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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英雄之死

阿彰时年八岁。他像风一样跑过竹林,试图追上泉谷。小师妹则在美羽身后穷追不舍,因为师姐刚才闲来无事,竟将她的娃娃砍成了碎片。

“泉谷!”阿彰大叫道,在一株倒下的竹竿旁扶着膝盖,大喘粗气。他能望见师妹颠簸起伏的背影,她的手臂伴随脚步摇摆。突然,她跌倒在地,消失在了阿彰的视线中。紧接着,他听见了女孩凄厉的尖叫声。

他加速狂奔,来到了深渊边缘。深不可测的黑暗。他毫不犹豫地跟随女孩,纵身跳下悬崖。他疾速俯冲,日光消失在头顶,脸边刷过冷若冰霜的狂风。最后,他一头栽进厚如糖浆却清澈如水的液体中。周围依旧漆黑,但他能看见泉谷在黑洞中越陷越深。忽然,她翻身仰面,双目圆睁,凝视阿彰。

阿彰拼尽全力向她冲去。他深入未知的黑暗海洋,气泡“咕嘟咕嘟”地从嘴角边溢出。这时,泉谷身下泛起了橙光。地狱烈焰张牙舞爪地蹿跃,饥渴地伸向女孩的躯体。

阿彰更用力地划臂,只觉得肌肉紧绷,肺叶抽搐。女孩终被火焰吞噬,阿彰继续追寻她痛苦的哀号,随她潜入地狱。

烈焰啃噬了他的皮肤,燃尽衣服头发,浑身只剩焦骨,但他终于触碰到了泉谷。他们无视四周喧嚣,握紧对方的双手,望着彼此的脸庞融化在炙焰中,莞尔一笑。阿彰将小师妹搂进怀中,与她共化灰烬。

“没事的,”他轻声说道,“有我在呢。”

***

陡然睁开眼时,阿彰的双目被跳跃的火光刺痛,坚硬的石板抵着他疼痛的身躯。一片寂静中,他能听到自己微弱的心跳。他抬起胳膊,不知手臂何时缠满了绷带,此刻已经鲜血渗透。他渐渐回忆起自己如何摔断了手臂和大腿,暗自庆幸四肢都还在。庆幸他还活着。

“你真是个傻瓜,你知道吗?”半藏从黑影中缓缓走出。他抱着双臂,血焰狱刀插在腰间。

阿彰耷拉下胳膊,闭口不言。

半藏同情地看着青年。“她的遗体保留在我这儿。我们还有机会火化她,好好埋葬了她。”

“我应该和她一起死的。”

半藏皱紧了眉头。“你怎么这么懦弱?”

阿彰磨着牙齿。“要像战士一样死去……”

“没错,我明白。武士追求荣誉的死亡,”半藏翻了个白眼。“但她把生命给了你,你却自私地想要浪费生命。你要知道,你身上背负的不再只是自己的灵魂了。你也承载着她的灵魂。”

阿彰咽下一口口水,这小小的动作竟也激发了浑身剧痛,他不由地蹙起眉头,咬紧双唇。“我为什么还活着?我大闹角斗场之后,肃清怎么还放了我一条生路?”

“啊,好问题,”半藏扶受伤的武士坐起身来,打量着他裹满绷带的血红身躯。“不管怎样,你活了下来。你身上的烧伤没有感染,算你幸运。在你胡闹之后,我哥哥派了烈焰渊最好的医师给你疗伤。他对你有兴趣,就好像他十几年前对我感兴趣一样。他喜欢强者。”

阿彰低下头,端详着遍体血淋淋的绷带,以及涂在焦皮上的不知名膏药。他想起了涌流全身的可怕力量。这种力量并不属于他。“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

“你只有在特定的时刻才会感到强大的愤怒,”半藏说道。“比如,看心爱的人惨死在眼前会激发至真至纯的恨意,半鬼族体验到的情感又比凡人和恶鬼更真、更纯。可以说,你化成了愤怒本身。”他轻敲神圣宝器的刀鞘。“因此,你受了这么多伤但没有倒下。换成正常人,受十分之一的伤都会立马瘫倒。”

“仁林在哪儿?”阿彰转而问道。

“她刚比完第二场,在角斗场休息,”半藏说道。“接下来一整天,她都会在角斗场和其他囚犯决斗。”

“我必须带她离开。”

“你可以,”半藏说道。“你可以救出仁林和你自己。要是你出对了牌,就连泉谷也能入土为安。”

“我需要做什么呢?”

“肃清会提出条件,让你做他的勇士,”半藏说道。“我猜这是因为他怀疑我们两个尊王会背叛他。他想培养一个勇士来对付自己的弟弟。看了你昨天的表现,他相信你有能力对抗我。你拿起血焰狱刀的时候,就连十角也吓傻了。”

“做鬼王的勇士,”阿彰自言自语道。这意味着背叛师父的教诲,背离他想要守护的一切。抹去他的人性和荣誉。

“如果你考虑拒绝肃清,只会害死更多朋友。”半藏出其不意地说道。“你已经失去了一个人,还想让更多人丧命吗?”

阿彰盯着恶鬼将军。“你什么意思?”

“泉谷把十角篡位的计划告诉了我。显然,你们的同伴野良拒绝了十角的提议,不愿意当他的勇士。你们三个人就是因此被捉到烈焰渊的,”半藏倚在岩壁上,黯然一笑。“十角说服肃清,让你和泉谷在殊死决斗中做对手。他想要尽快堵住你们三个人的嘴。毕竟,你们知道他的阴谋。”

阿彰目光低垂。野良把他们抛进了这样的命运里?她牺牲了他们。他双唇微颤,眼眶却已干涸。“肃清知道吗?”

“他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要是你告诉他,说不定你能活下来,”半藏说道。“你和那个忍者。你们要是想活下去,就必须展示自己的价值,发誓效忠于他,让他真觉得你心甘情愿做他的勇士,”恶鬼抿起了嘴唇。“别再在和你的朋友犯同样的错了。照顾好自己和你爱的人。在残酷的世界里,你身边只剩他们了。”

“你为什么要帮我们?”阿彰问道。

半藏淡然笑道,“我背叛了师父。他曾给予我一切,没有他,我只是被大洋吞噬的弱小生命罢了。每天晚上,我都向天祈求能再次与他相遇,然后救赎自己,挽回丧失的荣誉。”他叹了口气。“我们确实相遇了,但你们已经埋葬了他。我知道他在天上看着你们,也能看到我的所作所为。我心存希望,他或许会原谅我吧。”

阿彰忍痛站了起来,浑身颤栗,大腿好像新生牛犊般摇摇欲坠。他抬头望着恶鬼武士,勉强鞠下一躬。“谢谢你。”

“现在谢我太早了,”半藏挥起火炬,示意阿彰跟上。“我们先看看肃清会不会放过你。”

***

半藏带领阿彰绕过火山底部蜿蜒曲折的迷宫,走到了黑石殿堂门口。大殿尽头,肃清坐在鬼族王座上,招手示意阿彰上前。

“祝你好运,”半藏转身说道。

“你不来吗?”

“不了,我必须赶回百鬼夜行。”见阿彰眉头紧锁,半藏脸上掠过一丝邪笑。“别忘了,我还是你的敌人。你要生存下去,变得更强壮。或许有一天我们会再次相遇,我期待和你再战一场。”他轻拍几下武士的肩膀,转身离去。

阿彰望着师父的开门弟子慢慢走开。他想要憎恨恶鬼武士——他手上沾满了男男女女、稚子老者的鲜血——但他眼中只有一位困在了暴力轮回中的兄长。他和自己一样面对着生存的需求,受制于对力量的饥渴。

武士抽出思绪,一瘸一拐地走进殿堂,听见大门在背后沉重的关合声。恶鬼的气息火热嚣张,炙烤殿堂。他恍如踏进火堆,每走一步,就愈感焦灼。最终,他站在肃清面前,双眼霎时泛起了红光,紧锁着杀死泉谷的凶手,烈焰渊的王者。

他的双手抽搐不止,忽然涌上一阵冲动,想将怪物推下宝座,把他的石头脑袋砸得粉碎。为了正义。为了复仇。但他垂下了头,火红的瞳孔渐转黑色,愤怒徐徐熄灭。半藏已经告诉了他该如何取得肃清的信任。虽然一切都和师父的教导背道而驰,但他知道,他不会因为荣誉或是复仇而白费了泉谷和仁林的性命。

阿彰双膝跪地,额头“砰”地磕在黑曜石上。见他卑躬屈膝,肃清脸上挂起了微笑,满意地看着武士。

“肃清陛下,感谢您放我一条生路。”每个字眼都像毒药般灼烧阿彰的舌头。

“暂时放过你,”肃清矫正道。

“感谢您暂时放我一条生路。”

“我让半藏临走之前把你带来,是因为我对你感兴趣,”肃清敲着王座的扶手。“我从来没见过有人能把半藏打得措手不及,更不用说卸去他的武器。你不仅没被血焰狱刀砍死,还抓着刀柄不放,手臂烧伤也不在乎。你和恶鬼头撞头,还灼蚀自己的伤口。我总觉得人类脆弱不堪,你倒让我重新见识了人类的忍耐力。”

“我的盔甲是政宗尊师亲手打造的,”阿彰说道。“没有它,半藏的大刀肯定会把我劈成两半。”

“我不否认这是一个因素,”肃清诡笑道,“第二个原因是你属于半鬼族。你有一半恶鬼的血,因此更加耐打。第三就是半藏对暗夜七士总有些心慈手软,毕竟你们是同门弟子。”

确实,恶鬼武士怎会容忍对手卸去他的血焰狱刀?阿彰暗自思忖。。如果真如肃清所说,恶鬼武士此前从未被人卸去武器,这三个理由倒也说得通。

“但这不重要。就算他是因为我安排你和同伴决斗,才赌气这么做的,就随他去吧,”肃清接着说道。“重要的是,他唤醒了你心中的愤怒。你有潜力成为强大的战士,在恶鬼中也能数一数二。”

“谢谢您。”阿彰将脸埋进弓起的身躯中,眨着眼睛,试图驱走泪水。

“现在,半藏率领百鬼夜行,”肃清说道。“而我坐在王位上处理家务事。在战争结束的时候,跟随他征战的恶鬼肯定对他——而不是对我——更忠心。我在寻找一位忠诚又强大的勇士。他要成为半藏的对手,对付想要篡权夺位的恶鬼,镇压叛变和起义。

“你恨恶鬼族,杀死半藏的下属和家人不会有问题。说实话,你可能还会享受这个过程。”肃清咯咯笑了起来。“你鄙视我,这也难怪,我杀死了你的亲人。但你如果不能在恶鬼的世界中成为勇士,就会死在百鬼夜行脚下。”

阿彰皱起了眉头,挺直身板,将手掌平放在大腿上。“请允许我插一句话,您好像不信任半藏。他做了什么,让您这么怀疑?”

“我觉得他对人类还是心太软。”

“但他毕竟曾经是人类,不是吗?”

肃清敲打扶手的节奏明显加快,殿堂也微微震颤起来。“你在护着他?”

“并不是,我只是认为你怀疑错了人,”阿彰说道。“半藏是个有荣誉的人……”

“他背叛了师父。”

“可能吧,但至少他心里有荣誉感。其余的恶鬼毫无原则。”阿彰感到肃清炙热的凝视能剥下他的外皮,揭露他内心最深处的秘密。“不过,你的黑影将军反倒是在背地里做了不少小动作。他试着招募暗夜七士的野良和雪村做勇士,任务就是暗杀你和你儿子。”

肃清蓦地起身,让武士也吃了一惊。鬼王上下打量阿彰,寻找任何说谎的迹象。他皱紧了眉头。“这么说来是真的了。你的忍者朋友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我以自己的荣誉发誓,千真万确。”

肃清紧攥着扶手,目光暴怒。“自打十角出生,我就认识他了。他竟然敢偷偷算计我的王座?”他磨着黑牙,踏下宝座,站在阿彰面前。“站起来,跟我走。”

阿彰跟随鬼王走出殿堂。黑曜石廊中有不少戴面罩的恶鬼守卫正在巡逻。 二人沿着山体内的弯曲坡道一路上行,脚下是咕嘟喷涌、直冒灰烟的岩浆深坑。他们来到山顶,一览荒原。

阿彰望见绵延辽阔的黑曜石大地和恶鬼平民。有些恶鬼掏出形态雅致的石块交换商品,有的则从边境拖回猎物。还有的恶鬼采集了几筐黝黑的火山莓,有的坐在流淌的岩浆边闲聊。他还看到半藏的女儿和三个恶鬼小孩围着的火山喷泉玩耍,欢喜地看着橙红岩浆朝天喷涌。

我要杀了烈焰渊里每个恶鬼,一个也不剩。

“你觉得你能做到吗?”肃清似乎能读懂人心。

阿彰不确定该回答什么。“我不知道。”

鬼王竟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真有意思。人类厌恶我,因为怪物征服了他们的土地,而我统治着所有怪物。但正因此,我无法信任自己的同类。”他瞟了阿彰一眼。“你跟半藏很像,游走在恶鬼和人类之间。我要你做我的勇士。你不需要宰杀人类。这么简单的任务,我派小鬼去做就行。我要你杀了每只反对我的恶鬼。我猜你会乐在其中的。”

“包括你的弟弟十角?”一想到能将怪物剁成碎片,他的心就激动跳跃。

“我们就从他开始,还有他背地里招募的勇士,”肃清说道。“作为交换,我会给你力量和财富,还会放了你的朋友。”

“我还有一个请求。”

肃清惊讶地看着阿彰,没想到他如此自大,竟敢提起条件。

“我想埋葬泉谷。隆重地埋葬。”

鬼王脸上闪过一丝诧异。 “当然。我们会举行一场隆重的葬礼。” 他笑着点了点头,转而伸出橙光四射的食指,“现在跪下。”

阿彰单膝跪地,恭敬低头,只感悲伤涌上心房。他能看见师父。老者阴郁地注视着他,双手缩在长袍里,不理睬他无助的目光,转身走向一望无际的草原,最终消失在天际。丧失荣誉是比死亡更糟糕的命运。

武士呼吸短促,感到恶鬼的食指点在肩头上。一股灼烧感穿透衣衫,却极为寒凉,仿佛死神之手。肃清抽回手指时,他大喘粗气,扭头只见皮肤上烙下的不是指纹,而是精致的狮狗纹身——勇士的象征。

阿彰纹丝不动,将痛楚隐藏在无惧的表情下。

“现在,你是我的勇士,我是你的主人。你会成为我的刀剑,斩杀邪恶歹徒,为我的帝国铺设道路。”肃清笑着拍了拍勇士的肩头。“我要为你重新命名。你叫赤焰。”

***

白天,野良和同伴们策马扬鞭,许多传说中的山岭湖泊与城池原野和从身边草草掠过,他们无法驻足停留。一路上,他们遇见了不少搭乘草棚车的难民。在天龙圣帝下诏后,北境和中原地带的村民们背井离乡,紧急向南方逃难。

放眼望去,大多数农民、匠人和小商贩扛着全部的家当和口粮,更富裕些的商人家庭则将东西放在了马车上。但不论贫富贵贱,每个人都喃喃叹息,眼中饱含泪水,感到相似的绝望。但至少他们收到了警告。大约已有千万名百姓在睡梦中死在了百鬼夜行的刀下。

然而,天国洲南境根本安置不下这么多的难民。面对激增的人口,自相残杀、争取资源只是时间问题。天龙王朝必须在失去更多领土前止住百鬼夜行的步伐。

野良彻夜不眠,和月夜神尊单独训练,打磨武艺。她凝神聆听神尊口授新招式,近来发现进度比以往快了不少。神尊一招接一招地传授,紧迫得仿佛她第二天一早就会用到这些招数。

每个夜晚,在不同的神庙屋檐下,她与暗夜神刀共舞。有时她发现雪村也在和甸才训练,但他总会隔开一段距离。除非必要,他和美羽还是不怎么和她讲话。

偶尔合眼时,她总能看见泉谷、仁林和阿彰幽暗的背影。她常常从噩梦中惊醒,浑身痉挛,尖叫不止,直到同伴们前来安抚她。有天晚上,她梦见泉谷被烈焰吞噬,但小师妹并没有悲泣哀嚎,反而微笑着,任由皮肤像雪花般融化在火中,坦然接受死亡。这次,阿武和次郎花了比往日更长的时间,才止住野良的泪水。

有天下午,马儿不住地蹬着蹄子,呼哧抱怨,武士们只能徒步翻越峻岭。日头落下远方的山头,夜幕悄然降临。野良在半路蓦地停住脚步。她闻到了鲜血的气味,立刻警告伙伴们,但他们执意要亲眼视察发生了什么。

他们登上山巅,眺望山脚下无际的田野,遥见一座夷为废墟的村庄。那景象和高将军的暴行极为相似,每具尸体都受了鞭打虐待,五脏六腑落在体外,卸下的四肢早已被啃噬,有些遗体甚至难以看出是人类。村中的楼房全部夷为瓦砾废墟。

断壁残垣之间,恶鬼四处游荡,暗夜七士曾未见过这么多怪物,仿佛铺天盖地的蝗虫,只只形态独特,可惧可怖。

百鬼夜行。

***

回到前线后,半藏的日子在厮杀中一天一天过去。

祁客告诉他,山中的两名恶鬼屠手仍日日伏击百鬼夜行。每当半藏现身,二人依旧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几具恶鬼的尸体。每天落脚休息时,恶鬼将士都不免有些人心惶惶,担心自己在睡梦中成为下一只死鬼。

但就算恶鬼屠手反复骚扰百鬼夜行,恶鬼仍在夜幕降临后深入天国洲,攻下更多地盘。半藏杀人如麻,单是一个月中杀死的人数就已经远超他人类时期手下败将的总数。死者的遗体堆叠如山,连食肉成性的恶鬼都无法吃完。

半藏在白天尽力埋葬死者,每晚只睡两三个小时。好在他变为恶鬼之后,就不需要太多休息。况且他也不愿休息。每次躺下时,他总是辗转反侧,耳边尽是血焰狱刀下千万幽魂的凄厉叫声。他偶尔一瞥橙红刀刃,还会看到他们哀怨的幻影。

在新征服的村庄中,半藏走过一片碎石。他仰望浅灰色的天幕,几束星光穿透了昏沉的薄暮。暗夜即将来临,他们会继续进攻。他不知道今天会不会遇上废弃的村庄,他们近来已经见到不少了。

一眨眼,他望见远方山丘间闪过几个黑点。他眯起双眼,发现一行五人,他们漆黑锃亮的盔甲映射出最后一缕残阳。恶鬼的心沉了下来。是他们。

他背后响起嘎吱的脚步声,回头只见祁客踱步走来。指挥官打着哈气,双手分别搭在左右两把大刀上。他也望见了远方的黑影,皱眉道,“武士?他们不像是逃难的,我也从来没见过他们的纹徽。”

“他们是政宗的武士,暗夜七士,”半藏注视着脸上没有透光口的失明浪人,想起了命运医师的预言。一个眼前漆黑、眼底澄明的人会杀了他。你就是那个人吗?“肃清想让我们活捉他们。”

“是吗?”祁客皱眉道。“活捉人类?”

“他们杀了高儿。”

祁客面孔变成粉色,相当于人类苍白的面色。“哦。”

“我去找赤杉。你带士兵去攻击他们吗?千万别让他们跑了,”半藏转身走回废弃的村庄。

“你害怕了?”

半藏停住脚步,敲了两下血焰狱刀,他斜眼怒视祁客,仅凭眼神就逼得恶鬼单膝跪地。“半藏殿下,我没有冒犯的意思。我只是想起了命运医师的预言,还有……你对人类的亲近,”指挥官咕哝道。“将士们都在私下里传话,谣传你同情他们。你白天埋葬他们,然后……”

“你们睡大觉的时候我在做什么,你管得着吗?”半藏怒吼道。

“管……管不着,将军。”

“那就照我说的做,”半藏打断了他,大步走开。“别再质疑我的命令了。”

***

“我们可以绕开他们。”

“百鬼夜行遍布方圆好几里,”野良低声说道。五人围成一圈,躲在山石背面,用大刀潦草地比划着方案。“好些恶鬼比我们速度快得多,我们骑马也跑不过他们。”

“可恶!”雪村低吼道。“野良,你怎么没有察觉到他们?”

“阿雪,怪物离我们有好几里地,”美羽对他耳语道。“你不能指望她闻到所有气息吧。”

“我们运气真好,竟然正面撞上了百鬼夜行,还在夜里,”雪村烦躁地撩着头发,手掌落下后紧握成拳。“我们绕不开,也跑不过他们,还被发现了。我们到底该怎么办?”他环视无言以对的同伴们。

“我们……只能前进,”野良柔声说出了大家都惧怕的答案。

“我们没办法杀灭他们,”次郎嗓音颤抖地说道。“我们会死的,不是吗?”

阿武坐在地上叹气。“不,他们……没办法抓住我们每个人。如果有人愿意,他可以牺牲自己,引开兵力,其他人趁机逃走。”他双唇轻颤,抿起了嘴,强压心中的惊恐。“即便如此,我们也生死未卜。”

众人一言不发。

“我们经历了大风大浪,怎么落了这么个结局?”次郎哀怨道,“噗通”一声坐在阿武身边,将头埋在手掌中。“要么被追杀,要么在战斗中牺牲?”

“我会留在这里,”阿武自告奋勇道。

“我也是,”雪村说道。

“不行,”阿武说道。“你和野良都执掌着神圣宝器。你们应该带甸才逃走。我们之间,只有你们两个有可能复仇成功,拯救苍生,有朝一日击败鬼族。”

次郎凝视前方,手中撕扯着脚边的青草。他终于呼出一口气。“阿武说得对。”

美羽点了点头,低语道,“是啊。我猜,我们没别的办法了。”

雪村咬紧嘴唇,转身掩面。他知道,伙伴们已经下定了决心。

野良心跳剧烈,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更多的同伴即将为她牺牲。她不想再抛下任何人,绞尽脑汁地思考别的办法,但别无他法。她能听到同伴们惊惧的心跳,闻到他们眉头的汗珠,感受到他们颤抖的呼吸。她知道,他们的呼吸次数所剩无多。

“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野良看不见,但能感到家人们泪光闪烁的明眸。“在生活中,我太习惯你们的存在了,我相信你们一直会在身边,我们会克服一切困难,没有任何敌人能阻挡我们,”她疲惫地笑了笑。“但我们生活在泰玄岛,不知道世界竟然比想象中大了千百倍。我最近才意识到,”她停顿片刻,泪水注满了漆黑的双眼,“我很爱你们每个人。每次经历危险,我都无法想象没有你们会怎样。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师父一定会对我们现在的样子感到自豪。”

野良感到次郎厚实的臂膀绕住了她的肩头。接着是阿武。再接下来是雪村。就连美羽也放下架子,加入进来。他们相拥而泣,眼泪簌簌流下。

甸才撞上了野良的大腿。“你们真是温馨,但我快被压扁了。”

武士不舍地散开。阿武擦干双眼,“等你们把暗夜神刀和太上鬼刀插进肃清的心脏,别忘了代我们向他问好。”

“别忘了传扬我们的事迹!”次郎叫道,紧张地笑了几声。“我希望人们能围在篝火边,讲述我们的伟大战役。我一直想当英雄。”

“搞得好像你会成为主角一样。”美羽嘲讽道。

“喂,你们可以编故事啊!”

野良微笑着。“不管发生什么,世界都会记得我们暗夜七士的。我保证。”

***

野良和雪村牵着骏马的缰绳,向西走去。背后,他们的同伴站在山巅,直面百鬼夜行。野良步履沉重,仿佛踏在沼泽中,还有一只无形的手反向牵引着她,将她拉回朋友身边。

“这是最好的决定,”月夜神尊安慰道。

野良叹了口气。“雪村,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一件我藏了很久的事。”

“是关于蝴蝶的吧?”雪村说道。

“是……是的。”

“它是天神,对吗?”

野良咽下一口口水。“你怎么……”

雪村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傻瓜。一只蝴蝶从泰玄岛跟我们走到现在?再说,你天天跟昆虫讲话,把它当朋友一样。要么他是天神,要么你脑子有问题。”

“实际上,我很早就把月夜神尊的事告诉雪村了,”甸才插嘴道。

野良这才想起,他们第一次在泰玄岛竹林中相遇时,甸才就已经认出了月夜神尊。“是的,我觉得很内疚……把这么大的秘密藏到现在。”

“我注意到你变强大了。我害怕落后。”雪村垂下目光,叹了口气。“好多夜里,我睡不着,躺在床上思考天神为什么选你作勇士,为什么你命中注定走上这条路。直到阿武私下找我聊天,我才明白为什么。

“我之前说过,我会牺牲一切,解救阿彰、仁林和泉谷。即使我要撇下一切,为恶鬼而战。”雪村咬紧了下唇。“这完全违背了师父的教诲……和他的遗愿。他想让我们成为刺破黑暗的刀刃。你忠于他的意志,我却把你大骂了一顿。”

他轻声叹气,“野良,我不知道你的命运具体是什么,但我知道,你应当担此重任。你没有把自己的力量交给恶人,那可是能摧毁整片大陆的力量啊。对不起,你只不过是想要履行责任,我反而教训了你。”

履行责任。这份责任,这条通向力量的道路,是天神凭空抛给她的。她并没有选择的权力。

“野良,我知道,我曾经说你自私。我们都这么说。但现在……我知道你真的很无私。”

“不是,”野良轻声支吾道。“没有无私的人会像我们这样抛下同伴。”

雪村默不作声。他望着平静的湖泊,优雅的仙鹤涉水踱步,鹿儿在草地跳跃,完全不知道成群的恶鬼即将到来。“或许我们很自私吧,”他跃上马背,瞥了一眼野良。“但是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英雄品格。师父选得很好。”

野良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月夜神尊总说,她命中注定要成为英雄。她也从不明白英雄是什么。英勇无畏的人?无私的人?强大的人?

野良翻身上马,勒紧缰绳。“我们都是彼此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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