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冰冷的巴掌狠狠打在了野良脸上。武士顿感天旋地转,仰面倒地,跌在了雪村脚边。雪村俯视着她,生满老茧的拳头在身体两侧颤抖不止。
“你怎么忍心?”他尖叫道,双眼中闪耀着泪花。他正准备出手再打一拳时,阿武和美羽扑上去拉回了他。“甸才说的是真的吗?你让那个怪物把他们带走了?”
“我没有……”野良伏在地上,虚弱地说道。
“如果我需要把世界烧成灰烬,才能保护家人,那我就去烧!”雪村咆哮道,扭着身子,试图挣开同伴们的拉扯。“如果我必须成为恶鬼的勇士,那我就去!但你……你让十角带走了他们!你杀了他们!”
“雪村,冷静点!”阿武说道。“我们还不知道他们死了没有,他们也完全有自救的能力。”
“在恶鬼的地盘上自救?想也别想。”美羽怒瞪了阿武一眼。“野良的决定太愚蠢了。换做是我,我二话不说就会牺牲甸才,成为十角的勇士。就像雪村说的,家人最重要。确实,我们打仗是为了保护无辜百姓,但你真的会选择一群陌生人,而不是家人吗?”
“但……”阿武咬紧了下唇。
“你这么在乎那些人吗?他们根本不会在乎你的!”美羽的情绪爆发了出来。“你会选择英泉,而不是泉谷吗?我不会。我会加入十角,杀了所有人,拯救家人。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会为我这么做。”她向野良吼道。
“美羽和雪村有理由生气,”次郎坐在地上,用时愈医带治疗伤口。他抹了抹湿润的眼眶,将错位的断骨接回了原处。“我们本来就计划杀死肃清,把十角当块垫脚石,让他帮着解决肃清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再说了,如果我们有十角帮忙,就没必要到处拖着甸才了。”
“诶……”甸才张口说道。
“听我说,我们可以在这儿继续相互指责,”阿武说道。见到雪村终于冷静了下来,他才走开几步,扶野良起身。“或者,我们可以把马找回来,骑到北方去救他们。”
“去北方?烈焰渊?”美羽扬起了眉毛。“我们会正面撞上百鬼夜行的。”
“那我们就杀出重围,或者换一条路线……我也不知道,”阿武咕哝道。“但我们不能干坐在这儿,默认他们死了。我们必须去营救他们,至少也得试试。”
雪村从鼻孔长呼出一口气,拎起了地上的甸才,大步迈开。“我们出发吧,”他焦急地朝村外走去。
野良站在原地,听着同伴们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直到战场上只剩下她一人。“我应该做什么决定呢?”她问月夜神尊。“成为十角的勇士,杀气肃清吗?成为他的勇士是一生的契约。我必须为他滥杀无辜,就像高将军那样,对英泉和小仓村痛下毒手。我必须帮他消灭人类,才能救出我的同伴。”她吸了几下鼻子,又摇了摇头。“我的同伴们会为了彼此牺牲一切。在他们眼中,我们好像还活在泰玄岛上,全世界只有我们几个人。他们仍然把自己和家人的生命看得比千万百姓还重要。”
“这就是政宗尊师选你而不是他们的原因,”月夜神尊说道。“天神和尊师都选择了你。”
野良的指节缠绕着暗夜神刀上的红丝带。“我做了个决定,而三名最亲爱的伙伴需要付出代价。”她想象着他们的尸体、腐烂的皮肤、僵硬的肌肉,这些画面使她不寒而栗。
“每个选择都有后果,”月夜神尊说道,“但就像你说过的,我们不能止步不前,因为时间不等人。我们不能任凭自己停在原地,就算是停一小会儿也不行,尤其是现在。你还记得吗?”
师父去世后,野良曾这么对泉谷说。泪水顺着她脸颊簌簌流下,她点了点头,转身跟上同伴。“我记得,”她低声说道。“我们还能救他们。”
***
阿彰在紊乱的喘息中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坚硬的石块上。他瞥见了泉谷,只见女孩双膝跪倒,额头磕地。阿彰不顾胸口和脑袋的剧痛,匍匐爬向女孩。
“泉谷,泉谷!”他大声叫道,伸手轻抚她的肩头。泉谷却没有回应,她瞪大的双眼中注满了惊恐,僵硬的身躯打着寒战,俨然一座摇摇欲碎的雕塑。阿彰扭头望向左前方,只见仁林瘫倒在地上,意识模糊。空间内漆黑无光,但他能看见堆成小山的金子和黑曜石殿堂中遍布的晶石雕塑。“我们在哪儿?”他忽感热浪拂面,仿佛巨龙口中呼出的热气。
阿彰转身发现一个巨型身影坐在黑骨搭成的王座上,每根骨头都堪比次郎的大太刀。熔岩怪物目光炙烈,紧盯阿彰,武士感到自己即将被恶鬼血管里的岩浆融化。恶鬼的气势震慑厅堂,由此推断,他必然是肃清。鬼族王者。
“十角,就是这些人杀死了我儿子?”肃清熊熊燃烧的双眼锁定在了阿彰身上。
“是的,”阿彰背后响起了低沉阴森的嗓音,令他毛骨悚然,不敢转身。
“这些人不堪一击,”肃清说道。“如果高儿真的死在了他们手下,那他也不值得活在世界上。弱者总是最先去遗灭境。”他停顿了片刻。“政宗的弟子,没错吧?”
所有人都缄默不语。
一只坚实的手掌猛然攫住阿彰的肩膀,将他扔进巨石堆中。武士喘着粗气,胸口阵阵刺痛。“肃清尊王在问你话呢,”十角对武士耳语道。“快鞠躬回答。”
“我和泉谷是政宗的弟子,”阿彰回答道。“仁林的师父是长登尊师。”
“长登和政宗都曾是我父亲的敌人,”肃清的指尖敲打着王座的扶手。“我听说,你们几个自称暗夜七士,致敬当年给我父亲造成致命伤的那群武士。”他久久凝视着阿彰,黯然一笑。“不过我想,要是没有你们师父,我也不会坐在这里,你说呢?我倒要感谢第一代暗夜七士,让鬼族摆脱了槐戎的诅咒。终于,天国洲要归回理当统治它的族群了。”
他又紧盯了阿彰一会儿,伸出指尖轻敲他的下巴。“但我们还是无法忽视你犯下的罪行。你杀死了我儿子,鬼王之子。不过,要完成这项壮举,你一定天赋异禀。”鬼王脸上堆满了诡笑。“我的朋友怀石是烈焰渊著名的屠夫。他从来没对付过犯人,因为这里实在没几个罪犯。但我能想象,他极其擅长剐刑,能把你的肉一片片切下来,让你慢慢地死。想象一下,你像头牛似的吊在杆子上,肉被一刀刀切下来,喂给我的子民。好多恶鬼已经几世纪没尝到过人肉了。”
阿彰咽下了一口口水。如果要他去死,他义无反顾,但他无法容忍泉谷和仁林经受折磨。“求你……”
“但光是这么折磨你,也太浪费了,”肃清背靠王座,转而说道,“你们应该在死前展示一下才艺,给我们当个乐子。”他的目光移向了笼罩在阿彰头顶的黑影。“十角,半藏说的那个人类习俗叫什么来着?荣誉决斗之类的。”
“殊死决斗。”
“啊,没错!殊死决斗,”肃清像个孩子般咧嘴笑了起来。“我很久没看过决斗了。让他们好好准备一下,去角斗场表演。我倒是要看看,这几个人敢不敢在我的地盘上杀人放血。”他鄙夷地瞥了一眼阿彰身下那滩鲜红的液体。“传话下去,说新的竞技者到了。”
十角点点头,将阿彰从地上拽了起来。武士试图挣扎,却立刻意识到在恶鬼的力量下,他弱小无助。他只能低声哀嚎,任由怪物将他夹在腋下。泉谷和仁林也受到了同样的待遇。泉谷的双眼依旧惊恐圆瞪,仿佛她陷入噩梦,无法自拔。
阿彰凝视着她的眼睛,“嘿,别怕,没事的。我决不让任何坏事发生在你身上,”他保证道。
泉谷咬紧下唇,点了点头,努力平息惊慌抽搐的脸庞。
“政宗还有五名武士,也要为高儿的死负责。他们还押着甸才,”十角补充道。
“甸才,”肃清嗤笑道,只觉得一阵反胃。 “谁挥下的致命一击?”
“那个名叫野良的,”十角答道。
“暗夜七士之野良,”肃清试探性地念出了武士的称号,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受。毕竟,对他来说,这几个人类不算什么威胁,只是一群等着被践踏的蚂蚁罢了。“这些武士带着杀死他们师父的仇人四处流浪?真可笑。”他双指轻敲下巴。“派半藏去处决甸才,活捉暗夜七士其余的成员。我想会会他们。”
“是的,肃清陛下。”十角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恶鬼尊王腋下夹着犯人,绕出了曲折的火山迷宫,走向山端的岩洞。阿彰盯着焦黑的土地,成千上万的恶鬼在四周游荡。这些他儿时在传说中读到的怪物,竟然和谐地住在一起……和人类好像别无二致。他们中间还有铁匠、清洁工、矿工,和许多未应征入伍的男女老少,共同在黑曜石群山间辛勤劳作。
“角角叔叔!”一个柔弱的声音响了起来。
阿彰目瞪口呆地望着头顶犄角的小女孩跃过黑曜巨石,跳过岩浆溪流,轻巧地落在了恶鬼尊王面前。她仰起头,对无脸怪物咧嘴笑着。阿彰以为恶鬼会抓起天真的孩子,将她撕扯成碎片,但他没有这么做。相反,他伸手从腹部的大嘴中掏出面具,盖在了漆黑的脸上。现在,他看起来很高兴。“毓冥,乖孩子,你好吗?”
“我挺好的,你在干什么呀?”毓冥瞥了一眼泉谷。武士正注视着小女孩,仿佛盯着怪物。孩子紧张地摇摆着身子。“嗯……他们是谁啊?”
“啊,这些是人类,”十角说道。“他们杀了你的高堂哥。”
“高哥哥!”毓冥双眼骤然圆睁,大叫了起来。泪花随即取代了她眼中的震惊。“但……但怎么会呢?爸爸总说高哥哥永远都不会遇上危险。”她低头盯着脚尖,清澈的泪珠滴落在岩石上,蒸汽立时升起,岩石嘶嘶作响,仿佛沾到了酸液。“他总是从南方送来我最喜欢的生日礼物,人类做的娃娃之类的。”她抬头看向十角,泪眼婆娑。“他的尸体呢?”
“我留在原地了。我知道半藏想举办一场葬礼,但你爸爸该放下那些人类习俗了,”十角说道。“别担心,我会保证凶手得到应有的惩罚。”
阿彰的眼珠几乎瞪了出来。这是半藏的女儿?
“好吧。”毓冥抹干眼睛,嗦了嗦鼻子。“你知道我爸爸什么时候回家吗?他说每个满月都会回家看我的。昨天就是满月,但他没来。他还好吗?”
“啊,他正忙着给恶鬼的未来家园添砖加瓦呢,”十角拍了拍毓冥的头。“话说到这儿,你看,他来了呢。”
众人的目光一齐投向天际。绛红火龙拨开黑云,仿佛天外来客,优雅地划破长空,徐徐降落在十角身边平坦的岩石上。毓冥早已奔向了跳下火龙的战士。单凭潦草一瞥,阿彰已经能判断出来者十分强大,虽然他相貌普通,好像农民或是周游四方的商人。但他肌肤上刻画的伤疤和插在身旁的耀眼大刀表明,他的寻常外貌只是表象。这正是半藏,师父的开门弟子。
“毓冥!”半藏高声叫道,将扑进怀里的女儿举到半空中,满眼笑意。
“你答应昨天晚上回来的!我和妈妈熬夜等你呢!”毓冥将小脸埋在了父亲褴褛的长袍中,抽泣道。
“哎呀,对不起!百鬼夜行只能在晚上行动,”半藏边说着,边愉快地将女儿紧搂在怀中。“我必须带领鬼族军队,所以呀,我只能白天回来。”他这时瞥见了十角和三名犯人,眉头瞬间锁紧。“毓冥,你先回家,我马上就到。”
“但是……”
“我需要先和你叔叔讲点事情。乖,我用不了多久的。”半藏亲了一下女儿额头,跟她挥手道别。女孩这才蹦蹦跳跳地离开,每一步都更为激动。恶鬼将军扭头看着十角。“你竟然敢让我女儿看到你的暴行?”
“她自己走过来的,”十角反驳道,朝洞口扬了扬头。“我来送几位贵客去牢房。”
半藏眉头紧蹙,好奇地打量几名人类。“他们是什么人?”
“政宗的弟子,”十角思忖片刻后说道。“确切来说,这两个人是政宗的弟子。昏迷的那个受过长登的训练。”
半藏紧盯着三名犯人,面色没有丝毫波澜,许久后开口道,“我跟你一起去牢房,顺道和你聊聊天。”
他们并肩走进洞穴,仿佛踏入深渊。四周没有烛火灯光,发亮的只有半藏的鬼眼。恶鬼就像身处日光之下,在巨石迷宫中回旋转弯,攀爬台阶。期间,半藏和十角交换着新情报,只当武士不存在。毕竟,他们听见了也无所谓,反正没有一人会活着离开烈焰渊。
半藏提起了困扰百鬼夜行的恶鬼屠手。他杀死了其中一人,但另外两人——一名孩童和一名失明僧人——每天都会伏击某支分队。有天晚上,他们袭击了供给部队,烧了两周的干粮。另一个晚上,他们暗杀了营地的卫兵。伤亡事件接二连三,他的手下却追查不到袭击者。每当半藏和祁客来到事发现场,他们早已不见了踪影。所幸这些伤亡无法使百鬼夜行瘫痪,只是半藏对频繁的伤亡感到厌烦。
十角则告诉半藏,高将军和太一——他手下最得力的探子——都死在了暗夜七士手下。而他现在抓住的这几个武士将被抛进角斗场,决斗至死。半藏接着听十角汇报阿彰如何拿太上鬼刀杀死了太一,而失明武士野良是杀死侄子的凶手之一,目光始终不离泉谷和阿彰。不过,听到失明二字时,半藏面色煞白,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看起来你在天国洲战绩不错。这样下去,我们年底就能攻下全洲了,”十角在巨石前停下了脚步。“啊,你介意吗?我扛着这几个人,有点困难……”
“当然没问题,”半藏手推巨石,轻而易举地将它滚到一旁,露出了漆黑的石窟。泉谷和仁林像玩偶般被扔了进去。
“阿彰!”半藏将巨石移回原位时,泉谷在黑暗中叫道。
“没事的!”阿彰的声音消失在了封住的洞口外。他希望女孩能听到。我会保护你的!其实这才是他想说的。
“说得倒是自信,只是你也不看看自己的处境,”十角说道。
“我能送他去牢房吗?”半藏猝不及防地问道。“我想跟他说几句话。”
十角犹豫片刻,点了点头,把阿彰扔在地上。“别弄伤了他,他得去当角斗士,”语罢,恶鬼滑行离去。
半藏等待阿彰站起身来。“你能看见,是吗?”周围只剩他们二人时,他才开口说道。阿彰点了点头。
“半鬼族。我一直很羡慕你们这个族群。拥有恶鬼的全部优势,但样貌还是人类。阿彰,你说是不是?”他望着走廊尽头,洞察普通人类难以看透的黑暗。“我从来没想到他会再收弟子。不过我猜,他选择得很好;你们七个人解决了太一和高将军,必然天赋异禀。”
他顿了几秒。“我出生在一艘沉船里。那是第一次洲际大战,远在你出生之前。我母亲一手抓着沉船残骸,一手把我举在水面上。我不吃不喝,活了那么久,也算是奇迹了。最终,她体力透支,再也托不动我了。她栽进海浪前,把我留在了一块木板上。这时泰玄神龟来了。虽然我当时年纪很小,但清晰地记得那个场景。”他轻柔微笑。“巨大的乌龟壳上背着整座岛屿,从雾中漂来。他头顶站着一个男人,也就是师父。那场景就像是天神为我降下了救主。”他瞥了一眼囚徒。“你记得他收留你时的场景吗?”
阿彰摇了摇头。
“半鬼族大屠杀发生在二十年前左右,那时天神下令处死你们所有的族人。有一个我非常在乎的人就死在疯狂的屠杀中,”半藏说道。“我想,你被扔进大海时,没有人会指望一只大神龟能救下你,大家估计都觉得你会死掉。”
“我想是吧。”
半藏叹了口气,神色疲惫不堪,靠在石墙上凝视阿彰。“你是他的介错人吗?”
阿彰摇了摇头,一幕幕地回想起雪村如何利落挥刀,在师父的割腹自刎时了结了他的痛苦。回忆仍使他肠胃抽搐。
半藏点了点头。
“甸才和我们讲了你的传说,”阿彰说道。“你背叛了师父。为什么?”
几十年来,恶鬼武士第一次无言以对。他张了张嘴,却吐不出任何字眼。良久之后,恶鬼用手背一抹眼眶,开口说道,“力量。对我来说,力量就是一切。当师父最初让我成为他名下的勇士时,我感到荣耀无比。我想让他骄傲,传扬他的名声,让他名垂青史。”他干笑了几声。“我想,这或许也是你们的目标吧,把他的纹徽戴在胸前,周游四海,自称暗夜七士。
“师父的救命之恩我永生难忘,他也给了我迈出人生一步的力量,”半藏继续说道。“但要成为最强大、最伟大的战士,他给的知识和力量是不够的。我想要攀登力量的巅峰,直到无人能敌。就算是天神也不行。”他看出了阿彰眼中的鄙夷,轻叹一口气。“你不会懂的。没有人能懂。”
“我的师兄雪村和师妹野良就像你一样,”阿彰说道,“努力成为世间最强大的战士。他们总比别人更加用功,一心想要超越众人。他们脑子里想的也只有力量。保护他人的力量,主宰命运的力量。”他对半藏皱起了眉头。“但你不同。”
半藏垂下眼睑。“我刚才提到了我很在乎的人,也是你的族人。我非常珍惜她。她是我爱过的第一个人,”他缓缓说道。“屠杀刚开始的时候,我答应要保护她。”
恶鬼每吐出一个字,嗓音就愈发微弱。回忆在他的脑海中重现,刺痛他的双眼。“但我没有保护她的能力。我眼睁睁地看着几个男人从我臂弯里拉走了她,随心所欲地摸索她的身体,我却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她哭喊着向我求救,我却无能为力。我意识自己多么弱小,就算有一身功夫,就算曾经成就斐然,我也只不过是被拍在地上的苍蝇,被逼着目睹心爱之人遭受凌辱,听她痛苦尖叫。”他高亢的嗓音变成了喃喃低语。“他们结束之后,割开了她的喉咙。”
阿彰闭上了眼睛。
“她倒在我脚前,离我只有几寸。我能闻到鲜血的味道。她双目未瞑,还直直地盯着我,目光却像明亮的星星,好像在安慰我没事的,这只是她的命运罢了。她接受了天神铺设的残酷命运,接受了她和亲人的出生只是错误一场,她们理应灭亡。她接受了自己的爱人太过弱小,只能像个纸娃娃似的被压在地上,看着别人强暴、杀害她,等待她死去。”半藏的双手蜷缩成了拳头。“我像杀猪一样宰了那些男人,还有他们的家人。我无法控制怒气,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发泄。但那时我意识到,杀死她的不是凡人。而是天神。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渴求力量,永不满足吗?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背叛了师父吗?我爱上了她,却意识到自己虚弱渺小。现在,我要把大刀扛进凌霄神殿,让天神见识一下我的怒气,他们就会知道任人宰杀是什么感受。他们创造出的凡人会将他们千刀万剐,让他们受尽羞辱,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大错。”半藏和阿彰四目相对。“背叛师父,超越人类,成为恶鬼,都只是我获取至高力量,完成复仇的一步罢了。”
复仇。这个词让阿彰想起了雪村钻研杀鬼秘笈,为师父复仇的执着。宰杀天神——这个目标有可能实现吗?阿彰低头盯着血液凝结、肮脏不堪的双手。但如果天神意识到自己犯了错,为什么还没有处决他呢?天神难道没有力量消灭他吗?
语罢,半藏扫开巨石,将阿彰推进了漆黑的牢房。
“甸才杀死了师父,”他说道。“你为什么要放过他?”
阿彰叹了口气。“不是我的主意。”
“你不觉得不妥吗?你们带着杀死师父的凶手周游四方,你难道不渴望正义吗?”
“我确实觉得不妥,”阿彰磕绊着踏进了黑暗的窟穴。“甸才认为如果他活捉了师父,就能荣归故里。说到底,我们都在为自己的理由而战。他只是想回家罢了。如果我杀了他,那只能算是报仇,而非正义。”
半藏凝视着阿彰,将巨石滑回原位,武士困在了洞中。“确实,有时候是非难辨。”
***
野良漫步在粉色花海,脚边的绿草如溪流般浮动。月夜神尊在她身后踱着小步,吹奏洞箫。音符悠长祥和,让野良回想起他们在小溪边第一次相遇的情形。她继续向前走,远眺远方白雪皑皑的山峰。
此情此景美轮美奂,能再次看见是多么美好。不远处,高耸的大树挂满了粉色树叶,宛若水母飘摇的触角,垂落到树根,与花海相接。清风抚摸她的肌肤,樱花瓣在风中翻滚,仿佛缓缓坠落的雨点。野良注视着耀眼的太阳,甚至对视线中的光斑都爱惜不已。
“野良,你后悔吗?”月夜神尊问道,却不等她回答,继续吹奏洞箫。
她做出的决定。野良停下脚步,乐声同时止住。她想起了泉谷、阿彰和仁林。他们是否在牢房中饱受折磨?他们是否将被恶鬼吞噬?或许他们已经死了?后悔。
乐声再次奏响,只是此时变成了太鼓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千名步兵踏过大地。眨眼间,野良发现周围的世界模样大变。鲜花凋零,枝干萎靡,大树被惊雷劈开,落叶堆积在树根,漫天灰烬取代了樱花瓣。野良能看到远方的火墙阻断了通向大山的道路,而披盖白雪的大山变为了黑色火山,山顶不断喷吐岩浆。
野良发现自己抓紧了大刀。她端详着黑亮的刀刃,钢铁上溅满了血液,顺着暗黑的刀尖逐滴坠落。她回头环视焦黑的田野,只见死亡的花海遍满了残破的尸体。她向前迈步,听到液体泼溅的声音,脚踝感到一阵粘稠。她不需要低头就知道自己踩到了什么;她能闻到血液刺鼻的腥气。
她在腐尸的泥浆中举步维艰,血水越涨越高,吞没了花海,逼近她的上肢。她只能看见血液、火焰、火山和死亡。
“你做得很好,我的勇士,”十角硕大的身躯滑行到野良背后,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头。野良惊讶地张大了嘴,注视着血海中漂浮的尸体。
你做了什么?甸才的声音回荡在她脑海中。
鼓声渐鸣渐响。
你杀了他们!雪村?
鼓声愈加嘹亮。
我会加入十角,杀了所有人,拯救家人。美羽。
更加响亮。
她看见自己左手拎着火山石铸成的恶鬼头颅,岩浆从断头滴落,煮沸了她身边的血海。我们本来就计划杀死肃清。次郎。
鼓声愈发高亢。
血液在野良脚前沸腾冒泡。她惊恐地看到泉谷、阿彰和仁林浮现在猩红血海中,他们死不瞑目,凝望着风暴滚滚的天空,身体被割划凌辱。我们必须救出他们。阿武。
鼓声骤停。
野良抛下了肃清的头颅,紧盯挚爱的同伴,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太多牺牲了。“这才是开始,”十角在她耳边低声嘶鸣。“多谢你,让我当上了鬼王。”
失明浪人攥紧了暗夜神刀,刀柄在手中颤抖作响。
“天神和师父都拣选了你,”月夜神尊忽而说道。他站在远处,声音却依旧清亮高亢。他拿洞箫指着浪人。“你的决定是什么?”
她想通了。她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野良将暗夜神刀狠狠插入腹中,感到尖锐的刺痛侵蚀全身,血液与胆汁如洪水般泄入血海,和她一手造成的千吨鲜血交杂融合。她咬紧嘴唇,切下大刀。
失去荣誉……是比死亡更糟糕的命运。
师父总说,优雅的死亡充满荣耀。但在她看来,割腹自刎与优雅二字毫不相干。她庆幸自己不需要亲眼目睹师父的自刎仪式。战死沙场,这才是充满荣耀的死亡。每个战士都追求的死亡。
野良喘着粗气,随着刀割的终结,她垂下头,感受身后月夜神尊的气息。她双膝跪地,鲜血泼洒在胸前。她明白,如果自己加入了十角,就决无重获荣誉的可能。她听到月夜神尊在呼啸声中挥下武器。“现在你知道了,”他说道。
***
清晨,野良独自登上附近的小山,吃了一颗饭团。她刻意避开同伴,毕竟他们都不愿和她讲话。野良拒绝十角后,雪村和美羽尤为愤怒,次郎只是有些失望。他们一路向北境骑行,快马加鞭,只怕累坏了马儿,不敢昼夜兼程。但他们每闲坐一秒,朋友逝世的想法就萦绕脑海。恶鬼会对同伴们做什么呢?野良独处时,脑海中也不自觉地浮出消极的念头。
她想起月夜神尊展现的梦境,思考不同的选择会带来什么后果。她回忆着鲜血的海洋,死亡的腥臭,远方燃烧的烈焰渊,漂浮的尸体,还有同伴们的脸庞。每个决定都会带来死亡——死亡处处跟随她。当她第一次遇见月夜神尊时,他就警告说真实的世界残酷无比。为什么非要这样呢?
青草忽而簌簌作响,她判断是阿武踩着草堆走来。武士坐在了她身旁,轻咳三声,也吃起了饭团。“我真想念泉谷和师父的厨艺啊,”他嚼着黏软的米饭,含糊地说道。他瞥了一眼山脚下的雪村、美羽和次郎。他们一言不发。确实,在发生各种事情后,大家都不知道如何开口。
“我还想念在竹荫里打瞌睡,”野良补充道。她的嘴唇抽搐,勉强挤出了笑容。
“我也是。”阿武咯咯笑了笑,垂下双眼,两手乱抓着脚边的青草。“这一年发生了很多改变,你知道吗?我经常回想起泰玄岛的旧时光,那时的生活简单了太多。现在,我们每天早上被噩梦惊醒,恶鬼和我们杀死的人幽魂不散,还不知道我们明天会去哪里。”
野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野良,你跟以前大不一样了,”阿武说道。“变得更好了。”
“你这么觉得吗?”
“是的,”阿武点了点头。“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偷偷溜出去,爬天宇圣殿附近的石柱吗?”
“去看星星。”野良回忆了起来。那时他们不到十岁,大半夜溜出房间,跑去攀爬大山般的高耸石柱,手脚都磨出了老茧。途中,泉谷还差点摔下去,还好阿彰及时抓住了她。到达顶峰时,他们躺在地上,围成圆圈,头倚靠在彼此肩上,仰望满天繁星。他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望星海,甚至还看到了一颗流星,他们只在传说中读到过这般奇景。他们多希望能永远相互依偎。
“是的!”阿武说道。“家人一直很重要。但师父还教导我们要为百姓伸张正义。不论什么情况,都要直面邪恶。这不仅关乎荣誉,还是成为好人的必要条件。为这个缘由牺牲,难道不好吗?这难道不是我们追求的死亡吗?”
师父的教诲早已渗入了每位武士的骨髓。舍生取义,便是值得。“他会对你的决定感到骄傲的,”阿武说道。“你直面十角,拒绝成为他的勇士。你勇敢地反抗从北境南下的怪物,保护无辜百姓——这正是我们从师父身上学到的功课。这是正确的选择。”
正确的选择。
“但我不想主宰泉谷、阿彰和仁林的性命,”野良喃喃说道。
“如果他们真的明白师父的教诲,一定会理解的,”阿彰说道。“如果他们死在恶鬼手下,也算是舍生取义。为了救家人,雪村、美羽和次郎宁愿背叛师父的教诲,加入恶鬼的队伍。但一旦你和恶鬼签下契约,你的身体、灵魂和荣誉都会受到束缚。你再也不能回头了。
“我想,十角确实有能力让师父死而复生。就像他说的,我们可以再次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他瞥了一眼野良。“但你觉得,如果师父知道我们牺牲了人性、荣誉和千万生命,他会感到骄傲吗?他又会说什么呢?”
你不是我的弟子。
“你眼不能见,但视野比雪村、美羽和次郎更广。你看到了这个世界不只有我们,”阿武从盔甲上扫去了杂草,站起身来。“我只想告诉你,我支持你的决定,虽然这个决定十分困难。”
野良笑了出声,和他一同起身。
“走吧,我不想再看你闷闷不乐的了,”阿武领她走下山丘,与同伴们会和。“我们很快就要去宰杀恶鬼了。我希望你处在最佳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