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谷抛下头盔,任由它“哐啷”一声落在地上。她哑然凝望着挚爱的伙伴,两行眼泪顺着脸颊落下。她摇了摇头,“不行……我们不能……”这几个字卡在了她的喉咙口。
阿彰也啜泣了起来。长大成人以来,泉谷第一次看到阿彰落泪。他走向角斗场中央,浑身颤抖地听着恶鬼欢呼嚎叫——人类即将上演一场自相残杀的好戏,他们拭目以待。
半藏惊恐地盯着角斗场。“你让他们决斗?”他向两位兄长质问道。
“看一家人战斗至死,不好玩吗?”肃清奸笑道。
“这毫无荣誉可言!”半藏大吼道。
“我倒不这么认为。就像你说的,”肃清背靠王座,随手从仆人端着的金碗中拿出一只褐色的果子,丢入口中,坚硬的浆果在他的石质大牙间咔嚓作响。“他们只是人类。”
铁门背后,仁林的尖叫声淹没在了恶鬼沸腾的欢呼声中。她紧扒着金属门框,拼命摇晃大门,试图冲破阻隔,跑向朋友身边。
泉谷和阿彰相向而立,对视良久。
“你一定要赢,”阿彰低声说道。“我们装作打斗,让观众情绪激动起来。接着,我让你卸去我的武器,然后……”
“阿彰,不要,我下不了手……”
“泉谷,你没有选择!”
“我不能和你打架!”她哭着跪倒在地上,双唇颤抖。“你是我哥哥,我永远不会……”
话音未落,泉谷就被重拳击倒在地,头盔当即飞出数米。她卧地哀嚎,脸颊边淤青浮现,脑中天旋地转。她转身寻找阿彰,只见武士拔出长刀,刺向袭击者。她蹒跚地站起身来,仍因疼痛而哀嚎。
“够了!”肃清的厉吼穿透角斗场,全场恶鬼立刻闭上了嘴。鬼王眉头紧蹙,站起身来,看着阿彰持刀猛砍天狗怪。“你必须参与殊死决斗,战斗到死。如果我看见你们有一丁点不情愿,或者拒绝,我就亲手杀了你们两个人。明白了吗?”
阿彰围着受伤的天狗主持周旋徘徊,这时扭过头去,怒瞪肃清。“你这个混蛋!我会把你的臭头拧下来,拽着它走遍天国洲,让你的每个子民都看见。你会付出代价的!”
听到人类口中蹦出如此无畏的话语,恶鬼观众大多瞠目结舌,但肃清只是嗤笑一声。“我只见过一个像你这么气焰嚣张的人类,”他说道。“那就让我们看看,你在决斗中是不是也这副样子。开始殊死决斗吧。”
“你还好吗?”阿彰不顾鬼王说了什么,扭头询问泉谷。
她又点点头,抹去脸上湿润的血泪,将头盔再次扣在头上。
“按照我的计划来,”阿彰低语道。“你今天要活着出去,好吗?”
泉谷再次点了点头,阿彰朝她温柔一笑。
“泉谷,不管发生什么,你永远都是我的小师妹,”阿彰说道,一手轻拭眼角,一手紧握刀柄。“我此生、来生都会爱你。永远记住。”他恭敬地深鞠一躬。
泉谷依旧泪眼模糊,她凝视着阿彰,颤抖的手掌渐渐移向大刀。“阿彰,我也永远爱你。非常抱歉,”她也鞠了一躬。
半藏注视着两名武士拔刀出鞘,挥刀出招,身姿步伐都行云流水。恶鬼安静不语,默默着迷于二人优雅的砍击、挥击、反手攻击和各式变招,仿佛这是二人每天排练的表演。一晃之间,他们已经拆了十余招,钢铁刀刃在角斗场铿锵鸣响。泪水和汗珠交杂在一起,从他们聚精会神的脸庞上甩向地面。二人势均力敌,每当阿彰力量胜过泉谷时,她总能在速度上超越他。
恶鬼尊王意识到,他正在宝座边缘坐立不安地观看决斗。他还瞥见了一旁的肃清,只见兄长已经做好了随时介入的准备。显然,鬼王看得出二人打的尽是虚招,像是在糊弄观众,拖延时间。但他们争取时间并没有意义,没有人会来救他们。
阿彰的大刀贴着泉谷脸边刺来,女孩低声沉吟,侧身挥刀抵挡,感到阿彰的力度有意减弱。再过几回合,我就让你卸去我的武器。然后你可以做个了结了。她挥转大刀,直指阿彰肋骨,转防为攻。和阿彰大刀相抵时,她感到手臂在强力下震颤不止。
不管你在战场面对的是什么,只要杀了他。仁林的话语回荡在她耳边。然后等我把大家救出去。一起……
泉谷高声尖叫,再次击打阿彰,逼得武士踉跄后退。他握刀的手掌力渐松懈。很快了。阿彰疲惫地笑着,结局将至,种种回忆在他脑海中翻涌。自从婴儿泉谷来到泰玄岛,他就一直是她坚实的后盾。每当美羽欺负泉谷,他总会为她出头。每当泉谷生病卧床,他总在照顾她,陪伴她,直到她身体痊愈。每当泉谷被师父罚做家务,他总会前去帮忙。
但另一边的泉谷又何尝不是思绪泛滥?对于她而言,师兄的微笑总能带来阳光,他的大笑永远充满了感染力。她不知道,如果没有阿彰的话,她会处于什么境地。她总会想,如果他们终有一死,那也会死在一起。而非像现在这样。
我会保护你的。她再次出击,阿彰的嗓音却萦绕在耳畔。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阿彰最后一次虚张声势地挥来大刀时,泉谷毅然松开了手。脱离掌心的大刀在半空中翻腾几周,落在了身后的岩石上。巨响过后,全场只能听到两位战士沉重的喘息声。泉谷低头盯着脚尖,不想亲眼面对阿彰痛苦的表情。
“不要,”阿彰嗓音颤抖地低语道,“不要,不要,不要,”他也扔下大刀,高声尖叫了起来。
“解决了她!”肃清喝令道,其余的恶鬼也跟着大王起哄,要求阿彰下手解决了泉谷。
“泉谷,”阿彰哽咽地说道。“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泉谷盯着双手,它们终于不再颤抖了。“你一直是我的后盾。所以,这次请让我成为你的后盾吧。”她抬头望见了阿彰泪眼婆娑,震惊失望的脸庞,对他笑了笑。“没事的。”
这次,我不害怕了。
阿彰移开视线,将大刀愤然丢在地上。他下颌咬紧,摇了摇头。
泉谷背后轰鸣惊响,一只岩石巨掌紧紧攫住了她的头颅。肃清。巨掌猛然将她拎至半空,拽着她跨过黑曜石大地。“我告诉过你,违背命令的下场是什么!”鬼王咆哮道。
“泉谷!”阿彰狂啸着,一把抓起了大刀,飞奔追赶肃清。两名巨怪守卫快步跟上,将他扑倒后压在了地上。阿彰瞪大双眼,看着身形硕大的鬼王单手施压,逼泉谷双膝跪地。阿彰不断挣扎,试图挣脱巨怪的束缚。“不要!放我走,你们这些混蛋!”他大叫着,眼中泛起了红光。“我要杀了你!杀了你们每个人!放了她!”
肃清对阿彰炙亮的红色鬼眼皱起了眉头。“半鬼族,半人半鬼,受愤怒驱使。”他喃喃说道,黑曜石手掌轻轻挤了挤泉谷的头颅。再用力一些的话,她的头颅必然瞬间崩裂。“展现出你的愤怒吧!”
“继续活下去!告诉大家,我爱他们,”泉谷忽然大叫道,泪水如泉涌,从她微笑的脸庞簌簌流下。她合上双眼,感到肃清的手掌逐渐缩紧。她回想起了和同伴们在泰玄岛共度的旧时光。那段时间单纯真挚,他们同欢笑,共流泪。那些日子里,他们只认识八张面孔。她怀念那段时光,怀念和师父一起的生活。“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头骨碎裂的声音回荡在空中。
***
阿彰浑身颤抖,看着泉谷的脑袋不自然地耷在一边。她的身体扑在巨石上,静止不动。当下的静止和女孩在星空下睡熟时的安详不同,也不是她在长时间训练后打盹的安宁。这种静止令人恐惧,仿佛灰冷的岩石,宛如死去的藤蔓。现在,女孩的身体只是土地上的另一堆尘土,另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阿彰听见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烈怒冲上心头,像沸腾的岩浆般在他血管中涌动。他感到体内化作炼狱,五脏六腑被熊熊烈火炙烤。他双目圆睁,眼中的红光比角斗场中任何恶鬼都更为炫目,犹如两轮红日。“泉谷!”
他双掌怒拍身下的岩石,挣开两只巨怪,徐徐站起身。恶鬼敬畏地看着武士张开胸膛,将巨怪推倒在身后,随即抓起大刀,四下挥舞。他落刀奇快无比,足以横劈大树。
一只巨怪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失了手臂。他尖声惊叫,黑血从伤口喷薄而出。阿彰的大刀疾如暴风,反手斩下怪物的脑袋,立时止住了刺耳的叫声。他冲向另一名挥拳进攻的守卫,飞身闪过重拳,同时挥扫大刀,在恶鬼身上来回切割。顷刻间,怪物化成了碎片,落在阿彰脚边,黑血在他的靴底汇聚成一滩池水。
这时,一双坚硬的臂膀绕住了阿彰。他扭头发现了身负重伤的主持人,怒吼一声,“松手。”见怪物不松手,他猛地向后仰头,用头盔磕撞对手的脸。怪物似被铁锤击中,蹒跚退步。浪人旋即转身,将大刀捅进了恶鬼脸面中央,流畅有力地刺穿了怪物的头颅。
见到如此狠厉的刀客,角斗场顿时陷入恐慌,恶鬼纷纷起身逃离。
见天狗怪倒在脚下,阿彰擦了擦刀刃,转身怒视肃清,犀利的眼神甚至让鬼王打了个冷战。“下一个轮到你了。”
一个身影骤降在阿彰面前,震碎了满地的黑曜石。半藏从砸出的大坑中一跃跳起,手持神圣宝器——举世闻名的血焰狱刀。刀刃上喷吐的橘色火焰并没有吓退阿彰;他胸腔中的火焰更为强大。他对恶鬼尊王皱起了眉头。“别挡路,”他命令道。“除非你想和你哥哥一起死。”
“你现在明白了,是吗?”半藏说道。“那种无助感。泉谷为了保护你,牺牲了自己。别丢了这条性命。”
“我没打算丢掉性命,”阿彰口中怒吼着,举步冲向半藏。他双目如炬,平地起跳,用力扑向恶鬼,愤然挥刀劈砍。“我要杀了你们所有人,为她报仇!”轰鸣声中,二人短兵相接。不多时,半藏竟也喘起大气,感受到了阿彰的大刀背后超乎常人的力量。“我要杀了烈焰渊的每个恶鬼,一个也不剩,我要杀了你们的孩子和爱人,让你们尝尝我的愤怒!”
“人类真喜欢说大话,”半藏怒然沉吟。趁阿彰力量式微,恶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回血焰狱刀,转守为攻,劈砍阿彰的钢刀。两刃再次对撞时,神圣宝器的炙焰瞬间引燃了平凡的大刀,将其炸成碎片后,顺势劈开了阿彰的盔甲。刀刃割透晶石片甲,嵌入武士的血肉中。半藏正欲抽出鬼刀,不料阿彰竟用手臂缠绕住了刀身,不让他拔刀。半藏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只见炙热的刀刃灼烧武士的臂膀,肌肤在火焰下嘶嘶炙烤。
“我不是人类。”阿彰的额头狠狠磕向半藏,力量惊人,二人的头颅险些同时碎裂。他同时提起脚掌,猛踹半藏腹部,将恶鬼踢飞到角斗场另一侧。恶鬼飞过半空,撞上了围墙,黑曜石碎片如冰雹般在他身边坠落。
肃清略带敬畏地望着阿彰,只见武士从肋旁抽出血焰狱刀,鲜血霎时泼洒在了石块上。与半藏对撞后,武士也头破血流,但他毫不在意,而是紧握血焰狱刀,将燃烧的刀刃贴在血流不止的腹部,一边灼噬伤口,一边痛苦嚎叫。
伤口愈合后,阿彰喘着粗气,踉跄走上前,汗水从他的脸庞滴落。他挥动着血焰狱刀,眼角的视野开始模糊,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他将神圣宝器握得更紧,感到心间的烈怒渐渐注入了武器。刀刃上火焰咆哮,势头渐长,慢慢在武士身边形成了一团烈火漩涡,热量足以煮沸周围的空气。
十角走到了肃清身边。“我们有可能低估了他,”他望着身无片甲的半藏跌跌撞撞地走回战场。“他还拿着血焰狱刀,就更危险了,”恶鬼尊王将手伸进腹部的大口中,抽出六把大刀,一手操持一把。他向阿彰嚯嚯挥刀。“我们应该杀了他。”
“不行,”肃清着迷地注视着武士红宝石般的眼珠。“要是你看不出他很特别,那你真是瞎了。这对眼睛和我儿子的一样。火神鬼眼。”
“肃清,我挑战你殊死决斗!”阿彰高声喊道,脚边的黑曜石在他周身火焰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这……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确实,”肃清说道。“但看看你受的伤。你还没做好对付我的准备。”
阿彰怒吼着挥起了血焰狱刀。刀刃红光闪烁,新冒出的焰头不断射向恶鬼王族。见到强大的火焰,十角尖叫一声,躲进了黑影。肃清却像一尊雕塑般岿然不动,身子挡在泉谷的尸体前,不让她受到灼伤。他的黑岩之躯也泛起了炫目的橙光,仿佛刚离开冶炼池的金属。鬼王冷笑着,轻易抵挡阿彰的怒火。武士直直地盯着庞大的敌人,神圣宝器在手中晃颤。
无助感。
“阿彰,住手!”半藏在角斗场另一端喊道。“你要是爱惜生命,就快点放下刀。”
阿彰凝望着恶鬼武士,想起了半藏第一位爱人的故事。他需要强大的力量才能为泉谷复仇。比现在强大得多的力量。泉谷为了保护你,牺牲了自己。
我会保护你的。他曾向她保证……
他将血焰狱刀竖握在身后,大步冲向肃清。途中,他多次想停下脚步,扔走大刀,扑倒在泉谷身边。他想为她啜泣默哀,祈求天神带她进入天堂。但暴怒使他盲目。他的内心化为炼狱,仇恨压倒了一切想法、一切感受、一切动作,完全支配着他。他从未感受过如此纯粹的恨,以至于任何事情都无关紧要。杀死师父的仇人甸才无关紧要。杀死无辜百姓的高将军无关紧要。现在,他心中只剩下疯狂的烈怒,好似无法控制的狂风暴雨,足以吞噬山河城池,将其淹没在黑暗的洪水中。
火焰风暴盘绕在他身边,他接连向肃清射出团团火焰。在阿彰的攻势下,鬼王从容地左右避让。阿彰只从肃清身上震下了些许石块,岩浆时不时溅洒在地上,但无法造成任何致命伤。
“满意了吗?”肃清再次撤步,躲过了阿彰的攻击。火焰擦过他的黑曜石躯体,却没有带来一丝伤害。“现在,你来见识一下真正的力量,”恶鬼转身出击,黑曜石拳头落在了阿彰脸上。
阿彰眼前的世界瞬间炸裂,只剩下火焰星光。他双脚脱离地面,身体在空中打转,血焰狱刀脱出手掌。最终,他撞上了角斗场的围墙,手臂大腿的骨头立时折断。他想张嘴喘息,下颌却已脱臼,不受控制。在微弱的视线中,他看见鬼王和两位尊王向他走来。他试图像往常一样站起身来,身体却不听使唤。就连他的愤怒也无法再支撑他克服伤痛。泉谷。他闭上了双眼。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