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典生离开京畿重地,日子转眼过去了两周。他率领一小队武士,向北境行进,策马飞跃稻田与河流。马蹄日踏千里,他的战友不免抱怨骑行过于劳顿,也担心疲倦的坐骑会扑倒在地,但典生无视了他们的顾虑。他们并不知道事态有多么紧急。只要他们传回消息,确认鬼族入侵北境,天龙王朝就会立刻调兵反击。届时,高将军也不得不离开南境,无法再对仙北村下手。他们离北境近在咫尺,他抱着对长登师父的信任,继续前行,只愿师父的消息千真万确。
当下,他率队在山岭间跋涉。凛冽的寒风侵蚀着他通红的双颊,他全身瑟瑟发抖,仿佛在弓弦上颤抖的箭杆。他迈过深及小腿的皑皑白雪,冰雪灌入皮靴,寒意自脚底蔓延全身,冷彻心脾。俯瞰山脉脚下的陆地,却完全不见积雪。确实,这条神秘山脉本就以一年四季的冰霜严寒而闻名,但翻越此关口是前往北境最快的路径。
突然间,队伍最前方的马匹惊慌人立,蹬蹄嘶鸣,骑士紧握缰绳却难以控制坐骑。他们走在狭窄的悬崖边,夹在岩石和万丈深渊之间,马儿若是继续横冲直撞,很有可能将骑士甩下悬崖。更有甚者,它可能会将整支小队置于险境。但典生很快就意识到马儿受到什么惊吓了。
金光照过雪山,典生抬头只见不知何来的巨兽在头顶盘旋。定睛细看,一条火龙穿梭往返,光芒在低空跃动。两颗黑珠忽而降下,典生马上意识到,那是人。他们落在了下方的悬崖边缘,将脚下的坚石踩得稀烂,如同玻璃粉碎。
大地震颤不已,典生噩梦成真,闷哼了一声。两人坠落的距离有五十米左右,轻则断骨错筋,落地方式不对的话,甚至会直接丧命。他跃下马背,挥起挂在脖颈的锁镰,将镰头甩向狭窄的垭口,牢牢嵌入了冰冷的岩石中。典生抓稳锁链,身体悬荡在半空中,随即用力向下蹬腿,屈膝重落在下方的积雪中,大臂借势发力,拽出了卡在岩石中的刀头。
典生站起身来,拍了拍颤抖的膝盖,只见多数马匹非死即伤。两名武士额头磕地,头骨劈成两半。一人受了腿伤,白骨刺出皮肉。其余的将士挥舞宝刀,面对从天而降的两名劲敌。
典生转身正对二人。其一貌似种水稻的农民,面容隐藏在草帽檐下,裹着紧身长袍,只有衣摆随风摇曳。他身侧的大刀却绝非农民所有,漆黑的刀鞘泛着橘光,仿佛注入了滚滚岩浆,鞘上刻有古老的文字。他的舌尖甚至能尝到宝器的威力,身体比之前在寒风中颤抖得更为剧烈。
另一位是头长犄角的四臂巨人,皮肤如火龙的鳞甲般鲜红,身体两侧各挂两把长刀,身上罩着巨大的袍子。典生发现将士们更惧怕这只怪物,毕竟大多数人从未见过恶鬼。
“终于找到你们了,”水稻农民顿了顿,细细打量了忍者一番后,他沉吟道,“啊,你们不是恶鬼屠手。”
“你是什么人?”典生质问道。他挥动镰头,“呼呼”几声划破冷空,模糊的圆圈一晃而过。
“我是半藏,百鬼夜行的最高将军,”农民说道,对身边的恶鬼点了点头。“这是我的指挥官祁客。把这两个名字刻在心底,在你去死之前。”
“快点,把乌鸦拿来!”典生对断腿的武士喊道。痛苦的眼泪冻结在男子绯红的脸颊上,他慌忙奔向人群,急着提笔写信。传信的乌鸦耐心地栖在他肩膀上。“大家一起保护他!”
祁客蹬地前跃,将四把大刀一齐拔出鞘中。典生向巨怪挥下镰头,阻止他前进,但半藏一步上前,挥腕出刀,打落镰头。这正是传世宝刀,血焰狱刀。
典生瞠目结舌地盯着红光闪烁的大刀。面前正是臭名昭著的恶鬼半藏,他曾在政宗名下受训,又为圣帝效忠十载,现在操持着天国洲史上最强大的武器之一。他下意识地退让半步,速度却还是不及半藏。恶鬼刀尖上挥,随手将典生的面罩劈成两半。忍者踉跄撤步,听到身后钢铁铿锵碰撞,战友惊恐尖叫。但他明白,自己不能从恶鬼将军身上移开视线。
“你反应挺快的,”半藏微笑着,掀起帽檐,显露出了激动的目光。“你叫什么?”
“典生。”
“好啊,典生。我最近有幸结识了几个厉害的对手,”半藏对祁客点头示意,他刚用四把大刀把可怜的武士切成无数碎片。“你是不是能让我刮目相看呢?”
典生口呼白雾,战友们的尖叫声在耳中回荡。信使没能赶在祁客的千刀万剐之前送走乌鸦。在片刻的宁静中,祁客拖着大刀,箭步走到了典生面前。忍者上下打量了一番恶鬼巨大的身躯和有力的臂膀。毫无疑问,他不仅力量占了上风,也能以四把大刀的数量制胜。典生偷瞟了一眼尸横遍野的雪地,鲜血染红了白雪。
“祁客,他归你了,”半藏说道。
典生咽了一口水,只见恶鬼朝他飞奔而来,比他预期中的速度快了许多。大刀簌簌砍来,刀法却和半藏大相径庭。他优雅不足,仿佛是在角斗场自学成才,而非受过武家训练。他仰面后倒,想试试祁客的砍削手法,观察他的弱点。恶鬼对身躯柔软、步伐轻盈的忍者怒吼几声,劈砍更为用力,出击愈发迅猛。但典生仍能分辨出恶鬼的招数和刀法。他曾以一敌四,躲避四把大刀并不是问题。但他知道,但凡受了祁客一刀,小命肯定不保。
半藏眉头上扬,惊讶地望着典生,见他挥起锁镰,朝祁客的太阳穴掷出链条一端的黑色铜球。恶鬼眨了眨眼,略有些踟蹰。三把苦无刀同时插进他的胸口,鲜红的皮肤上浮现出了斑驳的黑色血点。
恶鬼喘着粗气,跺了几脚,咆哮着扫去两把大刀。忍者立刻拔刀出鞘,御敌回击。他挡住了恶鬼的刀击,臂膀却感到剧痛炸裂。 他被打飞到了山崖的巨石上,肩膀瘀血。恶鬼没有给他一丝喘息的机会,此刻已经来到典生面前,戳出大刀。
典生蜷缩起身体,滚过一圈,任由恶鬼的刀刃割划头顶的巨石。见典生不断闪躲,祁客被彻底激怒,将武器插进岩石,用空手将忍者横扫到半空中。典生凌空翻腾,乱抓空气,最后撞在地上,肋骨断裂,剧痛不止。他见到祁客抽出了扎在山体上的长刀,杀气腾腾地冲来。忍者立时从袍中抽出两只细小的菱角,转腕挥去。一只砸中了恶鬼的脚背,迫使他原地停步,另一只飞过恶鬼的头,落在了他背后。与此同时,典生挥出镰头,金属链条缠住了怪物的脚踝。他用尽全身力量,抽动链条,逼得祁客仰面倒下,菱角恰好戳进了他的颈部。祁客痛苦地叫了起来。
“混蛋!”祁客轰然咆哮,撑起身子,黑血渗出伤口。不等他重新站起,一把利刀从低空飞来,刺入了恶鬼的胸膛,将他钉在地上。祁客双眼瞪大,震惊却无助地注视着典生一瘸一拐地跑来,大刀指着他的喉咙。“你这些可恶的小把戏,”他喉头凝噎,口中满是铁锈味。
典生正要一刀了结恶鬼,肩头却涌来一股热浪。萌生的火焰流经他的全身,顷刻间燃尽了他的外袍,深深灼入他的肌肤,仿佛恶鬼的魔爪。他倒在雪地上,在死伤的同伴身旁喘着粗气,口吐鲜血。他仰面注视着半藏踱步而来,手中的血焰狱刀已经出了鞘。
“抱歉,我必须出手了。我女儿很爱祁客叔叔,”半藏对典生点头致歉。依附在刀刃上的焰火渐渐熄灭,他举起大刀准备处决忍者。“不过,你确实让我刮目相看。”
就在他挥下大刀的瞬间,一声巨响撕裂了寂静,一颗黑色弹珠以飞箭之势射向半藏,只打偏了毫厘。他举目环视,搜索群山,寻找来者。
铁器叮当碰撞,声声入耳,典生忽然感到一对臂膀环抱自己,温暖得如同火炉的拥抱,带他远离冰雪严寒。他抬头细看,却发现了一名十几岁的稚子。他不知道年幼的孩子怎么能轻松拖走一名成年人,只是没有机会发问。越过男孩的肩头,他见到一名女子冲向半藏,优雅地挥舞铁扇,仿佛翩翩起舞。
这项功夫叫做铁扇术。他从前见过武师挥扇起舞,士兵用铁扇传递信号,但手法都不像女子这般孔武有力。女子转腕舞扇,时而出手戳刺,时而翻转扇面防御。她的动作似行云般优雅惬意,又如流水般灵动敏捷,让典生想起了儿时在长登师父家观察小溪的景象。
半藏与她不同,每一记刀击都杀气腾腾。他眼中燃烧着烈怒,新生的焰头不断在刀刃上蹿跃。不多时,他将冰雪封锁的垭口变成了炙热的柴堆。
典生想接着观望二人共舞,如同咆哮的火焰对抗沉静的溪水,但他的意识逐渐模糊,陷入黑暗之中。
***
醒来时,典生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他眨了眨眼,分辨自己是否还身处梦境。他握紧了手掌,感到面部和肩头爆发出剧痛。确实,他醒着。
“坚多,拿把火来,”他耳畔传来了平静的男子嗓音。
黑暗中冒出些许星火,随后大片火光驱散了黑影。男孩走上前来,脸色阴沉,黑色的眼珠中夹杂着一丝恨恶,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典生向右手边一瞥,见到了持铁扇打斗的女人。她双目轻闭,胸口有致命的穿心伤,模糊的血肉好像盛绽的花朵,直教人唏嘘。她平躺在石板上,皮肤如鬼怪般苍白。“她……她是不是……”
“查雅为了救你,牺牲了,”男孩低吼道。
“坚多!”男声音又响了起来,仿佛海边潮声,失明僧人随之踏入了光亮中。
“你清楚我说的没错,卞庆,”坚多脱口而出。“要是没有这个白痴,她不会和半藏打斗那么久。”他蹙眉怒瞪典生,“但为什么是你呢?”
“也许她看到了某些潜力。”另一个低沉睿智的嗓音响了起来,一只琥珀毛色的灵猫悄无声息地走到典生眼前,继续说道,“你上一次见到查雅犯蠢错是什么时候?或者犯任何错?她是有意为之。”
“这就是大错特错,”坚多大吼了起来,将火把固定在石墙上的灯台内,接着点亮了更多火把。他们似是身处某个隧道之中。
“我们在哪里?”典生敬畏地盯着说话的灵猫。“我们都是谁?”
“我们在深山之中,躲藏半藏和他的军队,”灵猫瞥了一眼僧人。“卞庆,他发现你活着逃出了他的魔爪,自然会更加下定决心,歼灭我们。”
“我必须夺回查雅的尸体,不能把她留在那里给半藏的火龙当零食,”卞庆说道,“百鬼夜行从不安葬死者,只会把尸体喂给随行军队,以死者的肉为食、血为酒。”
百鬼夜行。恶鬼的狂欢。想到战友的尸首将成为恶鬼的饕餮盛宴,典生的五脏六腑都拧结在了一起。
“我们是恶鬼屠手,宰杀恶鬼的专家。我是卞庆,这位年轻人是坚多,”卞庆站在典生身旁,微微屈身。他扯下了典生肩头的绷带。等到忍者不再扭动抽搐时,僧人在血洞上轻轻压下一块带有药草香气的湿润棉布,重新包扎好了他的肩膀。“我们试着阻止半藏,不让百鬼夜行征服天国洲余土。”
“阻止他们?我们连让他们放慢脚步都做不到,”坚多点燃了所有火把,站在灵猫身边,抱起了手臂。“我们失去了头领查雅,现在完蛋了。你也看到了半藏的武力。这片大陆上有谁打得过他呢?”
“或许,如果我不是只猫的话……”
“没有如果,你就是一只猫!”
典生眨了眨眼,“所以,猫怎么会讲话呢?”
“我叫武藏,曾经是伟大的刀客!”灵猫自豪地大声说道。但他眼中的激动来之也快,去之也快。他叹了一口气,“但我在一场决斗中失利,受了诅咒。”
“受诅咒成为一只猫,”典生皱起了眉头。
“一只永生的猫!这种命运比死亡更糟糕,还不能操持刀剑。我现在和一个喋喋不休的小毛孩,一个瞎了眼的僧人,还有一个受了伤的忍者坐在一起,眼睁睁地看着恶鬼军队席卷故土,”武藏摇着毛茸茸的脑袋。
“我们可以阻止他们!你有传信的乌鸦吗?有纸笔吗?任何可以通知颜熠圣帝,警告他百鬼夜行的东西吗?”典生说道。
“唔,”灵猫瞥了一眼卞庆。“我们有传信的乌鸦吗?”
“没有。”
“有纸笔吗?”
“没有。”
武藏轻哼几声。“那你梦里去通报他怎么样?”
典生凝视着卞庆。他曾听说僧人、尼姑和巫医能超越血肉之躯,联通灵界,随意潜入他人的梦境和意识。这种力量一度仅限于神明,但几位开明的天神将其传给了教徒和最伟大的勇士,至今已流传数代。然而,他从未亲眼见过拥有此项稀罕技能的凡人。
“我需要准备一下。坚多,拜托了……”卞庆刚开口,男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跑出房间。
“知道了,知道了,”男孩咕哝道。
“我去帮他,”卞庆跟在坚多身后走开了。
武藏和典生单独留在了洞穴中。灵猫歪过头,“现在,我们该拿你怎么办呢?”
***
颜熠圣帝失魂落魄地跑出寝殿,汗水浸透了皇室长袍。他挥手赶走了依傍在身边,恳请他冷静下来的妃子。但他无法冷静。一名男子闯入了他的梦境,他双目失明,但额前的第三只眼闪烁着紫光,无所不能见。
他难得做梦,方才的梦境最初愉悦轻松。他走在乡间的田埂上,四周没有守卫。在田间劳作的农民没有鞠躬,而是对他兴高采烈地挥手微笑,把他当作老友。他挥手回应,接着在土路上漫步,皇袍拖曳在泥地中,但他毫不在意。不久后,他在路上遇到了失明僧人。
“您好,”圣帝说道。
“参见陛下,”僧人深鞠一躬。
“不必多礼,”圣帝摆手坚持道。一转身,他却发现农民们紧盯着僧人,这才意识到面前的正是圣帝。他们一齐跪地磕头,祈求宽恕,手捧泥土和丰收的庄稼作为献礼,他们只有这些可以献上。圣帝叹了口气。
颜熠圣帝将注意力转回僧人,见到男子额前的第三只眼时,皱了皱眉头,他刚才以为这只是纹身而已。这人是恶鬼吗?他正要开口,一阵热浪涌向了他的双颊。他的眼角余光中火苗窜动,灰烬悬浮。几簇野火忽而跃起,咆哮着吞噬大地,似是天神降下的烈火。
“我带来了典生勇士的消息,”僧人字句嘹亮,声声回响,仿佛战鼓在圣帝耳畔震动。大地摇晃,地面似有火龙穿梭,烈焰继续传播,烧焦了更多稻田。 最后,圣帝眼中只剩下了火焰。烈焰和灰烬的海洋。“鬼族从北境南下。百鬼夜行步步逼近,意欲吞没你的领土。”
火焰在圣帝漆黑的眼珠中舞动。地狱之火正在侵吞昔日的秀丽河山。方才向他招手致意的农民已然烧成焦骨,消失了在摄人的热浪下。圣帝浑身淌汗,发现到热火已在不知不觉中烧到了衣摆,顺着昂贵的华服向上攀爬。他没有在意,也没有脱下长袍,只是凝望烈焰燃至皮肉,肌肤体会着冰冷却又炙热的火焰。深井焰。“百鬼夜行,”他喃喃复述道。“典生还活着吗?”
“他还活着,”卞庆说道。“恶鬼半藏杀死了其余的战士。他们无法用乌鸦向你传军报。这是唯一的办法。”
“巫术,”圣帝冷笑一声,任凭焰火侵蚀他的皮肤。
“你相信我吗?”
颜熠圣帝犹豫了片刻。焰火袭上他的脸庞,吞灭了他的胡须。“我相信。”
从梦中惊醒后,他疾步跑过宫殿,差点被拖在大理石地面上的衣摆绊倒,于是一把扯下了昂贵的华服。武士卫兵追随在他身后,求他慢些走。他冲进了正殿,臣仆听见圣帝半夜的尖叫声,早已聚集在了一起,脸上掺杂着焦虑与疑惑。
殿中一片寂静。圣帝竭力稳住呼吸,挺起胸膛,对臣子正色说道,“召集最高议事会。我们准备开战。”
***
典生望着卞庆,他坐在上百根蜡烛围成的圆圈中心。僧人右手握着黄金权杖,左手竖掌祈祷,默祷了十余分钟。他额前的紫晶圆眼大放异彩,典生猜想这是神圣宝器的力量源泉。
他望着坚多和武藏,本以为他们会协助仪式,但灵猫和稚子只是静静旁观,好像对僧人的举动习以为常。正在这时,典生感到能量环绕空间,寒凉之意遍布肌肤,直穿灵魂。他的疑惑消解了一半,但还是不禁暗自疑问,僧人的灵魂真的能穿越天国洲,进入颜熠圣帝的梦境吗?
烛光骤然熄灭,四人置身于黑暗中,只见僧人额前紫光摇曳。卞庆合上了第三只眼睛,身躯微颤,站了起来。
“你做到了?”典生畏怯地说道。
“我向圣帝交代了情况,”卞庆说道。“但不知道他会如何应对百鬼夜行的进攻。”他打了个响指,满屋蜡火重燃,照亮了洞穴。“现在,我们只能拖延恶鬼的脚步,祈祷颜熠圣帝用心听了报告,把军队凋往北境。”他跳出了蜡烛围成的圆圈,与典生擦肩而过后,向黑暗的长廊走去。坚多跟在他身后。
“你们去哪儿?”典生问道。
“我们去跟踪百鬼夜行,”卞庆说道。“鬼族总在晚上行动。还有几个小时就天亮了,我们到时候发起进攻。武藏,照顾好新朋友。”
灵猫点了点头。
“等等,你要把我留给这只猫照顾?”典生跟在两位恶鬼屠手身后,大声嚷道。“我能帮你们……”
“你现在这个样子,绝对跟不上我们,”坚多怒瞪忍者。“快点恢复,强壮起来,然后再加入我们。”他和卞庆一同转身走开。
典生凝视着面前漆黑的长廊,长吁了一口气,手掌握拳,转身猛击石窟岩壁,只震碎了零星的石块,鲜血却从指节的新伤滴落。他努力忽视疼痛,回头发现灵猫正好奇地观望自己。“坚多说得没错,你自己应该也清楚,”武藏说道,“你还没做好迎战半藏和百鬼夜行的准备。”
“如果半藏没有插手的话,我一定能杀了祁客,”典生低吼道。
“没错,但半藏插手了,”灵猫说道。“战斗并不总是讲究荣誉。或许你还没有真正尝过战争的滋味。战争残酷至极,人人化身蛮夷。战争关乎生死存亡,胜者为王。如果你不想尽一切办法杀死敌人,你就是被杀死的那个。”
战争残酷至极。
典生又回想起了英泉倒下、村民烧成焦尸、女人受凌辱、男人受折磨、恶鬼将孩童的尸首像皮球般踢下悬崖的种种画面,肠胃中一阵翻搅。他尝过战争的滋味。武藏说得没错,战争并没有荣誉可言,只有野蛮。
“壮年之时,我也曾操持两把大刀,左右开弓。我也曾征战沙场,以一敌百,”武藏朝着典生腰间的两把大刀扬了扬头。“我能教你功夫,让你变得更强壮。”
“真的吗?”典生眼中光芒闪烁。他差点忘了,灵猫是昔日的传奇刀客。他的传说早就在民间流传,那时他还是暗夜七士之一。
“卞庆、查雅和坚多这么强壮,都是因为我,”武藏说道。“毕竟,我是他们师父。我也是最后一位熟知恶鬼屠术的师父。”
典生注视着灵猫,想起了查雅的一招一式,优雅与速度共存,举世无双。就算是长登师父,或许也只能和她打个平手。可是半藏杀害了她,她更是为救自己而牺牲的。他下颌咬紧,双手握成拳头,鲜血顺着指节淌下。
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向武藏深深鞠躬,前额叩在了冰冷的石板上。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向一只猫磕头,但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像查雅一样战斗,变得更强大,杀死半藏。“武藏尊师,请您收我做弟子。”
武藏尊师满意地“喵”叫一声,舔了舔猫爪。“我收你为徒。开始训练吧。”
***
半藏跃下赤杉,轻抚火龙的鼻头。他站在恶鬼屠手寄居的群山脚下,那里是百鬼夜行的营地。他连续七天在山峦上空盘旋,搜索每一块岩石、每一个洞穴、每一道沟壑石缝,寻找可恶的恶鬼屠手。他终于杀了一人——手持火绳枪和铁扇,之前用烟花迷惑了百鬼夜行的女子。但卞庆收回了她的尸体。
他早就知道僧人活了下来,因为他的手下没有废墟中找到僧人的神圣宝器或是尸体。尽管如此,亲眼见到僧人活蹦乱跳,毫发无损,仍使他大为震惊。至此,他们已经在山间浪费了整整一周,巨石封堵了上山之路,这显然是恶鬼屠手的计谋。他们必须另辟蹊径,继续南下,征服领土。
百鬼夜行的营地横跨大地,直达天边。恶鬼习惯风餐露宿,不需要帐篷或是掩体,毕竟大多数恶鬼从未离开过烈焰渊。营地延伸至幽林深处,因为有些鬼怪喜欢暗处。半藏穿过营地,不时仰望暗蓝的天空。破晓在即,他知道有些恶鬼对光线重度过敏,无法在白天行军,他也必须尊重将士的习性。
他走进幽林,来到一片空旷的废土,这里是他设立的军医所,受伤的恶鬼在此疗伤。大多数恶鬼恢复得迅速出奇,所以医所内几乎没有躺着恶鬼,况且百鬼夜行在过去几周内停滞不前。恶鬼军队百无聊赖,有的士兵甚至希望早日上路。祁客就是其中之一,尤其是此次进山追击恶鬼屠手之后。
祁客背靠树干,闭目养神。在恶鬼巫医的治疗下,他的伤口已经愈合了。长条伤疤刻在他鲜红的血肉上。他正用指尖轻触伤痕,回想着每记重击和每个失误,重温打斗的场景,吸取经验教训。听到半藏轻盈的脚步声时,他将自己从思绪中拉扯出来,睁开双眼,疲倦地对老友挤出了笑容。“将军。”
“你感觉怎么样?”半藏走到了祁客身边。
“我没事了,身边倒有几个爱打呼噜的病友,”祁客指了指躺在几米之外的巨型怪物。他鼾声如雷,震颤大地,滚圆的肚皮随着鼾声上下起伏。“那个忍者武艺不错,我真应该更小心一点。”
“我好久没见过有人能打垮你了。”
“他很强大,”祁客说道。“是个有天赋的战士。”
半藏相信典生天赋异禀,但算不上强大。在殊死决斗中,他三招之内就能解决忍者,或许两招之内即可制胜。但他什么也没说。血焰狱刀给予了他超乎想象的力量,他几乎没有在战斗中感受过一丝激动。面对恶鬼屠手的稚子和卞庆时,他尝到了些许刺激。即便如此,几招之后,他就意识到二人的功力远低于自己。“我放弃了,不想再去追杀那几个躲在山里的傻子了,”他叹了口气,“就像你说的。我们还有大片疆土要去征服,不应该浪费时间。”
祁客点了点头。“我很高兴听到您的决定,将军。”
“将军。”半藏转身发现了一位年迈的妇女,腿脚颤巍,面容枯槁。她苍白的头发黏成几簇,像黑丝带般垂到半腰,逐渐老朽的肌肤上刻满了皱纹。她弓着背,后背鼓包隆起,手中拄着一根同样枯老的木棍。她眼中没有瞳仁,只有眼白,但她果断地走向将军,在他面前停下了脚步。
她是一名巫医。传言在烈焰渊得名之前,她已经在行走江湖了。人们称她为命运医师,因她能够阐释命运,讲述预言。“我看到了你的未来。”她的嗓音尖锐刺耳,如同指甲抓划石块。
“是吗?”半藏并不确定他是否相信预言和魔法。有什么凡人能阐释只有天神知道的事情呢?况且,谜一样的命运总是激励他勇往直前。他相信,他终将棋逢对手,也会在那天获得足以匹敌天神的力量。
他望着命运医师看了一会儿,最终没能忍住诱惑。“你看见什么了?”
“你会成为天国洲史上最伟大的战士,”命运医师说道。“但你会倒在另一个人脚下,一个眼前漆黑、眼底澄明的人。”
眼前漆黑、眼底澄明?这是什么谜语?半藏对巫婆皱了皱眉头。“这就是命中注定要杀死我的人?”
“天机不可泄露。”
“我命令你。”
“天机不可泄露,”命运医师坚持道。“咒语加身,我无可奉告。”
半藏眯眼看着巫婆,没再逼问下去。他并不在意老妇的言辞。她的巫术无法决定他的命运——他要书写自己的命运。
半藏在医所停留了片刻,观察命运医师治愈祁客胸口的重伤。他很久没有见过祁客受伤了。自从他们相遇以来,祁客一直是烈焰渊角斗场中的主导力量。作为武士,典生并不算特别强壮,他的每记攻击只有祁客四分之一的力量。但他的速度与柔韧超越了大多数恶鬼,实在令人赞叹。不过,他使用的全是忍者的武器。他是否受过武士和忍者的双重训练?他现在和两个恶鬼屠手同住,又给鬼族添了一道心头大患。除了这几个恶鬼屠手,半藏还要面对无数像臭虫般散步在大地上的凡人,这样才能占领天国洲,把他的家人接到新家园。
半藏告别祁客和命运医师,离开了幽林。他走过丛丛野草般的鬼族军团。晨光熹微,天边现出层层浅橙色的褶皱,鬼怪都已昏昏沉睡。空气清冷,凉意在半藏的皮肤上跳动。他一路走到营地尽头,转了个弯,徒步到几公里之外的山丘顶端。他停下脚步,远眺熟悉的村庄。
半藏凝视着木屋的烟囱升起缕缕青烟,村中人家聚集在一起,搭建火堆,烹饪早餐。他闭上双眼,清风拂过脸颊。他听到了孩童的咯咯笑语,瓦罐中咕嘟冒泡的大骨汤,渔夫和猎人出门捕食的告别声。
半藏伸手从衣服中掏出卷轴,拉开了它。卷轴上绘着他和妻女的肖像。他曾保证,每个满月之夜都会回家看看,但他在焦灼的战争中滞留越久,见到的被杀戮吞噬的妇女儿童越多,就越发深切地思念她们。
他脑海中极少出现死亡的念头。几十年前,当他还是天龙王朝的战士时,他总是英勇无畏地冲进战场。他从不说自己恐惧死亡,因为他确实不害怕。他受政宗师父的教诲,相信在战斗中牺牲是荣耀;伟大的武士终有一死,只求光荣的死亡。无惧死亡的人十分可怕,而一个无牵无挂的人更是势不可挡。
他的师父曾将他独自抛向世界。他孑然一身,只为自己的荣誉而战,无懈可击。但现在,他凝视着家人欢笑的脸庞,恍然意识到了自己也终有一死,心如刀割。
命运医师的预言萦绕在他脑海中。他摇了摇头,死亡不会打倒他。他会成为世间最强大的武士,战无不胜,直至世间再无对手。他再也不会像成为肃清的手下败将一样,在战斗中失利。
他垂下眼睑,卷起画卷,重新塞回衣服中。他不知道如果自己战死沙场,女儿会怎么想。她会不会以自己为耻?他想象女儿哭着祈求自己回家的样子,下颌紧咬,开始走向最近的村庄。他知道自己不能死。
他走到了村民聚集的地方,假扮路过村庄的流浪人。他用从死者身上搜刮来的钱币买了碗阳春面和几只饭团。还是人类的时候,他曾非常喜爱这些简单的美食。他和村民闲聊了一会儿,询问他们的生平故事。有人讲述了在北境长大的故事,其他人则告诉他自己的梦想和志向。
半藏并没有意识到他正仰面观天,眼神忧愁。夜幕降临时,百鬼夜行就将出击。他从一条并不舒适的长树干上站起身来。他已经在树干上坐了四个小时,聆听一对年老的夫妇讲述当地的奇闻异事。相传,附近的山间有天狗游荡,不断给村子带来麻烦,而伟大的武藏武士操持双刀,宰杀了怪物。他对老夫妇笑了笑,低头笑看他们膝下的孙儿。男孩在土地上玩耍,他太过年幼,还无法理解这些故事。“我得走了,”他扣下了稻草帽檐。
“啊,请别走,至少留下来吃个晚饭吧,”老妇笑语道。“我们村庄不常见到访客,除了天龙武士和来收税的官员之外。”
“你让我们想起了儿子,”老人搂着妻子说道。尽管二人年事已高,半藏从他们对视的眼神中看出二人依然如胶似漆,情意绵绵。“他几年前死在了第三次天国洲大战中。”
半藏曾参与第二次大战——那场建立了天龙王朝的洲际大战。成为恶鬼后,他有幸得到鬼王槐戎的许可,离开烈焰渊时,曾听到不少有关第三次大战的传言,似乎比他曾经历的战事更为残暴。他向老夫妇点头致谢。“对于你们的儿子,我感到非常惋惜,”他说道。“但我不能久留。”
他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了两把钱币。他知道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足够他们开始新生活了。“如果你们愿意,请听我的建议,尽快动身离开这里。往南走,现在就走。”
“为什么呢?”老妇注视着钱币。
“如果你们珍惜性命,就必须听我的,”半藏坚持道。夜色渐渐袭上天幕。小孩瞪着圆圆的大眼睛,吃惊地看着他。半藏对他扬了扬头。“拜托了,请保护好他。”
孩子的祖父母依然茫然地盯着钱币。铜币从半藏的五指间落下,如狂暴的雨点般落在地上。半藏没有时间去说服两位老人。他知道,他们不会离开。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在这片土地相知相爱,生儿育女,定要在故土落叶归根。仅凭陌生人的一句警告就收拾行囊走人,简直是天方夜谭。
半藏任由钱币从掌中滑落到地上,向老夫妇深鞠一躬,转身离开。他没有回头,只听得背后的老夫妇哼哧喘气,弯腰捡起钱币。
当晚,在徒劳地围剿恶鬼屠手几周之后,百鬼夜行对小村庄发起了猛烈的进攻。他们带着屠村之势冲进家家户户,将尖叫的村民践踏在脚下。面对黑云般的恶鬼,村民无力抵挡。
燃烧的房屋像萤火虫般点亮了寂寥的夜空。恶鬼小兵血性大发,将村民赶尽杀绝,半藏甚至不需要拔出血焰狱刀。他走到了老夫妇的小屋。只有这间屋子尚未被摧毁。他在树干旁停下脚步,只见他给老夫妇的钱币已被整齐地摞在了小木盒中,似乎在静候他的归来。他脱下靴子,走进木屋。好心的老妇曾在这里为他打饭盛汤。
他轻柔的脚步声还是打破了屋内的寂静。他走过不同的房间,每间空屋都干净整洁,仿佛主人确实离开了一般。但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他走进了最后一间屋子,卧室。
祖父、祖母双双跌在门后,头抵地面,苍老的脸庞陷在猩红血水中。祖父母之间躺卧着年轻的孩子,也已去世。三人用绳子将小腿绑在一起,保证倒地时呈跪姿。祖父母血淋淋的手上握着打造精良的怀剑。
他们脖颈上的切口利落。从血迹来看,他们大约在恶鬼进村时挥刀自刎,孩子死于祖父母之前不久。他们穿着的华丽衣冠与几小时之前的褴褛衣衫反差极大。或许这是家族祖传的锦衣。
半藏双目圆睁,紧盯他们的尸体,似乎在等待某具躯体抽搐几下,死而复生。
他凝视着男孩的脸庞。他脖子上的鲜血仍然湿热,双目未瞑,似乎难以相信祖父母的行为。他脸颊上泪痕干透。半藏想起了毓冥,双唇颤抖,脸上惊恐与同情参半。
他抱起三人的尸体,将他们安葬在木屋背后,耳中仍不断传来饥渴嗜血的手下吞噬死者的声音。他站在新坟前,将他们拒绝收下的钱币洒在土堆上。他没有其他东西可以给予他们。他恭敬地鞠了一躬,叹了口气。你们应该听我的。但他知道,自己本就不该抱有期待。
“你的朋友?”祁客从木屋周边走来,问道。
“差不多吧,”半藏说道。
“我总觉得肃清殿下选你作百鬼夜行的至高统帅,多少有些奇怪,”祁客拍了拍半藏的肩头。“你曾经是人类,现在反而要带领鬼族把他们赶尽杀绝。这听上去像是一道诅咒。”
“更像是一场测试。”
“那你成绩不错,”祁客说道。“我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能像你一样绝情。”
“我现在是恶鬼了。”
“没错,但你永远无法抹走过去,”祁客说道。“说不定你会忘了它,但它一直都在。”
半藏点了点头。转身回村之前,他又凝望了坟头片刻。“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