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良蓦地睁开双眼,尚未醒透的身体下意识地紧绷了一下,她便直直地坐了起来。环顾四周,她发现自己正坐在师父家中的竹床上,阳光透过单薄的纸门照射进来,散落在卧榻之上。她揉了揉紧锁的眉头,清醒些后,她才发现房间另一侧还睡着一个年轻人。他体型不大,却鼾声如雷。“阿武?”
七位弟子中,阿武年纪排行第三。他粗短的黑发直戳云霄,额前却留着长刘海,挡住了他黑色的眼眸。他裹着灰色长袍,后脑勺朝天地打着盹儿,拱起的身躯宛如小山。
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时,睡眼惺忪的男孩打了个哈气,翻过身来。“呃,今天星期几?”他咕哝道。
野良侧过头去。“嗯,你说什么?”
阿武还没来得及应她,门口就传来了“哐啷”的巨响。野良回头看见阿彰拉开了木门。他一见屋中的情景,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双目恼怒地瞪着阿武。“师兄,我不是请你在野良醒来的时候泡点热茶的吗?你干什么去了?”
“我在休息呢。有事明天再说。”阿武翻身侧卧,不多时又打起了呼噜。
“他怎么这么快就睡着了?”阿彰摸着额头,没好气地说道。“师父今晚会带美羽回来。野良,你必须在那之前恢复好身体。或许接下来就轮到你了。”
上周,师父挑选了几个弟子,依次带他们前往坐落于泰玄岛最高峰的天宇圣殿。目前只剩下野良和雪村还没去过。显然,弟子们需要在圣殿中历经某项试炼,但不一定非要通过。所有去过圣殿的弟子都发誓对试炼内容保密,一律拒绝告诉野良它究竟是什么。
阿彰话音未落,一只七彩蝴蝶忽然悄无声息地飞入敞开的房门,出现在了野良的视线中。这正是他们在竹林中见到的珍奇彩蝶。光芒四射的飞虫停落在了野良左手边,她的手背上同时现出了红色的蝶状印记,仿佛烙印在皮肤上的纹身。
她盯着手上的印记,开始使劲搓揉,却发现如何也无法抹去。或许有人趁她睡觉时把图案画在了她手上?但这花纹如此精巧,她想象不到哪位同门伙伴竟有此般的艺术天赋。她不解地将目光从印记上移开,投向了扑着翅膀的彩蝶。
顺着野良的目光,阿彰也发现了彩蝶。“师父说过,蝴蝶象征灵魂。如果这个小家伙到处跟着你,或许是你过世的亲人在天上守护着你呢,”他说道。
“父母的在天之灵来世间守护他们的宝贝女儿?”雪村走进门,站在阿彰身旁,嘲讽地说道。他这时换上了无袖短褂,手臂上缠满了绷带。“别逗了。我们是师父收养的,在泰玄岛之外无亲无故。”
“雪村,不要质疑师父的智慧,”阿彰没忍住,直接把话吐了出来。
“你说得没错,一点也没错,”雪村双手叉腰,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目光转向野良。“你没事吧?如果我知道结果会这样的话,我下手就不会那么……”
“我没事。”野良低头回避他的目光。
雪村揉了揉脖子。“好吧,接下来去天宇圣殿的不是你就是我了。反正我是真心希望自己能通过试炼。毕竟,要是我连这个试炼都通不过,还怎么成为全天下最强大的武士呢?”
雪村抛下这句话就扭头跑去练武了,野良若有所失地望着他飞奔而去的背影。全天下最强大的武士。她回想起了自己在竹林中和神秘男子的对话。他是不是海市蜃楼的幻象呢?如果真有陌生人踏上了泰玄岛,那必定是件大事。但除了她以外,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了他的到来。就连师父也没有。
“你在想什么呢?”阿彰见她神情恍惚,便寻问道。
野良摇了摇头。“没什么大事,我只是想和你道歉。刚才你伸手扶我的时候,我不光推开了你,还赌气跑走了。我只是输给了雪村,有点生气而已……”她低头支吾道,不敢直视阿彰。
男孩诧异地听着从不道歉的野良吐出了“道歉”二字,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勉强挤出了几个字,“没,没事,别太在意。”
“上茶咯!”次郎嚷着,快步走进屋内。他把茶具搁在桌上,一把抓住茶壶,“哇”地大叫起来,“烫,烫,烫!”
“你应该隔着麻布握住茶壶的手柄,这样就不会烫到自己了!”阿彰吼道,不耐烦地揉了揉眼睛。“天哪,你竟然连茶杯都没拿来。”
“这个人真难伺候,”次郎嘴上嘀咕着,不情愿地跑出房间去找茶杯。
阿彰翻了个白眼,起身尾随次郎去拿茶杯,却听见野良唤了声自己的名字。他转身看着女孩,“怎么了?”
“你追着我进了竹林,是吗?在我和雪村的决斗之后。”
“是的,我总不能由着你受了伤还到处乱跑吧。”
“你有没有看见一个陌生人?或者听到笛声之类的?”
阿彰皱着眉头思考了几秒。“没有,我只听见了风声。如果我见到了陌生人,绝对不会忘记的。”他舒展开了眉头,面带微笑地说道。“毕竟,我只见过八个人的面孔。如果再来个新人,那肯定是件新鲜事,不是吗?”
野良点了点头。
“好了,我现在去找次郎,盯着他别拿错茶杯,去去就回,”语罢,阿彰便离开了房间。
彩蝶此刻落在了野良手背的红色烙印上。她凝神看着小昆虫悠哉悠哉地扑闪斑斓彩翅。“我疯了吗?”
“你不妨去问问泰玄神君,”阿武翻过身,对野良低声说道。“说不定,他能告诉你岛上是不是真的出现了第九个人。”
野良一时语塞。“你怎么——”
“你睡觉的时候说了梦话。”阿武打了个哈气,抬起双手伸懒腰。“我不认为泰玄神君会再找一个人来这里生活。他拣选我们的时候,我们都还是被抛在大海里的弃婴。更何况在泉谷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拣选过任何人,而那早就是十七年前的事情了。但如果你确信自己遇见了外人,说不定值得去找大神龟聊聊。”
“但师父不允许我们靠近海岸……”
“那是以防你从岛上摔下去。泰玄神君在游动,所以你要是不小心跌进了海里,就必死无疑。只要你当心点就没事。换做是我的话,我会趁师父带美羽去天宇圣殿这会儿,立刻动身。”阿武用袖口挡着刺眼的阳光,起身向窗外瞟了一眼。“要是你动作快的话,说不定还能在他们晚上回家之前搞定一切。”
野良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她用力将自己推下床,双脚刚落地,腹部便迸发出了尖锐的刺痛。她眨眨眼睛,忽视浑身的疼痛,拖着步子走出屋门。“谢了,阿武!”她回头道了声谢,随后一路小跑。
没多久,阿彰和次郎拿着茶杯回到了房间,却只见阿武独自歪坐在床上。“诶,野良去哪儿了?”次郎问道。
阿彰的右眼皮剧烈地跳动了几下。他捂着眼睛转向阿武,“师兄,她去哪里了?”
“去找泰玄神君了。”
“别开玩笑。”
“我像是会开玩笑的人吗?”
阿彰沉重地叹了口气。“师父不会高兴的。”
阿武咧嘴一笑,又躺了下去,将手臂压在头下当枕头。“那我们就祝她快去快回吧。”
***
野良飞奔过竹林,途经涓涓的小溪和轰鸣的瀑布,一口气跑了好几个小时,横穿整座岛屿。她的心脏剧烈跳动,浑身闪烁着豆大的汗珠。她酸胀的双腿不断恳请她停下脚步,但野良逼它们继续奔跑。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急切地想知道那名男子是否真实存在。或许是他的话语激励了野良。你若努力触及天堂,天神也会奖赏你的努力。
野良跌跌撞撞地跑到了竹林尽头,面前呈现出开阔的平地,远处波光粼粼的大海也映入了眼帘。自童年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如此美丽的景象了。她喘着粗气,凝望汇聚成一线的海天。此时天色渐暗,惊涛拍打着移动岛屿的海岸。顺着海岸线,野良恍惚看见有座长堤向海中延伸,堤上镶着巨大的鳞甲,像钻石般闪着微光——她意识到,那是神龟的头颈。
古老的巨兽双目如同硕大的绿宝石,将一切尽收眼底。他虽无法扭头看野良,却早已感受到了女孩的到来。“好久不见,小姑娘。希望你近来安好。”野良自从幼时被带到岛上之后,就再也没有听过神兽这低沉厚重的声音了。
野良恭敬地对神龟深鞠一躬。“感谢您,泰玄神君,”她说道。“我再次感谢您拣选我来到这个天堂般的岛屿,让我有幸将在此生活。”
野良话音刚落,便听到了低沉的轰鸣声,脚下的大地也微微颤抖。她猜测是神龟在轻笑。“我预感你会带着疑惑而来。来,说出你的困惑吧。“
口干舌燥的野良咽下一口口水。“我冒昧向您询问,您今天是否曾允许一名男子登上岛屿。”
“并非男子,” 神龟沉吟道。
“那是什么?”
“天神。”
听到神龟简短的回答后,野良惊讶地睁大了双眼。“天神为何来这里?”
“你的师父政宗尊师在梦中见到异象,看到未来黯淡无光。这意味着他的弟子,也就是你们,完成使命的时候到了。因此天神们也开始关注这座岛屿,帮助政宗尊师决定谁配得上这项使命。你们将逐一历经试炼,但只有一人会受到拣选。”
试炼?难不成这就是天宇圣殿的试炼?“拣选?受到谁的拣选?”
“受到拣选的弟子将会执掌政宗尊师最新铸就的利器。政宗尊师的七名弟子都已受训成为武士,在天下可谓是最值得敬佩的勇士。但唯有一人配得上这把宝刀,成为天下英雄中的新起之秀,在世间履行自己的使命。”
野良不解地皱起了眉头。英雄?难道泰玄神君为此才拣选了七位弟子,让他们相互竞争,最终角逐出天下英雄?她的心揪了一下。这的确可以解释师父为何多年以来如此严格地训练他们。但这是否意味着师父将他们视为七名竞争者,而非家人呢?
“您说的这把宝刀是什么?它有什么特别之处吗?”野良接着问道。
“政宗尊师不仅是世上最伟大的武士之一,还是绝世铁匠。他是为数不多的能够铸造武器和万能器械的凡人,所造的利器力量足以与天神的武器匹敌,”泰玄神君说道。“他离开锻造厂已有多年。但他见到的异象促使他打造出最后一件神圣宝器,一把足以杀戮天神的宝刀。”
天神为何会协助师父,将一件足以杀戮自己的武器传给凡人弟子呢?野良百思不得其解。但既然天神与师父都如此焦虑,想必这个异象可怕至极。
“您知道异象具体是什么吗?”野良追问道。
“这恐怕就是我眼目所不能及的了,”泰玄神君说道。“但有件事我可以告诉你,小姑娘,你和同伴们离开我这座龟岛的时日快到了。”
野良又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什么?离开?”
“你们将会前往广阔的天国洲。”泰玄神君感受到了野良心间弥漫的悲伤。“别伤心,孩子。每只羽翼丰满的小鸟都要离开母巢。离开这座岛将是你旅程中的第一站。”
平日里英勇无畏的弟子此时只能垂头丧气地看着神龟。“那师父呢?”
“他自有打算。”
野良双唇微颤,生平第一次想哭出声来。她早就明白,终有一日她需要离开泰玄岛,甚至离开师父。但她从未料到这一天竟来得如此仓促。即使她常常向同伴宣称自己要去周游天国洲,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做好了启程的准备。
你需要某种能让自己勇往直前的动力,换句话说,某些让你想要永远活下去的东西。陌生人的话语回荡在她的脑海中。
野良陷入了连篇的思绪,眼前忽而闪过彩光,扭头只见彩蝶停落在了她的肩头。女孩冲着优雅的彩蝶微微一笑,回想起了阿彰对她说的话。蝴蝶象征着灵魂。“那你究竟是谁呢?”野良对彩蝶耳语道。
抬起头时,野良望见远方低沉的斜阳洒下余晖,在空荡荡的天际扯出千万条彩带,渲染出耀眼的暖橙色。海面更是泛起金光,倒映出漫天的浓郁色彩。野良从未见过如此动人心弦的海天一色。落日吸引她走近海岸,与泰玄神君共赏美景。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回家,她在此地已经逗留太久了。
野良恭敬地鞠了一躬,额头几乎贴到了脚掌。“感谢您与我交谈,泰玄神君。”
就在年轻的武士转身走向竹林之际,神龟忽然开口说道,“祝你顺利通过试炼,小姑娘。”
野良愣了几秒才向神龟点头致谢,随后向师父的木屋飞奔而去。纷杂的问题萦绕在她的脑海中——多年以来,弟子们和师父在岛上读书习武,他们的生活却即将因师父梦中的异象而改变?野良无法相信,但她明白,最好不要武断地下结论。她会向师父求证,听听他的说法。
夜幕悄然降临在了龟岛上,野良大口喘着气,蹒跚地踏上了家门前的草坪,接着朝小木屋疯狂跑去。她看到不远处亮着火光,同伴们正围着火堆边。
排行老二的美羽坐在雪村身旁。她及腰的乌黑长发像缎子般披在背后,小麦色的皮肤自然而健美。当狼狈不堪的野良进入视线时,她傲慢地眯起了浅灰色的眼眸,略带嘲讽地说道,“哟,瞧谁来了。你来晚了,野良。”
野良怒气冲冲地斜视美羽,以此回敬她。她径直走到篝火边,向师父鞠躬道歉。
师父穿着红色长袍,疲倦的脸上爬满了皱纹,胸前荡着银白长须。他微闭双眼,看见野良时叹了口气。“阿彰告诉我,你和雪村比武的时候受了伤。你之后去哪儿了?”
野良瞥见了并肩坐在篝火旁的阿武和阿彰,两个弟子都摇头暗示师父对她的去向一无所知。野良却无法决定自己该说些什么。向师父撒谎并不是件难事,她完全可以告诉他,自己与雪村比武失利后非常沮丧,需要独处。但她心中油然升起了对师父的敬意,阻止她撒谎。“徒儿有事去求问泰玄神君了。”
阿武和阿彰差点晕了过去。
雪村竖起了眉毛。“这不是师父禁止的事吗?”
美羽窃笑了几声。“师父,请处罚她。”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师父神情严肃地问道。
“徒儿今天在岛上遇到一名男子,但他莫名消失了。徒儿想知道岛上是否真的出现了新人,便去询问神君了。”野良又深鞠了一躬。“师父,请宽恕徒儿。徒儿明白,独自前往海岸违背了您的规矩。但这件事我必须弄清楚。”
师父凝视了野良许久。“雪村,你今晚和我去天宇圣殿。”他的目光并没有离开野良。“野良,你也一起去。”
弟子们一齐看向师父。其余的学生都单独在天宇圣殿完成试炼,为什么野良和雪村二人要共同前往呢?弟子们虽然不解,却无一敢质询师父,所有人都低头默认师父的决定。
雪村起身,拱手说道,“师父,徒儿准备就绪。”
师父对最年长的弟子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了野良。“那你呢?”
野良咽下口水。未知的试炼曾使她焦虑不安。此时她已经知晓这是一场由天神裁决的竞赛,肩头的压力更是陡然增加。但她脸上并没有显露出不安。她微笑着向师父鞠了一躬。“徒儿也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