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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三人猎鬼

典生步履沉缓地走进天龙圣帝的殿堂中,皮靴在石板上踢踏作响。他路过一道道纸拉门,门口守着身形魁梧的武士,身穿殷红铠甲,火光在金属上跳蹿,令人望而生畏,更让典生回想起了小仓村血腥可怖的记忆——鲜血如同绸带般泼洒天际,在夜空中化作猩红雾气,穹苍之下燃烧着熊熊烈火,跃动的焰头仿佛从炼狱中挣扎脱身的恶鬼。

小仓村的惨剧已经过去了一年,但那只是开端而已。典生已经记不清他们曾将多少村庄付之一炬,又有多少无辜百姓在尖叫声中倒在了他锋利的刀刃下。

每当夜幕降临,他会仰望漆黑无尽的穹庐,凝视夜空中的斗转星移。他彻夜难眠,但并不介意。即便他睡着了,无脸怪物也会立刻从黑影中匍匐爬到他身边。他手握白瓷面罩,上面诡异的表情竟在恍惚中抽搐几下,像是活了过来,转而惨笑、尖叫、痛哭,声音凄厉,宛如他在小仓村烧杀抢掠时听到的声响。典生总会从噩梦中惊醒。弹身坐起时,他总是大汗淋漓,被褥浸满了汗水,或许还有泪水。他蜷缩起身子,在床上抽泣,喃喃地祈求天神饶恕自己,尽快将他从恶鬼手下拯救出来。

他尝试过逃跑,只是每当他找到一线机会逃离高将军,无脸恶鬼就会侵入他的脑海,使他怔怔地定在原地,寸步不能移。回过神时,他早已错失了良机。他被困在了循环往复的噩梦中。现在,他拖沓着脚步走进宫殿,眼底下的眼袋沉重不堪。

他在一扇巨型大门前停下脚步,门口左右守着两个体型魁梧的武士,他们的身影完全盖过典生。二人脸上罩着金色怪兽面具,头盔上弯着金色尖角,形似恶鬼犄角,肩披带硬刺的肩甲,表明他们是王朝的精锐力量。如同常规的军队,他们的盔甲也是猩红色的。

典生面前的大门由纯金打造的,门上雕刻着龙头,双眼嵌有闪烁的红宝石,威严地俯视忍者。他咽下一口口水。

大门背后的正是天龙圣帝,他是天国洲声名远扬的军事家,武艺超越群雄,他的军队在大陆上享有盛誉。与他的财富和地位相比,天国洲的任何领主都相形见绌。效力高将军多年之后,典生终于得以面见天国洲最强大的凡人了。

见到典生时,守卫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确认身份后,他才松开时刻紧握的长刀,转身将金门用力拉开。大门在沉闷的轰鸣声中敞开,典生走进了辉煌偌大的殿堂,环顾四周。巨型石柱自地面升至房梁,牢牢地撑起大殿。几百支燃烧的蜡烛将殿堂照得灯火通明,没有一处阴影,不给刺客留下任何可趁之机。

忍者顺着绯红的地毯走向殿堂中央,在王座前停步。圣帝端坐在恢弘的王座上,身穿白绸长袍,袖口、领口与衣摆各有红丝绒滚边,脖子上围着金丝围巾,每根手指上都佩戴着金色戒指,镶有颜色各异的奇珍异石。他的黑发在后脑勺扎成发髻,戴着嵌满黄金与宝钻的发冠。在璀璨的珠光下,圣帝仿佛沐浴在星光之中。

一缕细须从圣帝的下颌垂到胸口,他微眯的双眼时刻追随来客。典生下意识地俯身跪下,大脑中一片空白。或许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见到声名远扬的圣帝。尤其是看到他……人类的样貌——渺小脆弱——这种感受如此奇怪。他富可敌国,全身珠光宝气,金辉万丈。但在天神般的荣光之下,他仍只是人类而已。

典生扯回了思绪,向圣帝恭敬地磕头,耳边同时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他的眼神向身边迅速一晃,发现高将军正在走进殿堂。不一会儿,将军在他身边跪了下来,也向圣帝深深磕头。两位战士一齐抬起头来,保持跪姿,将双手谨慎地摆在了大腿上。

典生保持目光低垂,不敢直视圣帝,只敢看向通往王座的阶梯。毕竟,直视统治者不成体统。他瞥见高将军也是如此。他并不清楚圣帝是否知道高将军是恶鬼。

“将军,“圣帝威严的嗓音响彻殿堂,余音回荡。这震耳欲聋的话语声使典生心跳加速,手臂上汗毛倒竖,紧张地等待圣帝接下来要讲的话。”我听说了你的胜利。你轻松消灭了服部一党,南境也就基本统一了。“

“是的,陛下,天龙王朝即将统治全地,”高将军点头说道。

“这是好消息,”圣帝说道。典生感到圣帝的目光正紧锁在自己身上,仿佛狩猎的猛虎准备扑向猎物。“这一定就是你向我举荐的指挥官典生,是吗?小伙子,我听说过去一年里,你暗杀了四十多个目标,赢了三十多场殊死决斗,还协助高将军领兵,征服南境。据说你的游击战术极为出色,甚至和我的几位将军不相上下。”他轻声一笑。“看来,真的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他们之后更为深入地讨论征服南境的事宜,列出了接下来将要进攻的村庄,仙北就包括在内。典生很想问他们为什么不进攻北境,那里有许多中立的村庄,天龙王朝收归这些地区并不困难。但他不敢反驳圣帝和高将军。如果圣帝也是恶鬼呢?如果京城中每个人都是呢?若是每个恶鬼都像高将军那样伪装自己,典生就必须时刻保持谨慎。他需要生存下去。

圣帝的嗓音中似乎透着一丝焦急。他希望尽快统一天国洲,为了达到目标,他也可以不择手段,句句话中都透露出时间不待人的紧迫感。正当他们神情凝重地商讨军事行动,忽然有个守卫急匆匆地推开大门,小跑进了殿堂,向圣帝深鞠一躬。他的手臂上栖着一只乌鸦,脑袋不停摇晃。“殿下,我收到了暗夜七士之一,长登尊师发来的急报。”

高将军扬起眉头,瞥了一眼正紧张地吞咽口水的典生。“你的老师父?”

“应该是吧,”典生嘶哑地嘀咕道。

“长登啊?好久没听到他的消息了。把信给高将军,”圣帝转向了将军。“你把信读出来。”

高将军遵命而行。信中提到烈焰渊的鬼王之子十角宣称鬼族正从烈焰渊南下,已经攻下了大半个天国洲,此时已打入了天龙王朝的势力范围。典生感到这封信在圣帝心头早已炙热的焰头上火上浇油,他的怒气迅速蔓延到了殿堂每个角落。“我怎么没听说北境的战事?”圣帝咆哮道,紧握的双拳颤颤发抖。“我手下的领主难道没有上交纪年宗卷吗?”

“我们的军队大多集中在南方。北境如果有战事,我们无从知晓,”典生说道。“尤其是他们不留活口的话。至于纪年……”

“我们真的能相信老人家说的话吗?”高将军急着打断了典生。“他在南边,怎么会知道北境的入侵呢?仙北是他老家,他只是在争取时间,不让我们去攻打他的村子罢了。殿下,他只是想用北境分散我们的注意力,骗您的而已。”

典生紧盯着高将军。长登师父永远也不会欺哄他人,尤其是圣帝。高将军或许冒名顶替了领主撰写纪年宗卷,他试图遮掩百鬼夜行的行踪。你这个狡猾的混蛋。

“要是长登没有撒谎呢?万一恶鬼真的从北境入侵,我们承担不起这个风险。我可以立刻启程,去北境打探消息是否属实,“典生极力镇定地说道。他感到高将军怒目如炬,但他没有侧头看他,而是直直地定睛于圣帝的长袍。“殿下,如果他确实撒了谎,我保证他的村子和村民都会因欺君之罪而烧死在火里。但如果他讲的是真话,我们还有时间在怪物偷走天龙王朝大片土地之前击退他们。”

圣帝沉思片刻,点了点头。“破晓时会有一队精锐力量在城门和你会合。你带他们去北境探查。”他转而看向高将军。“将军,你按照计划继续南下。但你不会带上所有军队。”

“陛下……”

“如果鬼族从北境南下,我们需要留有人马。你不需要整支王朝军队去镇压几村子的农民和渔夫,”圣帝说道。

“但鬼族已经几世纪没离开过烈焰渊了……”

“够了!就照我说的去做。”

高将军恭敬地鞠了一躬。“是的,陛下。”

圣帝对典生和高将军分别点了点头。“今天就说这么多。你们去吧。”

典生跟在高将军身后,走出了殿堂。将军的沉默令他心生畏惧。那封信是他脱离恶鬼的契机,他牢牢地抓住了机会。从将军狰狞愤怒的脸上,他看得出自己打乱了将军的计划。自作自受,怪物。

高将军在长廊半路停下脚步,二人陷入了沉默。

“你觉得自己很聪明,是吗?”高将军终于开口道。典生浑身僵硬,原本炙热的血液在恶鬼冰冷的口气下瞬间凝结。“你应和长登,相信他瞎说的什么鬼族已经离开了烈焰渊。你以为这是在帮他,但你不是。有没有圣帝的军队,我都能攻下仙北。”

典生顿时浑身放松,血液又流动了起来。至少,高将军并没有怀疑自己知道了他的真身。“我还是觉得我们不能冒这个风险。仙北想什么时候去攻占都可以,我们不必心急,毕竟南境的村民无处可逃。但如果恶鬼有一丝从北境入侵的可能,我们就应该去探查清楚。就像我对圣帝说的,要是长登为了拖延时间而欺君的话,他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高将军凝视了典生许久,眼皮直跳,面部抽搐,最后僵硬地笑了一下。“你比我想象的感情丰富多了。”他走向忍者,歪头对他耳语道。“如果长登在撒谎,你真有勇气亲手把大刀插进他的心脏吗?”他后退一步,紧盯典生的眼睛,仿佛在寻找着答案。

他找到了答案,脸上拧出了满意的笑容。

高将军拍了几下典生的肩头,转身走出殿堂。“好孩子,休息一会儿吧,你脸色不太好。”

***

半藏站在天国洲北境最大的要塞上,拭去血焰狱刀上残余的血迹,刀刃橘光闪耀,仿佛刚从烈焰渊的火山中抽拔出来。征战至此,他已经习惯了血腥的屠杀。他率军入侵人类的领地,宰杀昔日的同胞,日复一日地聆听人类的惊叫和哀嚎,渐渐变得麻木不仁。回忆和同情早已化作了冷漠。

当下,他凝视着不远处的尸堆,他手下的小兵仍源源不断地将新尸体抛到顶端,使小丘越叠越高。有些恶鬼喜爱人肉的滋味,半藏允许他们随意拖走尸体,大享盛宴。其余的尸体则付之一炬。

攻下要塞并不困难。实际上,他们没有在任何一场战役中碰到困难。刚开始,半藏以为他们百战百胜是因为他操持着血焰狱刀,但他很快就意识到敌人完全没有做好战斗的准备。就像未经训练的恶鬼,他们如同一盘散沙。当妖魔鬼怪如洪水猛兽般从林间冲进村庄时,守卫的士兵这才反应过来,仓皇抓起弓箭。面对一跃翻过高墙的怪物,或是一举砸碎城门的猛兽,他们毫无胜算。

过去一年来,他们轻易攻下了每个村庄,百鬼夜行的伤亡也微乎其微。但眼下还有那么多城池堡垒、乡镇村庄,暂且不说全军中只有半藏熟悉这一带的地形,百鬼夜行本身就纪律涣散,无法驯服,根本无法分成小队分头进攻。虽然进度缓慢实属无奈,半藏知道,只要恶鬼联手进攻,百鬼夜行依旧势不可挡,终有一天能占领全境。

祁客此时来到了他身边。“我们活捉了几个贵族。其余的人在我们去之前就自杀了。自杀好像是个常见行为,我们见到好几次了。”

“被敌人活捉毫无荣誉可言,只有死在战场才能保住名节,”半藏望着不远处的猫妖。她嘴角淌着口水,从尸堆中拖出一具女子尸体,迫不及待地将獠牙戳进了鲜美的尸肉中,血液胆汁溅洒在草地上。“这是师父以前教我的。你们还抓到什么了?”

“几个人类孩子和他们的母亲,还有要塞的领主,”祁客说道。“领主正准备杀死孩子,但下不了手。他太懦弱了,不敢死。”

“处决他们,但要确保他们死得不痛苦,”半藏说道。随着时间的推移,下令宰杀无辜的人类容易了许多。他只需要开口说出几个字,并不需要亲眼目睹死刑。他知道自己的做法极其恶毒,但也明白他们不能冒险留下活口。为了确保没有活口逃出去报信,他还在要塞四周安置负责追踪的恶鬼,一旦发现逃跑的幸存者,立时处死。

除此之外,肃清的儿子高将军冒着领主的名义,为百鬼夜行占领的地区伪造案牍和纪年宗卷,以此蒙蔽圣帝,使他对北境的战事一无所知。在那个老傻瓜的脑海中,他的属下贵族都还活着。“还有,不许任何人吃孩子的尸体。我们不是蛮族。”

“是,将军。”祁客走开,去执行半藏的命令。

半藏转身遥望遍地的妖魔鬼怪。百鬼夜行的营帐横跨塞外大地,形态各异的士兵远看好似花园中新鲜开放的花朵,每朵花的颜色、形态与大小都不同。有些怪兽凶狠野蛮,有的却高贵优雅。鬼怪的样貌多得难以尽数。

在同一片平原上,半藏曾辅佐过人类领主。他也曾站在高墙之上,瞭望漫无边际的军队,数点武士、步兵、忍者和僧人战士。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但他还能模糊地想起士兵们的脸庞,耳边回荡起了豪迈的叫喊声,好像巨人的脚步般撼动大地。

他头顶忽然飞来一只乌鸦,打断了他的思绪。黑鸟在空中盘旋几圈后,向半藏飞速俯冲,几秒之内就轻巧地停在了他挽起的小臂上。它捎来了高将军的信。“看起来圣帝派军队来调查北境了,”半藏喃喃自语道,将信纸摊在血焰狱刀上,看着纸张烧成灰烬。“时候差不多少了。”

刹那间,他身后的堡垒轰然爆炸,烟熏火燎的风暴横穿要塞。十几只恶鬼被瞬间炸飞,一边尖声嘶叫,一边在庭院中跑窜,试图扑灭身上的焰火。他们燃烧的身躯照亮了夜空,半藏双眼瞪大,定睛注视着狂野的火焰吞噬前方的高塔,层层叠叠的楼台坍塌在火光与灰烬中。“夜袭?”

谁能组织如此出其不意的夜袭呢?百鬼夜行应该没有留下过活口。莫非有人躲过了他的巡逻眼线?这时,冲天的黑烟中现出了三个黑色剪影,看上去像是一女一男,加上一名男童。

女人举起一支金属长杆,向眼目惶恐的恶鬼射出了不知名的弹药。炸弹在半空中引爆,声响震动大地,喷射出的七彩烟火在高空杂乱狂舞。火花随之落在恶鬼身旁,他们被这陌生的魔法吓得落荒逃窜。

男人则蹬地跃起,跳过高墙,疾速降落在内院,脚下的石板当即现出裂纹。他是个秃头僧人,身穿干净的棉布长袍,布匹如天堂的白云般纯洁无暇。他脖子上挂着巨大的佛珠项链,一直垂到胸前,腰间荡着白色葫芦,随他的身躯前后摇晃。他站直身体,双眼紧闭,一手举在身前,双唇蠕动,像是在念经冥想。他另一只手中拿着黄金权杖,杖上镶有各色珠宝。一颗紫罗兰色的宝钻在他眉心闪烁,似是小型纹身,又似点染在皮肤上的战士印记。

见状,半藏走上墙头,脚跟悬在半空中。没有凡人能毫发无伤地越过高墙,可眼下的僧人并没有一点鬼怪的样貌。“你是什么人?”他大声喝道。

“天神降下的审判者,”僧人说道。他张开眼睑,露出的竟是失明的双目。与此同时,他额头的宝石迸发出了夺目的光辉,仿佛紫色的太阳般照亮夜空,手中权杖上的珠宝也如繁星般熠熠生辉。紫宝石的光晕渐渐扩大,环扫四周,半藏意识到这是僧人的第三只眼睛。他身后还有一对巨大的金色手臂,像翅膀般伸展开来,发出神秘的光辉。“你们接受审判吧。”

僧人飞速冲向了身边的恶鬼,以惊人的力量击倒了一只又一只鬼怪。他的拳头迅如闪电,烈如惊雷,足以匹敌肃清的身手,大地在他脚下震颤不止。

高墙外,恶鬼因女侠的骇人烟火而不断涌入城内。他们从后方袭向僧人,多次要将他踩踏在脚下。但僧人以炫目的速度挥拳击鬼,硬是在鬼怪之间杀出了一条路。僧人的动作既充满力量,又行云流水,他甚至好像早早就知道敌人的举动,每一步、每一拳都精准地应对鬼怪的袭击。他单手挥舞权杖,左右出击,一路突出敌人的重围,身后留下了数十只恶鬼的尸体。

半藏面目狰狞地俯视手下的一位士兵倒在墙脚,身体随即被掩埋在碎石堆下。僧人的权杖看起来是天神所赐的神圣宝器,应该也就是他的力量来源。恶鬼武士正准备跳下高墙去救场,忽见一根细钢丝划破天际,缠住了身边的箭塔。他眼神紧随嗡嗡作响的钢丝,只见女侠和男童正顺着丝绳,从不远处坍塌的城堡攀爬上箭塔。

不多时,这两名陌生人就晃悠悠地翻上了墙顶。女侠手持不知名的武器,一边飞奔,一边向墙外的恶鬼军团继续发射烟火。恶鬼厉声嚎叫,因眼前神秘的魔法而浑身颤抖。半藏却不以为然。诚然,火器比他还是人类的时候进步了不少,他还不知道人类已经发明了能高频率发射的长枪,但四处散落的星火并不能伤害到任何人,只是为了惊吓无知的小鬼罢了。女侠的火器也确实达到了目的,在尖叫声、爆炸声和大地的震颤声中,百鬼夜行被堵截在了要塞城墙外,士兵们全都是迷茫惊恐的样子。

“你们敢进门,就会遭天谴!”女人大声喊道,高亢的嗓音与闪亮的烟火一同划破天际。“我保证你们不得好死!”

半藏正准备去安抚惶恐不已的士兵,眼角余光中却飞过一道银光。他退了几步,只见男童挥舞着巨大的宝剑,冷眼看他。男童看着还不满十五岁,宝剑比他的身体大出了不少,单是剑柄就至少两尺,看上去像是稚子拖着巨人的屠刀。

男童的双目如天神火盆中的烈焰,炙热地燃烧着。额前的白色发带溅满了斑驳血点,粗硬的黑发朝天翘起。他面对举世闻名的恶鬼半藏,不论在人间,还是鬼族,半藏都是传奇人物。但男孩毫不示弱,暗暗一笑,享受着战斗的焦灼。

“我不想杀一个孩子,”半藏扬起了血焰狱刀,星火映在刀刃上,不久就变成了跳跃的焰火。

“太好了,那你让我的任务简单多了。”说罢,男孩向半藏大步飞奔,手中的宝剑以惊人的力量挥向他,就连半藏也意识到了孩子的实力不容小觑。正如僧人,男孩的力量超乎凡人,足以匹敌最强大的恶鬼。他的宝剑难不成也是神圣宝器?

这时,半藏忽然想起了三位恶鬼屠手的传说——面前的陌生人岂不正是传说中的女侠、僧人与男童吗?他们曾经合力屠杀在天国洲乡间作恶的魔龙。为了奖赏三位英雄,天神赐给他们青葱泉的泉水,三位凡人因此脱离了躯体衰老的诅咒。相传他们常年居住在天国洲北境的山间,四处屠杀在民间嚣张作恶的鬼怪。他曾以为这只是传说而已。但这三位由天神拣选,常年在世间宰杀他同族兄弟的战士就出现在了他眼前,他们血肉之躯真实清晰。

血焰狱刀在轰鸣巨响中撞上了男孩的宝剑,大地在两人脚下震动咆哮。半藏感到一股骇人的力量穿透了他的手臂,继而传遍通身,甚至将扣在他头上的稻草帽震到了地上。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如此强劲的对手了,脸上忽然挂起了微笑,目光中亮出了激动的火光。

半藏翻身数周,化作一道旋风,血焰狱刀接连砍击男孩的宝剑,刀剑之间迸发出耀眼的星火。半藏短暂落地时,男孩的宝剑就向他的胸口袭来。恶鬼敏捷地提刀抵御,二人刀剑相抵,各自付出全力,试图压过对方。在半藏的强力推逼之下,男孩最终不敌恶鬼,力量式微。恶鬼猛然撒手,趁男孩趔趄退步,上前将他一拳打飞到了后方的箭塔上。男孩稚嫩的身躯撞上了坚硬的石墙,砖瓦沙尘四处飞溅。

“你得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半藏低吼道。他正准备冲向箭塔追击男孩,肩头忽而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他的身体瞬间扭曲,双膝跪倒,喘着粗气,斜眼瞟见一杆铅棍深深地戳进了肩头。他忍痛将长棍抽出肩头,伤口顿时喷出乌血。他抬起头,发现了潜伏在高塔中对男孩暗中相助的女侠。“巫婆的玩物罢了,”他嗤笑道,但还是放弃了对男孩的追击,转身面对庭院。

此时,已有一百多只鬼怪倒在了僧人脚下,他们的尸体像压折的野草般干枯凋零。祁客正使出浑身解数对抗僧人天神般的拳掌。这三人在百鬼夜行中造成的伤亡简直荒谬。半藏转回身时,女侠和男孩竟没了踪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他甚至嗅闻不到他们的气息,好像二人凭空消失了一般。

半藏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跃下高墙,重重落在了祁客身边。两位战士停顿了片刻,紧盯着向他们走来的恶鬼将军。“你为什么要来挑战我们?”半藏开口质问僧人。“你真的希望牺牲自己的生命,毫无荣誉地死去吗?恶鬼可不会像你们人类一样尊重习俗和荣誉。”

“恶鬼半藏,你越界了,”僧人冷冷地说道。“过去一年中,千百名无辜百姓丝在了百鬼夜行的暴行中。你们的恶行到此为止了。”他忽然浅浅鞠了一躬,仿佛在道歉。“虽然无法向亡灵交代,但我们恶鬼屠手愿意放过你的战士,只要你停止入侵。你征服的地盘已经足够了,我们允许你留下百鬼夜行已经攻占的领地。”

“你们允许?”半藏瞠目结舌,低声复述着僧人的词汇。这个凡人口吐此般狂言,好像他手握重权,能主宰鬼族一般!半藏心间怒火中烧,身体微微前屈,双眼如血焰狱刀般火红炙热。“你们三个凡人是阻止不了百鬼夜行的。无论人类设立了什么保护屏障,我们都能轻松越过。你招募的任何士兵,我们都会当场屠宰。你认为自己能设置障碍,停止我们的脚步,但我们几秒钟就能将它踩踏在脚下。对我而言,你的威胁就像空气。当我抓住了你们三个恶鬼屠手,保证会把你们五马分尸,从男孩开始。”他深深呼出了一口气。“但是,我再你一次求情的机会。”

僧人脸上没有一丝惧色。“想也别想。”

半藏低吼道,“你叫什么?”

“卞庆。”

不见了女侠的烟花,恶鬼开始涌入高墙内。千百只妖魔鬼怪聚集在墙脚下,虎视眈眈地望着孤独的僧人,像一群饥饿的疯狗注视着一块鲜肉。他们口水欲滴,等待机会宰杀凡人,为无数倒下的兄弟报仇。

半藏点头,记住了僧人名字,随即向他的喉头挥下血焰狱刀。僧人却疾速张开背后金光焕发的手臂,截住了炙热的大刀,另一只天神般的手臂同时击向恶鬼,但被半藏的手掌挡在了半路。大地在两人脚下轰鸣碎裂,半藏喘着粗气,颤抖的手臂中爆发出一阵剧痛。但他不敢在脸上显露出痛苦的表情,因为他的手下将士都定睛注视着他。恰恰相反,他大笑了起来。敌人确实力量强大,甚至可以说是难以抵挡,比他去年遇见的虚弱武士强大了许多,让他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激动之情。

恶鬼瞬间抽回血焰狱刀,翻身旋转,橙红色的刀刃在低空中划出溪流般流畅的焰火。他挥腕舞刀,咆哮的烈焰化成了巨型漩涡。他对着僧人举在胸前防御的手臂挥下传奇宝刀,巨大的能量击向僧人,顿时将推向后方,撞进了燃烧的堡垒。

僧人撞击的力量如海啸般涌回半藏的手臂,注入了炙热的神圣宝器。他借势跃至半空,双手持刀,向堡垒隔空劈下。一簇新生的火焰从天而降,正中前方火光冲天的堡垒,以惊人之力将建筑夷为平地,砖瓦纷纷落在地上。随着最后一根房梁倒地,堡垒完全坍塌,黑烟滚滚升起,吞没了整个要塞。

半藏感到烟熏火燎的热风吹过脸庞,胸口砰砰直跳,汗水在额头闪烁,血液淌下肩膀。他虽对眼前的狼藉冷淡一笑,心中却因为真正的战斗激动不已。他几乎已经忘了这是种什么感觉。受到挑战的感觉。

烟幕散去后,半藏凝视着断壁残垣,小簇星火仍在废墟上燃烧。他感到祁客自豪地拍了拍他没有受伤的肩头。恶鬼抬头望着废墟,满心期待敌人会从废石瓦砾中重新站起来。但过了许久,他面前也只有一片死寂。

半藏将大刀收回鞘中,对僧人的坟冢恭敬地低头鞠躬,转身面对祁客。“开始埋葬死者吧。明天,我们上山,”他遥望着远方白雪皑皑的山岭。“我们去解决掉那几个恶鬼屠手。”

“殿下,你确定吗?”祁客皱着眉头问道。“我们应当远离山岭,那里也没有什么可以征服的。”

“或许没什么。但至少还有两个恶鬼屠手。我不会让他们逃走的。”

“当然了,殿下,”祁客说道。“我一直最支持你了。但那些……小虫子……他们不应该比鬼王的军事行动更重要吧……”

“鬼王的军事行动?”半藏讥讽地说道。“这是我的军事行动。肃清把士兵交给了我,他们就要遵照我的指令行事。”他向祁客投以怒目,祁客惊讶地注视着恶鬼武士。“我们去山里解决了女人和孩子。这本来就是我对和尚许下的承诺。你说,我是个出尔反尔的人吗,祁客?”

“你不是……”

“之后,我们再从山岭南下。其余的地盘要么隶属于小领主,要么就是孤零零的村庄。我们总有时间回来攻占它们,”半藏说道。“我向肃清保证会帮他打下整个天国洲的。我一定说到做到。但我会用自己的方式,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祁客随后离开,带领手下

去收尸了。

半藏叹了一口气,依旧定睛注视着倒塌的城堡。“卞庆,”他低声自语。他们的战斗并没有持续多久,却已是他多年以来最为激动的十几分钟了。卞庆并非最强大的对手,肃清比他强劲许多,但这生死存亡之战使他浑身战栗,血脉喷张。或许他终于再次找到了足以称之为对手的人。或许恶鬼屠手能带来他追寻已久的刺激感。他翘首以待。

***

第二天,野良在长登尊师的领地漫无目地游荡了一天,心中充满焦虑。她将十角的警告转述给了长登师父,但她必须亲眼去小仓村看看,只是长登不允许她离开忍者学堂,尤其是在她遇见了恶鬼尊王之后。他害怕没有自己的保护,野良会身陷险境。不知为何,政宗的学生已经成为了邪恶势力的目标,这使他深感不安。他告诉七位弟子,除非他们明确发现了恶鬼的行动计划,就必须留在忍者学堂,寸步不能离。

阿彰发现野良仰面躺在小溪边,沾满泥沙的手中抓着平日罩在双眼上的红色布带。她无神的双眼凝望天空,仿佛她能看到悠悠飘扬的白云和缓缓沉落的红日。实际上,她眼前仍旧一片漆黑。一片虚无。

“你怎么了?”阿彰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我听说你昨天晚饭和今天早饭都没吃。”

“我没事。”

“你是不是还在担心那个恶鬼尊王说的话?”

野良犹豫了一下。“是的,”她终于把话吐了出来。

阿彰点了点头。“雪村昨天把我们叫进了他的房间,给我们看了甸才。”

“真的吗?”野良大吃一惊。她原以为雪村永远都不会把秘密告诉别人了。“不过,你好像没怎么生气。”

“哦,那是你没看到我当时的样子,”阿彰干笑了几声。“要是美羽和次郎没拦住我的话,我早就掐断雪村的脖子了。”他的眼神转向了在水中嬉戏游动的锦鲤,看着它们时不时溅起水花。“但我能理解他偷藏恶鬼的想法。他想要报的仇和我一直以来所想的一模一样。”

“你也想把恶鬼赶尽杀绝?”野良没忍住,嗤笑了一声。“这只是个白日梦。光是太一就差点要了我们所有人的命。如果百鬼夜行真像十角说的一样,那可是遍布全天国洲的恶鬼军团啊。”

“我们差点在奥肯和小友手下失去了泉谷,”阿彰说道。“后来,太一差点杀死了我们四个人。我无法想象一整支军队会给人们带来的灾难和死亡,”他顿了顿。“但无论如何,我还是想试一试。”

“试试看怎么早点死掉?”

“试着不再让别人遭受我们遭受过的痛苦,”阿彰说道。“试着让人们不再担心恶鬼的魔爪。我相信师父想让我们保护天国洲的百姓,惩恶扬善。”

野良想起了师父的梦境异象。即将到来的黑暗。

阿彰继续说道,“如果恶鬼就象十角所说的,从北方南下我们现在有主动权,能够先行一步。我们可以去应对妖魔鬼怪,去保护像英泉一样的无辜百姓,让他们不再需要每天提心吊胆,怀疑自己能不能活过这一天。或许甸才能教给我们一些东西,这样我们就有机会……”

“他没办法教我们宰杀恶鬼。我们只能学到每个族群的弱点,但妖魔鬼怪的种类不计其数。”

“有准备总比没准备好。”

野良的思绪回到了小仓村,恐惧再一次袭上心间。“十角让我去看看小仓村。”她咽下一口口水。“我害怕那里发生了什么坏事。你能带我去吗?”

“带你去小仓村?”阿彰皱起了眉头。“长登尊师不许我们离开学堂。”

“我知道他是这么说的。但师父一定希望我们兼济苍生,”野良说道。“如果小仓村有需要,我们岂不是有责任去帮助村民吗?”

“你相信恶鬼的话?或许他只是试着引诱你上钩呢?”

“或许吧,但你们不也一样愿意相信恶鬼的话吗?”野良说道。“我们需要赌一把。想想英泉和村民。”

听到野良这番话,阿彰扬起了眉头。一年前,这个女孩除了自己,谁都不在乎,现在却心系苍生。他叹了口气。违背长登尊师的命令是大不敬。如果尊师发现他们自作主张地离开学堂,一定不会原谅他们的。但如果小仓村真的有危险呢?“好吧,我们晚上悄悄溜出去。如果我们动作快的话,日出前应该就能回来。”

“我也要去,”他们耳边响起了另一个嗓音。泉谷?抬头一看,女孩果然站在小木桥上,看着桥下的两名武士。“我想去感谢村民。”

“这很危险,你知道的,”阿彰警告她。

“别这么跟我讲话,我又不是小孩子,我和你一样是武士。我就要去。”她的语气毅然坚决。

“让她来吧,”野良笑说。

阿彰低哼一声,回想起了泉谷躺在木屋的地上,浑身抽搐,痉挛不止。那天他差点失去了女孩;他们所有人都差点失去了她。阿彰一想到要再次将女孩置于险境,就感到惊恐不已。他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地留在忍者学堂,受到高墙的遮掩与庇护。但他也知道,女孩最不想要这样的安排。在她熟练掌握拔刀术之后,泉谷还成为了学堂中最出色的弓箭手,只有长登尊师是她的对手。他也知道女孩能照顾好自己。咳,说不定泉谷还得保护他呢。

“好吧,”他指着泉谷说道,“但你不能干傻事,就像你贸然进攻小友,还说要替代野良和典生殊死决斗之类的傻事,千万不能做。你必须保证在你行动之前要三思,不,要六思而后行,明白了吗?”

“你是什么人,我爸爸吗?”泉谷翻了翻白眼。

“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彰老爹,”泉谷嘀咕道。

“那我们在马厩会和,晚饭后就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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