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仁林带队时相比,三名武士赶往小仓村的步伐匆忙了不少。他们毫不在意摩擦得生疼的双腿,也顾不上疲乏的身躯和劳顿的马匹。野良抱紧了阿彰的腰部,但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长时间颠簸后,不免还是感到昏昏沉沉。
阿彰仍在扬鞭加速,仿佛身后有追兵,他们命悬一线,生死存亡在此一举。马儿疾驰,大风迎面灌来,他们眯紧眼睛,贴伏马背,顶风前行。身边的田野山岭和竹树花草化作虚影,天地万物飞速掠过。
“我查了半鬼人渣的意思,就是太一说的那个词,”阿彰紧握缰绳,对野良说道。“那是半鬼族群,他们受了天神的诅咒,差不多在我出生的时候被赶尽杀绝了。”
“你属于半鬼族?”野良问道。
“太一是这么说的,”他咬起了下唇。“或许有人把我扔进了大海,让我从世间消失。但没有人会想到一只巨大的神龟救下了我。”
两位武士脸上挤出了疲惫的笑容。
“真奇怪。我对自己的血亲一无所知,倒是从这个想要杀死我的魔怪那里找到了第一条线索。”男孩叹了口气。“我们都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父母是谁。”
“这都无所谓了。至少我们还是一家人。无论谁抛弃了我们,无论我们曾经如何,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最重要的是我们一起共创未来。”
“没错。”
他们沉默了片刻,耳边只能听见奔腾的马蹄声。“那你说,你会长犄角吗?或者再长一只手臂?”野良笑道。
“长个犄角倒是好玩的,看起来应该很吓人吧。”阿彰咯咯笑着,但忽然察觉到些许异常,扭头瞥见了土路另一侧的溪流,笑容迅速从脸上落了下去。这里正是典生和野良殊死决斗之处。他勒住骏马,让它减速小跑,同时凝神观察水面。泉谷在他身边停下了马,见到面前的场景时,双眼骤然惊瞪。就连野良也愕然张了张嘴——她能嗅出附近的气味。死亡的气味。
涓涓溪水时流时停,缓慢凝滞。随之映入眼帘的是大块黑色物体,似是僵硬的焦尸,后背朝天,脸朝河底,悬浮在水面上。他们继续向下游走去,先是见到零星几具尸体,,接着出现了十余具,最后竟有上百具焦尸。这些人类遗体黑烂得无法辨认,像枯萎的莲叶般上下浮动,焦味和尸臭交织入鼻。
阿彰忽见水面上漂来一件老妇的衣衫,认出这是曾救治泉谷的小仓村长老。这些尸体来自于小仓村。“泉谷,快来帮我!”他急切地嚷道,挥下长鞭,骏马又奔跑了起来二人沿着小路疾速冲刺。
接下来的几小时内,他们在马背上一言不发,之前的欢声笑语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恐惧。他们害怕即将在小仓村见到的情形,各自暗暗祈祷,希望结局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样。但他们的祈祷徒劳无功。
阿彰勒住缰绳,翻身下马。焦黑的枯草地上弥漫着熟悉的死亡气息,骨灰残骸附着在地面上。野良也跳下了马,拍了拍马背,对着它的耳朵轻声细语一番,试图安抚它。就连他们的坐骑也因附近的惨状而慌乱惊惧。
“可恶!”阿彰突然叫道,随后快步跑走。
“等等,阿彰,你去哪儿?”野良叫道,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
“野良,等等……”泉谷开口嚷道,但野良已经被脚下不知何物绊倒了。
她倒在焦黑的土地上,不知是什么坚硬的东西戳中了她的右臂,掀翻了她的护手。她感到这个东西好像是一根细签。她握住签身,通过材质认出了这是箭杆。她顺着杆子抓到了箭羽,感受一阵阻力。箭头卡在了什么东西上。
她喘着粗气,向后猛退几大步,又撞上了某个坚硬的物体。这次,她凭感觉认出了这是只小手,骨骼还是孩子的大小。她双唇颤抖,恐惧逐渐袭上心头,感官再也无法承受更多的刺激。
她猛地坐在地上,双手抱膝,蜷缩成一团,轻声抽泣起来,想起了他们在森林中救下的小男孩。那个亲眼目睹恶鬼蹂躏父亲,第二天却依旧微笑对待恩人的男孩。她的思绪又转到了救治泉谷的长老,以及施与他们草药和援手的村民。现在,他们的遗体遍地散落,像田野中的花朵般包围着她——凋零的花朵,逝去的花朵。
“英泉!”她大声叫道。“你在哪里?”
“野良。”她耳边传来了轻柔的嗓音。泉谷跪在失明武士面前,向她伸出了手。
野良拉住泉谷的手,在她的帮助下站了起来,仍然浑身颤抖。“告诉我,你看见什么了,”她嗓音震颤地问道。
泉谷吸了吸鼻子,泪水差点就要从眼中落下。“你不想知道的……”
“拜托了。”
泉谷取下面罩,用手背抹了抹脸庞。“村庄全部毁了。从烧焦的楼房来看,好像事情发生有一阵子了。可能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她停下来,深吸一口气。“小仓村中央有成堆烧焦的尸体。大多数是男人,可能他们挺身而出,给村民争取逃跑的时间吧。”
“那女人和孩子呢?”
“她们都在你身边。看起来全村没有一个人幸存。”
野良想要开口,话却噎在了喉头。她直喘大气,呼吸沉重,对身旁群尸的畏惧似乎攫住了她的咽喉。她的胸口仿佛压着二十副硬质胸甲。她身体向前倾倒,伸手猛扯下了面罩。她胃中翻江倒海,灼热的酸液涌上心口。她捂着前胸,干呕不止。
她抬起头,擦了擦嘴角,依然感到天旋地转。“你找到英泉了吗?”
阿彰的嗓音响了起来。“找到了。”
***
三名武士站在小仓村外围的田野上。黑云低悬在空中,地上铺盖着惨淡的黑影。野良站在英泉身旁,男孩尸体腐烂殆尽,基本上已是一副枯骨,剩余的丁点肌肉也是焦黑的,甚至连蚊蝇蛆虫都不屑一顾。***里剑戳在他的头颅中,对半劈开了白骨。
野良将头盔扔在地上。有一天,我也会成为像你们一样强壮的武士。我会帮助所有有需要的人。他勇敢的誓言回荡在她耳畔。
拯救有需要的人。他们甚至都没来保护小仓村。自始至终,他们没有保护过任何人。全村无人生还,尸骨露天,遭人践踏。
“我在他的口袋里找到了这个,”阿彰将一根丝绳放在了野良手心。“我想,他希望你收着吧。”
她牢牢地握住红绳,晶石护手“咯啦”作响。她眼中涌入泪水,雨点般的泪珠沿着脸颊轻柔流淌,落在英泉的尸骨边。爸爸说如果两个人系着同一根红绳,他们命中注定会再次相遇。
她拿起英泉的红绳,将它缠在小拇指上,越绑越紧,直至指节泛紫。她最初试图压下抽泣,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终于放声哭了出来。她想象着泉谷描绘的恐怖景象,哭声愈发悲愤嘹亮。
泉谷咬着下唇,也抽泣了起来。阿彰同情地望着两位朋友,轻抚她们的肩膀。“没事的,”他反复说道。没事的。
“这是谁干的?”野良最终从湿润的脸庞擦去泪水,沉静地问道。
“从插在村里的旗帜来看,是天龙王朝,”阿彰说道。
野良点了点头。她心间已不再空虚,怒气正如沸腾的岩浆,贯穿她全身。黑暗的怒火注满了每一根血管,她的脸庞也因愤怒而涨得通红。同伴们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师父总是告诫他们要避免烈怒,然而,愤怒还是征服了野良的意志,主导她的每一寸思绪。她满脑子只能想到典生、高将军和天龙军队中的武士、步兵,想象着她亲自踩碎他们的头颅。
***
他们用一整天火化了死者,将死者的骨灰洒满大地。当三人最终回到长登师父的学堂时,忍者和武士们全都守候在门口。
长登师父双手抱在胸前,脸色严厉冷淡。他前额的皱纹更为深邃,漆黑的双眼仿佛两座渊谷。他的锁镰——神圣宝器怜奈锁——像莽蛇般缠在身上,链条叮当撞击。
三位武士在尊师面前翻身下马,感到他无情的目光时刻跟随。他们恭敬地跪在他面前,俯首领罪。
“师父,我们恳请你原谅,”阿彰声音微弱地说道。
“你们违背了我的命令,”长登师父言简意赅,双眼微眯。“我命令你们留在这里,是为了你们好。为了保护你们。”
“师父,我们必须去看一看,”野良说道。“我们必须去看看十角的警告是什么。”
“然后呢?”
“小仓村全部毁灭,没留一个幸存者。”野良刚说一半,就哽咽了起来,吐出的每个字眼都像是匕首扎入心头。她听见了尚不知情的同伴们沉重的呼吸声。“这是天龙王朝干的。”她能感到雪村、次郎、美羽和阿武的颤抖,他们的怒气散布四下蔓延。仁林表面平静,可野良知道她的内心绝非如此。
“天龙王朝,”长登师父喃喃重复道,仿佛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我猜,你们现在想去和他们决战,杀死那几百名武士和步兵吧。”他瞥见了野良脸上坚毅的神情。“你们杀过恶鬼,就觉得宰杀人类更容易吗?那些农家男孩,从家中被拉去入伍,使天龙军队庞大无比——你们有能力削弱他们的势力吗?暂且不说这些有家要回的步兵,那些僧人战士呢?他们尊崇赐予你们神圣宝器的天神,你们也会杀死他们吗?”他的双唇紧闭,停顿少许后凝重地说道,“你们足够强壮吗?”
野良咬紧下唇,但什么也没说。
“你们几个不准离开学堂。没有商量的余地。如果我再发现你们不见了,你们就不必再回来了,”长登师父说道。“这里也不再欢迎你们。”他转身走回宅子。
当晚,武士们聚在一起听阿彰讲述小仓村的惨剧。泉谷在一旁抽泣不止,脑海中反复重演着可怕的画面。阿彰话音落下,整个屋子陷入了沉寂。美羽率先开口,“我们不能任由他们逍遥法外。”她环视众人。“拜托你们告诉我,不只有我一个人是这么想的。管他什么长登师父的规定呢。我们应当为小仓村的村民伸张正义。”
“我同意美羽,”雪村说道。“我们已经学会了所有需要学的东西。我们是武士,是政宗名下的战士。曾经救助我们的无辜村民被无情杀害了,我们至少得去查一查天龙王朝为什么要这么做,否则我们不都成了懦夫吗?”
懦弱是奇耻大辱,但违背长登师父的命令也有违荣誉。野良对此一清二楚,但也知道她的内心所向。她会找到那些造成小仓村惨剧、英泉之死的人,将他们一刀砍成两半。
每位武士都赞同雪村。毕竟,他们是浪人,长登并不是他们真正的师父。“仁林呢?”阿彰问道。“她或许可以说服长登师父……”
“我们分明可以一走了之,为什么要在她身上浪费时间?”雪村说道。“你是不是喜欢她?”
“我……”阿彰低头看着地板。
“她和我们不是一路人,忘了她吧。”雪村伸手从包裹中拎出了甸才的脑袋,抓着恶鬼的头发。恶鬼照旧对武士们龇牙咧嘴,武士却不像从前一样对甸才退让三分。“当我坦白我留下了甸才的时候,我向你们保证公开一切消息。我说到做到。
“十角跟我和野良讲了很多事情。第一,他想要处决甸才,也会来这里找他。其次,他宣称鬼族正从北方入侵天国洲,这是他们几世纪以来第一次进攻。最后,他希望野良成为他的勇士,想让她打败天龙王朝的高将军和新任的鬼王肃清。”
野良感到了家人的目光。她咽下一口水。“我拒绝了。”
“这两个目标都很难对付,”阿武喃喃道。“如果肃清真像故事里说的那样,你不可能打败他。至于高将军,你有没有想过十角只是在利用你?”武士皱了皱眉头。“十角让你去小仓村,知道这样会让你恨天龙王朝。或许这就能促使你去杀死他的目标,也就是高将军。”
“这事确实有点蹊跷,”美羽眉头紧锁。“天龙王朝和……他的军队叫什么来着?”
“百鬼夜行,”野良答道。
“对,两方在战争中应该是敌人,”美羽说道。她双臂抱在胸前,胸口仍因和次郎的决斗隐隐作痛,二人在会议中也完全没有眼神交流。“他的动机是什么?如果他想要登上王位,那可以理解。但如果他想要摧毁天龙王朝,为什么要高将军的脑袋,而不直接要圣帝的呢?杀了高将军,总有别的指挥官能接替他的位置。”
“高儿还活着?”甸才忽然开口,一时间吸引了所有武士的目光。面对众人的注视,他紧张地咽了一口水,“我以为他已经死了呢。”
“你认识他?”次郎皱了皱眉头。
“他是我的侄子,肃清的诸子之一。”
屋内陷入了片刻的沉默。雪村将甸才“砰”的撞在墙上,打破了寂静。恶鬼痛得哇哇大叫,但迅速咬紧嘴唇,乖乖闭上了嘴。“高将军是恶鬼?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们?”雪村怒吼道。
“你从来没问过我!这是你第一次提起他,该死!”甸才叫道,“要是他连自己恶鬼的身份都不掩饰,岂不是个傻子卧底!”
“请别再打他了,”泉谷闭着双眼,恳求道。
“别同情他。他是鬼王之子,还是杀了师父的仇人,”雪村低吼着,将恶鬼缓缓放下。“肃清已经接任了王位,如果高将军是他的儿子……”
“那他就是鬼王之子,鬼族王位的顺位继承人。十角排在他之后。杀死了肃清和高将军,他就能当上鬼王了,”野良补完了他的话,这下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前提是半藏没有发现他的阴谋,先杀了他,”甸才说道。
“半藏?”除了雪村之外,所有人都疑惑不解。
“什么,你们都不知道半藏是谁?”甸才皱起了眉头。“他怎么说也是政宗的开门弟子啊。”除了已经听过故事的雪村之外,其余浪人们都神情震惊,惹得甸才差点大笑起来。
恶鬼绘声绘色地讲述了半藏的故事。他列举了武士的生平事迹,讲述他如何成为天国洲最强大的人类战士,相传甚至超越了政宗和长登。在半藏人间蒸发之前,他的传说就已经遍及了天国洲每个角落。被肃清击败后,半藏来到烈焰渊,成为了鬼王槐戎的义子,人类战士就此变成臭名昭著的鬼王之子。
野良边听故事,边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师父从来没有提起过在他们之前,他曾教过另一名弟子,这位弟子在更年轻时就离开泰玄岛,成为绝世超群的武士,名字载入史册。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师父等了这么久才将他们送到天国洲。他担心弟子们变成怪物。
“如果十角说的没错,我父亲灰飞烟灭了,那肃清现在一定坐在王位上,统治着他的臣民。半藏肯定会统领百鬼夜行。在肃清之外,他是最强大的恶鬼了,”甸才说道。谈及父亲的去世,他似乎并不震惊,反而像是早有预期。“半藏对肃清非常敬重,因为肃清曾向鬼王举荐半藏,帮助他超越凡人之躯。如果半藏发现十角正在背后算计他,一定会宰了我哥哥和他的勇士。”
野良感受到屋中渐渐升起的好奇之意。众人都在遐想恶鬼半藏的极限到底是什么,还好奇他身形如何,嗓音如何,成为恶鬼后,容貌变化了多少。他的格斗风格呢?他用什么武器?甸才告诉他们的传说属实吗?他是否真的骑乘火龙,是他从屠杀的母龙腹中盗出的?他是否真的娶了一位恶鬼妻子,是否真的爱她,并热爱自己现在的生活?
甸才说得容易,他一定会宰了我哥哥。但雪村和野良一想到有人能轻易斩断十角的身躯,浑身颤抖不已。“我认为,如果我们要离开长登师父的保护,必须先确定我们的敌人是谁,”野良说道。“是鬼族还是天龙王朝。”
“我或许能帮帮你们,”仁林忽然拉开了门。见到甸才时,她双眼瞪大,但不敢叫出声。在她做出反应之前,次郎迅速冲上前,一把关上了她身后的门。阿彰晃过半个屋子,跑到她身边,捂住了她的嘴。其余武士的手都悬在武器上。
“你必须发誓保密,”阿彰说道。仁林点头后,他才放下了手掌。
雪村朝着野良叹了一口气。“你怎么没听到她?”
“仁林是我察觉不到的少数人之一。”野良低头表示歉意。
“我现在懂了,你们为什么对恶鬼了如指掌,”仁林说道,眼神从甸才转移到了雪村身上。“我知道你们准备离开,也听到了高将军是恶鬼。他就是在南境率领天龙军队的将军,正在到处攻占村庄,把它们吞为王朝的领土。长登师父让我不要告诉你们,因为他知道你们会有所行动。但他们正在逼近仙北村。在高将军的暴脾气下,附近的村庄都有危险。我认为,他故意让军队滞留在南方,这样分散圣帝的注意力,不让他注意到鬼族从北境入侵,”她犹豫了片刻。“如果你们在乎仙北村的人民,希望阻止天龙王朝无情疯狂的杀戮,我会从天龙王朝开始,从保护无辜百姓开始。”
“北境的恶鬼该怎么办呢?”泉谷问道。
“如果你相信,你们七个浪人能面对传奇战士,面对半藏和无数妖魔鬼怪,那只能说是好高骛远,”仁林的实话像利箭般刺中了每位武士的心。“你们一定要在能力范围之内作战,别搭上了性命。以死相拼没有什么荣誉可言。”
“如果我们杀了高将军,或许他就无法在南方掌控天龙军队了。圣帝也就能把军事力量转移到北境去应对鬼族了,”泉谷说道。“但对付天龙军队也是个挑战。别忘了,典生就在武士之列。”
“我们会碾压他们所有人。我们现在更强壮了,”野良的嗓音比预期中的嘹亮了不少。其余的武士都对她坚毅的语气感到震惊不已。“如果就是高将军命令了天龙军队攻击南方村庄,小仓村的惨剧也会算在他身上的。我们一定会伸张正义。”
***
深夜,长登师父眺望七位浪人走出学堂大门,看着他们身穿珍奇铠甲,肩扛一路所需的给养。雪村大步走在队伍最前方,腰带上拴着喋喋不休的恶鬼头颅。次郎嘴里啃着他从厨房里拿来的玉米棒子。师父感到身后闪过一道黑影。“你把将军的动向告诉了他们。”
“是的,师父,”仁林说道。她站在长登身边,俯首鞠躬。“我违背了你的命令,为此道歉。无论什么惩罚,我都会接受。”
“没有惩罚,”长登笑望着远去的弟子们。“他们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我能教给他们的,他们也都学会了。这几个武士卓越超群,我没见过像他们这样聪明好学的孩子。他们也让我想起了之前那个人,半藏。”他顿了顿。“我很惊讶你没跟他们一起离开,仁林。”
“什么,我为什么要……”
“你难道没有和他们产生感情吗?你难道没有受到这群热血少年的感召吗?”长登转向弟子。“你也完成了一切课业。我的学堂会永远欢迎你,但我提醒你,不要恐惧外面的世界。你还年轻,仁林。你的意义远高于这个小地方。”
“师父,我不这么认为。”仁林盯着脚趾。“自从我和典生成为孤儿,我就在寻找一个家。我终于找到了。在这里,所有弟子把我当作他们的大姐姐,所有人都接纳我,都是我的家人。这是我一直渴望的地方。我和典生还有那群浪人不一样。我不想变得更强壮。我之所以变得更强壮,是因为我想要保护这里所有人,”她抹了抹眼角,长吁一口气,“因为我没办法忍受任何人的离去。”
长登点了点头。“但这里一直都会是你的家,不会离开。再看看那儿,你的七个家人正在走向未知的远方,步入险境。他们试图改变世界,为不义之地带来正义。你能忍受他们的离开吗?”
仁林沉默不语。
长登拍了拍仁林的肩头。“说到底,我希望所有的弟子都能离开这里,去追寻自己的梦想,用我教授的武艺去成就奇迹。仁林,你有很多人望尘莫及的天赋。多少人想要拥有你的武艺和知识啊。但他们没有,甚至为此不甘。不要荒废了你的才能,在这里消磨一生。外面有那么多人会哭喊着求你帮助他们。”年迈的忍者转身回屋,空留仁林独自赏月。
仁林注视着漫天璀璨的繁星,陶醉在美妙的夜色中,却感到泪水渐渐注入眼眶。她想象着小仓村的村民,面对大批冲向他们的土地、扛着天龙大旗的武士,他们高声尖叫,四处逃窜。她能看见火焰吞噬房屋,灼烧孩子和女人,无视她们的哀号。在焦黑的田野边缘,高将军邪恶地观望大屠杀,满脸奸笑,尽情享受着炙热无情的火焰。典生站在他身边,沉默呆滞,无法直视接下来的屠杀。
她从满天星河收回了目光,低头看着她颤抖的双手,十指因多年的训练而布满老茧和疤痕。她回头望了望,只见长登师父走进一扇敞开的纸门。接着,她向远处眺望,还能见到七位武士的背影,在黑暗中渐行渐远。他们的头颅高高昂起,大步前去讨伐高将军和他的军队。
她回想起了每一个人,以及他们过去一年中共享的回忆。
她想得最多的是阿彰。
男孩看每个人的眼神都可谓凶神恶煞,仿佛他是猛虎,而其他人都是猎物。唯一不受阿彰怒视的是泉谷。几个月后,仁林也获得了这项特权。但他看自己的样子又与看泉谷的方式不同。看泉谷时,他如同骄傲的雄狮注视幼崽,而他留给仁林的眼神却充满了渴望,乌黑的眼珠闪闪发亮。他的眼神前一刻还会火烧大地,但下一刻他就会转向仁林,眼中拨云见日,炙热的火焰悄然熄灭。他朝自己微微一笑时,仁林感到世间似乎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仁林仰头望月,凝视皓月清辉。她轻声祈祷,希望天神正在聆听。随后她冲进了夜幕,追随七位兄弟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