夜启程前往都城,夺取魔树之果。
“我们认识有一段时间了,”野良对恶鬼尊王说道。
“也就一年半载吧,”甸才应道。
“这还不算久吗?”
“啊,我忘了你才刚活了二十年,”恶鬼说道,“对我这个活了几世纪的恶鬼而言,一年只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几分钟罢了。但我想,你是我认识最久的人类。”
野良顿了顿,“你为什么被鬼族放逐了?”
武藏也放下爪子,好奇地打量着恶鬼尊王。
“你想知道?”
“想,你从来没提起过自己的过去。”
甸才凝望着扑闪的火光和石墙上摇曳的黑影,淡然一笑。“强大的鬼王槐戎是我父亲,”他开口说道。“他只和最强大的女性恶鬼生儿育女,然后让每个孩子经历试炼,判断他们是否配得上鬼王子女的名号。上百名子嗣中,只有十角、肃清和我通过了试炼,表明我们是烈焰渊恶鬼中的佼佼者。”回忆的匣子悄然打开,往事的酸楚像毒药般弥散在他的脑海中。“我看着兄弟姐妹们惨死,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活到成年。那些年没有战事,鬼族平静地生活在烈焰火山中,我却总在为生存而战。为了证明我配得上父亲的名号,配得上称为鬼王之子。
“当我终于完成试炼,一个世纪已经过去了。我却仍像陌生人一样在父亲的厅堂中游荡。我总爱开玩笑,只为了点亮四周的黑暗。我什么都能拿来开玩笑——肃清身上碎落的石块、十角又黑又粘的身体,甚至是父亲眼里的火焰。我甚至会拿兄弟姐妹的死来开玩笑。鬼族渐渐把我看作异类——怪物中的怪物。”他叹了口气,望着眼前的焰头。“我猜,他们对我不好也很正常。我又年轻又空虚,和鬼族同胞一起困在北境,好像没有牢笼的犯人。
“和两个哥哥相比,我完全不可能赢得父亲的偏爱。肃清和他那么像——强大、无情、战无不胜。接着是十角——这个狡猾的混蛋会操纵人心,时不时从黑影里冒出来,总能取悦父亲。我没有特殊的能力,不像肃清一样强大,不像十角那么奸诈狡猾。只有我母亲在我身上看到了潜力。她是父亲成群的妻妾之一,和我一样被漠视、抛弃。在父亲眼里,我们什么也不是,最多只是巨人脚下的鹅卵石罢了。
“母亲说槐戎的血脉像毒素一样传染后代,又像液态火焰在你体内咕咕冒泡,让你变得邪恶又贪婪,渴望力量和地位。”甸才转而温和微笑。“但她说我和哥哥们不一样。我心里有善良,有一道她从没在王室成员中看到过的光。或许有些死去的兄弟姐妹也有这道光,也或许正因此他们才不幸倒下。我生存了下来,虽然心中也植入了愤怒与暴力的火苗,但还是保有单纯。我之前一直想不通我和哥哥们到底有什么不同,不明白是体力、魔力,还是志向不同。但那天,我意识到我有一些哥哥们没有的品质,我也没有他们那样丑陋邪恶。我发誓,我会尽力善待他人,能将善意保存多久,就保存多久。”
野良点了点头。她遇见过十角和半藏,相比恶鬼尊王的暴戾和愤怒——况且其中之一还是收养的——甸才看上去确实人畜无害。她想起半藏的烈焰触碰脸庞,十角的手掌紧掐咽喉,他可怕的身躯和黑影,他沙哑的嗓音。“可是你攻击了我师父,”她说道。“这算不上善良吧。”
甸才咯咯轻笑。“确实算不上。或许父亲的恶毒最终吞噬了我。”他继续说道,黑色嘴唇边的笑意逐渐褪去。“日复一日,几世纪飞速过去了。我曾站在烈焰渊边境,看着黑曜石变为青草,举目瞭望高地,等待外面的世界来人找到我,带我离开地狱。但从没有人来过。是啊,谁会来呢?鬼族千百年来聚居北境,早已臭名远扬。只有找死的傻子才会来烈焰渊,或者傲慢的傻子,以为他们能割下父亲的头颅,获得荣耀。
“日复一日,我徒劳地等候英雄到来,却像飞蛾扑火似的,被高原和草地深深吸引。终于,我迈出了离开黑曜石大地的第一步。我用脚尖轻点草地,慢慢踏下去。那种感觉我永生难忘——嫩草摩挲着脚跟,在脚底沙沙作响。迎面吹来的风倒是和迈步之前的没什么区别,但我还是感受到了自由,好像雨水落入饥渴之人口中。我沉醉于此,平生第一次笑出声。一步变成了两步、三步,犹豫的步伐变成了悠闲的散步。最后,我大步游走在草原上。
“最后,我在大地上飞奔,比你们骑过的任何骏马都快。我像花儿吸收阳光一样大口吸食空气。”甸才咧嘴笑道。“我真希望你能看到我的样子。我比任何恶鬼的速度都快,可谓日行千里。森林、田野和高山眨眼间闪过身边。我将大千世界尽收眼底,沐浴在美景之中。但我很快就发现,这片纯净的大地并不欢迎我。人类将我视为怪物,用虚弱的双手击打我,还用大刀砍我。
“但我信守诺言,没有伤害冷酷的陌生人。我逃进森林藏身,一番蹒跚摸索,来到了清澈的湖边。月光下,水面闪烁着钻石一样的光芒。我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这才明白我和人类的区别。但我仍然很惊讶,我什么也没做,他们为什么就想杀死我,或者逃走,搞得好像他们认识我一样。他们好像也觉得恶鬼都一样,我和我的兄长、父亲没有区别。
“一名男子忽然冒出水面,但长袍滴水不沾,还泛着彩虹的光芒。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跑走,反而请我坐下,为我倒茶。我们分享家乡的故事,我这时得知他是天神。他讲述神圣天堂的传说,告诉我天神分部族居住在不同神庙中,提到了不少传说中遥不可及的神明。我们发现自己的经历很相似,我们都厌倦了家乡,寻找新鲜事物。我讲起了自己在人间的遭遇,他很同情我,说我不会理解人类的,人类也只会把我当成威胁。”甸才苦笑道。“我猜他说错了,不是吗?我和你一起烤火,和一群武士同甘共苦,历经千险。我对人类更理解一点了。说白了,你们和恶鬼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野良疲惫地笑了笑。甸才口中的天神何等熟悉——七彩长袍和茶。“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被放逐的。”
“就快讲到了。那位天神把他的大刀给了我,还专门为了我,把太上神刀改名为太上鬼刀,”甸才说道。“他解释说自己缺少激情,没有喜怒哀乐,因此无法释放出武器的潜质。他相信这把刀更适合我。我谢过了他,转身走回烈焰渊。一到家,我被父亲怒骂一顿,因为我破坏了禁止恶鬼离开烈焰渊的神圣诫命。他用锁链捆住了我和母亲,轮番折磨我们。斗转星移,月相变幻,我们被凌辱虐待了几十年。肉体的伤口愈合了,但有些伤口比肉体更深。”恶鬼双目圆睁,似在重新经历着可怕的时刻。“母亲总是尖叫着让我扭头,别看她经历的痛苦。但我没有扭头。她的痛苦因我而起。因为我渴望就连父亲都享受不到的自由。”
野良咽下口水,无法想象如此暴行。“好奇是人类的天性,尤其是对自由的好奇。”
“我不是人类。”
“你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甸才轻声叹息。“折磨够了我们之后,槐戎杀了我母亲。他捏碎了她的头颅,就像捏碎熟果子。她的血肉骨骸砸中了我的膝盖,落在我脚边。然后他告诉我,我自由了。他放逐了我,让我永世不得回到烈焰渊。“恶鬼闭上双眼。”我想过用太上鬼刀杀死父亲和他的侍卫,但我知道我没有胜算。我不够强大。离开烈焰渊时,我看到暗夜七士从远方的山间遥遥冲来。我看到他们强大坚毅的眼神,放任他们前行,希望他们能做到我无法完成的目标,杀死父亲。或许你记得,武藏,你当时就在场。”
野良转向灵猫。“你……你是暗夜七士之一?”
“啊,算是吧,”武藏抱怨道。“政宗最后一秒把我拉进了远征,向我承诺有超乎想象的无尽荣耀。看看我现在受诅咒的样子,远征根本不值得。”
“谁把你变成了猫?”
“一只效忠于十角的年长恶鬼,人们叫她命运巫医,”武藏说道。“我觉得她比十角还强大,只是藏起了力量。我从没见过如此强大的巫师。她还极为古老,辈分和初代恶鬼相当。”灵猫好奇地盯着甸才。“他们是不是因为你给我们放行,才特别想杀了你?”
“是也不是。在我被放逐之后,鬼族就一直厌恶我。他们嫉妒我可以离开,去世界冒险探索,不受诫命的限制。暗夜七士偷袭烈焰渊,给父亲造成致命之后,说服恶鬼这都是我的错,并不是件难事。他们说这是一场可耻的偷袭。”
“但我们进攻的时候,槐戎已经全面戒备了,”武藏说道。
“你去跟恶鬼说吧,”甸才咕哝道。“不管怎么说,槐戎把入侵怪在我身上,哥哥们也因此憎恨我。我的放逐很快变成了通缉,给两名哥哥借口去亲自游历人间,把我的头带回去给父亲,获得荣誉。”
“那你怎么会想到捉拿我师父?恶鬼想要你死,把政宗尊师带给他们对你有什么好处?”野良问道。
“命运医师告诉槐戎,他会在生命第七百个春分魂飞魄散。他知道,到时候王位会传给他最爱的肃清。他也要把自己的梦想传给肃清。他总希望率领恶鬼征服天国洲全境,奴役占据大陆如此之久的人类,”甸才说道。“父亲想把政宗抓来,逼他去铸造厂打造神圣宝器,供军队使用。我试图抓住政宗,因为我知道,如果能让他为肃清效劳,我父亲什么都愿意做,就算是饶恕我之前的罪行。”
野良皱紧了眉头。“你为什么想回去?”
“人类的世界容不下我这种怪物,”甸才的嗓音低落,好似耳语。“因为我的罪行,我被恶鬼追捕。但为了荣誉,人类对我也紧追不舍。一些武士觉得追杀我就像是打猎。其他人相信,他们是在保护家人,即使并不存在什么威胁。面对不熟悉的事物时,他们总是反应过激过快。我厌倦了无家可归的孤独感。我宁愿和恶鬼呆在一起,即便这意味着终生受鄙视。所以我来找你的师父。”他叹了口气。“我从没想过杀死他。”
“我明白。”
伴随着渐近的脚步声,野良听见月夜神尊扇翅飞来,怒气顿时涌上胸膛。她喉头紧锁,一言不发,感到天神轻柔地落在肩头。天神也能感到涌流武士全身的怒火。
“她同意了吗?”卞庆走进亮光中。
“同意了,”武藏说道。“你、典生和甸才今晚就动身,我建议你快去收拾行李。”
僧人点了点头,转向野良。两名战士相对站立,仿佛能看见彼此。“对不起,野良,节哀顺变,”他深鞠一躬,知道一句道歉并不能弥补武士心中的空洞。“我们会为你的朋友复仇的。我保证。”
野良听着男子的心跳,竟和月夜神尊的洞箫乐声同样温和。她漠然点头,听见僧人尴尬地走开,叹了口气。“他明白朋友的死对你打击很大,也能感受到你的愤怒,”武藏解释道,随后继续舔舐爪子。
“他应该的。”
“是我命令他救你的,”月夜神尊说道。“别把他想得太糟糕了。”
“我知道,”野良喃喃道,拎起甸才,起身走出黑暗。“但就算你是天神,也别想逃离我的愤怒。”
接下来的夜晚,野良带着甸才漫步在漆黑的深山迷宫。她倾听恶鬼儿时的故事,时间跨度相当于人类的一生。恶鬼描述着残酷的烈焰渊、无尽的黑曜石荒原、他曾战斗的角斗场和父亲逼他经历的艰险试炼。他也讲述了恶鬼的生活,与人类生活确实并无二致。
她开始了解恶鬼儿童玩的游戏、鬼族世界中的不同职业、他们被迫吞咽的无味食物和栽种的奇珍植物。甸才还谈到自己是如何遇上同伴们的,就是武士们一年前在泰玄岛宰杀的诸多鬼怪。她得知了他们的家庭、朋友和真实的职业。有的是商人,有的是农夫,还有一名居然是鞋匠。野良不知道恶鬼竟也需要鞋子。他们杀死的恶鬼无一是真正的士兵。
听到鬼族传讲的人类传说时,她不禁因故事的荒谬而大笑,却很快意识到人类也传讲着无数有关鬼族的荒唐传说。你们和恶鬼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除了外表,她的确不知道两者究竟有什么不同。看起来双方只是恐惧彼此,相互误解。
最终,甸才、典生、卞庆启程的时刻到了。被僧人捧入怀中时,恶鬼咧嘴笑了起来。他们站在洞口外,脚下的窄路像银蛇般盘山蜿蜒。他们会沿峭壁行进,踏着积雪,走过层层叠叠的嶙峋岩石。野良好奇失明的卞庆如何走过崎岖的山径。蹒跚踏过平坦的雪地时,她已经难以辨明自己身在何处。
道别之际,恶鬼尊王对野良粲然一笑。对于野良而言,这种感受极为奇怪。她本应憎恨怪物,毕竟他是杀死师父的凶手。但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唤起恨意,就算是他犯下了深重的罪行。回想起他们同甘共苦,一路走过,她甚至感受到了恶鬼的忠诚和善良,只叹不幸的命运使他们的轨迹如此扭曲地交织。
“野良,别担心,”甸才大叫道。“等我回来,恢复原形,你就不需要到处拎着我了。”
野良微笑道,“雪村才是拎着你到处跑的人呢。”
“啊,没错,但至少这次我不会再想着杀了你,是吧?”甸才笑道。他浑身闪耀的激动之光如此明亮,野良能清晰感知。“努力训练,野良,祝你好运。”
“你也是。”野良听到卞庆和甸才慢慢走开,恶鬼已经开始向一言不发的僧人侃侃介绍自己了。典生也准备离开。“好好照顾他,”她对忍者说道。
典生转身,通过稻草头盔的透光口望着武士。“我会的,”他停顿片刻,回想起一年前他杀死的男孩曾是野良的朋友。“我想道歉,”他的嗓音极其轻柔,但野良还是能在呼啸狂风中捕捉到每个字眼。“我在高将军手下做了很多恶事。”他凝视着飘荡在暗夜神刀鞘上的红丝绳,还看到了缠在武士小拇指上的相同丝绳,泪水灌注双眼。野良看不见草帽背后的泪目,但能听出典生的鼻音与沙哑嗓音。“我每天都在思考如何赎罪,但做什么也不够。”
“确实,做什么也不够。或许你永远无法弥补曾经的过错。你无法改变过去,因为过去已被书写。”野良笑着安慰他。“但未来不一样。未来就掌握在你手中,”她身体前倾,点头致意。“我很高兴你走上了正途。”
典生注视野良,双唇颤抖。他点头回敬,泪水冻结在绯红的脸颊上。“我希望能和你们一起走完这条路,”他转身小跑,追随同伴。
野良听见身后的坚多和武藏走回洞穴,脚步声渐渐低落。
“你对他很宽容,”月夜神尊承认道。在狂风中,他躲藏在野良的衣摆中。
野良想起了十角将她打倒在地,将泉谷、仁林和阿彰带走时,泉谷的尖叫声。她咬紧嘴唇,心脏因回忆而砰砰直跳。“我自己也犯过错。”
“我们都从错误中学习。”
她叹了口气。“真的值得吗?救我而不是雪村。你说我是天神的勇士,有伟大的使命,是真的吗?”她接连问道。“雪村是强大的领袖和战士。如果你像训练我一样训练他,我知道他会成为更好、更强大的英雄。”
月夜神尊沉默片刻。“我只能告诉你,你有一个必须完成的使命,但你的时候还没到。或许在你眼中,他是更好的选择。但他的命运没有写在预言池中。你的却在。”
“你没法告诉我使命是什么吗?”
“不到使命完成之时,不可泄漏。”
野良在冷风中打了个寒噤。她想起了散落天涯的朋友,不知自己是否能再见到他们。
她又想到了敌人。恶鬼军队的领袖,师父的开门弟子。还有那只可怕、毫无情感、在黑影中游荡的阴暗躯体。最后,神秘的鬼族王者,她只知道他的名号。
为了粉碎敌人,找到幸存的朋友,她需要更多力量,比现有多得多的力量。
她伸手触碰暗夜神刀,英泉的红丝绳轻抚她生满老茧的手掌。“那我就去完成使命,”她转身缓步走回洞中,寻找绝世恶鬼屠手,她的最后一位师父。“在这片冷酷的大地上,为他们报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