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良骤然睁开双眼,随着她杂乱的心跳,模糊的世界逐渐聚焦。她又能看见了?但眼前的景象并不是她所期待的。她注视着烧焦的野草,仿佛刚历经炼狱炙烤,在她脚下散着余热,干枯折断。她的视线移向了前方广阔荒凉的大地,焦黑的土地上遍布着成堆的尸体。
渔夫、僧人、村民、武士、轻步兵、帝王和贵族——堆叠成山的尸体被剜去了五脏六腑,截断的四肢相互缠绕。野良发现自己双手紧握熟悉的暗夜神刀,黑亮的刀刃上却覆盖着浓厚的胆汁与血液。她素雅洁白的长袍现在溅满了污血,衣襟上戳着断裂的碎骨。腐烂的躯体和生锈的金属散着浓重的瘴气,灼伤了她的鼻子。她肠胃翻搅,恶心不已。
暗夜神刀从她的手心落到了地上。她不由自主地走向一堆熟悉的躯体。次郎、阿彰、美羽、泉谷、阿武和仁林。他们都躺在那里,未瞑的眼目紧盯着她,好像在恳求她拯救他们。
野良双腿蜷曲,无力地跪在地上,只觉得膝下的地面无尽地沉陷。她的关节动弹不得,身体僵硬,仿佛一具死尸。朋友们炙热的目光仍紧锁在她身上,像烙铁般灼烧她的皮肤,但她无法移开视线,片刻也不行。
雪村从尸堆后方一瘸一拐地走来,身上还穿着武士的铠甲。他浑身殷红,好像刚在血河中沐浴了似的,不沾血色的地方只剩下他湛蓝的双眼,眼中却也燃烧着惊恐和暴怒的火焰。他紧握太上鬼刀,踉跄地走向跪在地上无法动弹的野良。“野良,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他颤抖地轻声说道。“这,这一切,都是你的错!”他的低语转为了咆哮。
泪水注满了野良的双目,她摇了摇头——这是她唯一能做的动作。“阿雪,不要……我没有……”她惊恐万分地望着太上鬼刀杀气腾腾地逼近。她试图找回力量,急着想让身体动起来。但她透过眼角余光看到了身旁死去的伙伴们,全身缓缓地松懈了下来。她合上双目,感受热风吹打脸颊。
***
野良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大口喘着气。顺着脊梁,她摸到了贯穿后背的新鲜疤痕,感到伤口仍隐隐作痛,回想起了和典生的决斗。
她记不起决斗的结果,只能长叹一口气,低下了头。她的意识仍陷在梦境中,朋友们未瞑的眼目使她疼痛钻心。她无法从脑海中抹去他们的眼神。
屋中微光闪现。房间另一端,七彩蝴蝶停栖在了缠绕暗夜神刀手柄的红丝带上。野良循声爬过床榻,向彩蝶指了指身上的棉布长袍。“我在哪儿?我怎么没穿着盔甲。”
“这是长登尊师的家,”月夜神尊解释道,“你的朋友很照顾你。在你和典生的决斗之后,他们把你带到这里,还用时愈医带治好了你的伤。”
野良拾起暗夜神刀,听到月夜神尊优雅扇翅,飞落在她的肩头。“长登尊师的家?他们人呢……”
“你总爱自言自语吗?”仁林嘀咕着,推开纸门走进房间。她单手插腰,好奇地望着野良。“看看你,已经能下床走路了。”
“那你总爱偷窥别人吗?”野良不满地咕哝道,不知自己为何没有听到仁林的脚步声。
“习惯成自然了,”仁林笑道。“看你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很欣慰。如果你死在了我弟弟的刀下,那真是个遗憾。”
野良干笑一声,“这点小伤打不倒我。”
“我不会管它叫小伤。”
“先不说这个了,”野良说道。“其他人呢?”
“都在等你呢。师父会集体训练你们,”仁林用指节敲着门框,等候失明武士跟上。“同时掌握武士与忍者之道会让你们更强大。”
“就像典生。”
“典生强大才怪呢,”仁林嘀咕着,带领野良穿过长廊。
野良跟随仁林的脚步,走过迷宫般的长廊。她们身边围着纸质拉门,每扇门都通向不同的房间。远远闻到鸡汤的香气时,野良的鼻头抽动了一下,肠胃随之剧烈蠕动。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如此饥饿。
她还听到门外庭院中武器叮当撞击,弟子四处跑动。那里至少有几十名学生,甚至可能有一百多号人。“长登师父有多少弟子?”仁林拉开纸门时,她问道。没等仁林回答,她们就感到热浪袭来,伴随着烤肉扑鼻的香气。
炉架上的烤鸡滋滋作响,不时传出油脂爆裂的噼啪声。野良听到面条晃荡着出锅,呼啦一下落在了汤碗中。厨房中有位老者在翻搅大煮锅,另一捧火堆上则摆着黄铜烤盘,盘中鲜嫩肥美的鹿肉滋出肉汁,咕咕地冒着小泡。坐在地上的不是别人,正是次郎。他正吮吸着大碗面条,身边堆着十几只空盘子,还有一叠舔得精光的瓷碗。见到此景,仁林的眼角抽搐了一下。
野良叹了口气,“我不用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长登师父说让所有武士吃到满意为止,但他吃了一整天了。”厨师尴尬地笑了笑,擦去眉毛上的汗珠。为了喂饱次郎,他已是筋疲力尽。
“够了,”仁林抓起次郎的胳膊,拽着他往外走。
在次郎的抱怨声中,三人走出楼宇,来到了鲜花烂漫、垂柳摇曳的花园中,四周立着许多著名忍者的雕塑。蜿蜒的小河流经安详的睡莲池,五颜六色的锦鲤在清澈的池水中倏忽往来,午后的艳阳将水面照映得金光粼粼。可惜三人疾步走过,没有时间驻足欣赏。
离开花园后,他们走上了通往仙北村的土路。一路竹林环,翠竹遮天,细叶在风中摇曳低语。
“我想家了,”次郎怀念地说道。
“现在这儿就是你的家了,”仁林带他们离开小路,踱进了丛林中。两位武士沉默不语,紧跟在她身后,最终来到了一片空地。只见同伴们都已卸下了武士盔甲,换上了贴身的黑衣,恭敬地坐在地上。他们猜面前站着的长者就是长登尊师。
“这是要干什么啊?”次郎问道。
“测试,”长登尊师笑吟吟地看着新来的弟子。他年事已高,灰白的头发扎成一束,松弛的脸上刻满了深浅皱纹。他的蓝色长袍垂到鞋底,腰间束着白色宽腰带。就像他们的师父,他身姿挺拔,完全没有被岁月侵蚀的痕迹。
野良察觉到长者与常人不同。她难以感受到他的存在。他的心跳、呼吸和气味都难以分辨。甚至连他走动的时候,脚下的树叶也不愿颤动,仿佛他的脚掌能镇住一切动静。
“我是长登,曾经和你们的师父并肩作战。我从你们的同伴身上已经看出,你们深谙武士之道,身手了得,已经超越了天国洲的大多武士。”他叹了口气,“政宗的死实在是遗憾。但我确信他早已预见了死亡,也因此将你们托付给我。让你们来这里完成训练。”
“我们为什么要学习忍者之道呢?”美羽不禁问道。“继续打磨武士的技艺不是更好吗?”
“我想给你们讲个小故事。从前有个只会砍木头的伐木工,”长登笑看着满脸疑惑的弟子们,“他想从高耸的大树上摘下苹果,于是花了三天三夜试图砍倒大树,最终死于饥饿。”
“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几天之后,又来了一位伐木工。他不但会伐木,还跟母亲学过武功。一小时之内,他就爬到了树梢,摘下苹果后开开心心地走了,”长登接着说道。“一年后,第三位伐木工来到了同一棵树下,找到了挂着几十只苹果的枝桠。他不仅会伐木,会功夫,还从工程师父亲那里学会了不少本事。他发明了梯子和锯子,在两小时之内采下了所有果子,开开心心地走了。
“狭窄的目光会大大地限制你们。而欢迎所有知识,按照需要利用不同的技巧会使你们解决问题的能力超乎常人。”长登尊师依旧笑着。“武士或许能够打败忍者,忍者也有可能赢过武士。但既是武士又是忍者的战士天下无敌。你们懂了吗?”
野良和同伴用力点了点头。
“你们追求的是什么呢?”长登转而问道。“你们是想成为优秀的战士,还是成为传奇?”
没有一人敢开口。
“我没时间训练那些不想成为传奇的弟子。你们要是真心想成为最强大的武士,就必须尽可能多掌握些技巧。你们要学着将吸纳的技巧融会贯通,创造出独特的打斗风格。这样,你们就能成为传奇战士。”
野良回想起了她和月夜神尊的第一次对话,成为天下最强大的武士本就是她的目标。她的思绪回到了和典生的决斗。如果她的敏捷度能与典生匹敌,或许决斗的结果就会有所不同。
“我们会从简单的训练开始。你的名字叫次郎,是吗?”长登指着身型巨大的武士说道。
次郎紧张地点了点头。
“试试看,跳过前面的竹竿,”长登指着固定在两根长杆间,离地三米高的半截翠竹。武士自然练习过跳高,但跃过三米确实要求过高了。尤其是对次郎而言。
次郎满脸通红,不断咽着口水。“师父,嗯,我不可能……”
“你没试过,为什么说不可能呢?“长登师父扬起了眉毛。”我并没有要求你跳过竹竿。我只是说试试看。”
次郎点了点头,撤步蓄势,接着朝竹竿飞奔而去。在七名武士中,次郎的动作显然最慢。他迈着沉重的步伐,每一步都使地面震颤,好似巨人重踏大地。他腾空跳跃,却未能翻过竹竿,脸撞上杆子后,重重地贴地摔了下去。
长登站在男孩面前,“你跳起来之前减慢了速度,为什么?”
次郎撑起了上半身,揉着额头。“我……”
“你为什么怀疑自己?”
他只字不语,呆呆地盯着大地。
“你担心自己太重了,害怕跳不过去。但这并不意味着你无法通过训练,和同伴取得一样的成绩。你能跳多高就跳多高。不要害怕,”长登又指了指竹竿,“再试一次。”
随后的几十分钟内,野良耳中传来了一次又一次重步踏地的声响,伴随着片刻的寂静,最后以小山崩塌似的轰鸣收尾。所有弟子都耐心地等候次郎跳过竹竿,每次见他摔在地上,面部都不由地抽搐几下。
时间仿佛过去了好几个小时,长登尊师终于走向了倒在尘土中大口喘气的次郎。汗水如急流般顺着他粉红的脸蛋滚落。男孩挣扎着站起身,双腿像新生牛犊般颤抖不止。即便如此,他还是拖着双腿,准备再次起跑。“打住,”长登笑着说道,“今天练得够了。”
次郎瞬间无力地瘫倒在了铺满落叶的地上。阿武、泉谷和阿彰急忙上前将筋疲力尽的武士拖到一旁休息。“师父,谢……谢您,”他嗓音微弱地说道。
“野良,换你来。”
野良点了点头。看起来长登师父在选择他认为实力最弱的弟子。次郎的体重是障碍,她则受失明的限制。她和竹竿隔开了一段距离。“杆子就在我的正前方吗?”
“是的,正前方三十米。”
三十米。野良身体前倾,脚尖点地。她以惊人的速度冲向竹竿,大家只看到了她模糊的黑影。估计自己跑了二十米时,她弹地起跳,将身体推射到高空。她挥出双臂保持平衡,下降时感到清风拂过脸庞,落地后在地上顺势滑行了几米。她竖起耳朵,转身寻找同伴们。“我成功了吗?”
仁林目瞪口呆地盯着野良。“她跳了十五米?”
其他武士也都瞠目结舌,野良的速度和弹跳力让他们哑口无言。在她与暗夜神刀建立连结之前,她并没有这样的力量。
长登凝视着野良腰间的神圣宝器,明白了她的力量源泉。政宗真的造出了一个怪物。“第一节课到此为止,”他说道,“仁林,带武士们回去,让他们加入其他弟子的日常训练,我必须去村里看看。”他转身注视着弟子们,“记住,你们不是来度假的。你们来学习功夫,延续政宗的名声。你们每天日出的时候来见我。除此之外,我希望你们只要有空闲时间,就多去练武,多学些新知识。你们必须明白,除非你们勤学苦练,付出汗水与鲜血,我这里不欢迎你们。我只会在想要成为传奇的弟子身上下功夫。解散吧。”
***
随后的训练远远超乎了他们的想象。长登师父的日常训练包括决斗、负重练习和武术训练,他们还要在布满障碍的跑道中冲刺。当然,忍者训练也是每日必须的项目。这和刀剑训练截然不同,尽是些古怪的任务,比如相互跟踪或是攀爬山丘。武士们在政宗门下学到的许多技巧都派上了用场,比如控制呼吸也是忍者的必备技能。有的项目野良信手拈来,甚至出类拔萃,比如在黑暗中格斗。
一天不知不觉地结束了。飞虫在夜晚嗡鸣歌唱,月光泼洒在涓涓流淌的溪水上。弟子们跪在木质走廊间,用所剩不多的力气擦拭地板。
阿彰抹去眉心的汗水,仰起了头。“我需要跟长登尊师谈谈体能训练的时间问题。我们什么时候能休息呢?”
泉谷打了个寒战。她用力挤压浸湿的海绵,将冒着泡泡的肥皂水泼在木地板上。“他好吓人啊。”
美羽倚着墙,耸了耸肩。“之前六个小时是高强度训练。我猜现在算是的空闲时间吧。”
“如果这真的是空闲时间,我们在这里擦地板干什么?”阿彰没好气地大声说道,将海绵扔在了地上。他怒瞪着一旁撅着屁股,埋头酣睡的阿武。“还有啊,为什么我们由着阿武不干活,睡大觉?”
美羽没有回答,转而瞥了一眼次郎。“嘿,小胖,你现在怎么不抱怨肚子饿了?”
“美羽!”泉谷警告道。
“干吗?”美羽嘲讽道,“我又没说错。”
次郎沉默不语。自从竹林的训练后,他就没怎么说过话。在所有弟子中,只有他无法完成大多数的训练,只能勉强跟上年纪更小、甚至不到十岁的忍者。他整个人笼罩在阴影之下。雪村走到面前时,次郎抬头遇上了师兄的怒目。
“你为什么在这里浪费时间?”雪村问道。
“啊?”次郎疑惑地回答。
“在师父的训练中,你能跟上我们,只是因为你力气大。但在这儿,力气大一点用也没有。你今天注意到了吗?”雪村目光如炬地盯着次郎,使他无地自容。“你连气都喘不上来,浑身酸疼还僵硬。这里的训练重视灵活和柔韧。按你的体重,和我们取得同样的成绩真是难上加难。”
“雪村!”阿彰低吼道,准备上前打住他。
“你别管,”雪村脱口而出,愤然斜视阿彰。“忠言逆耳,他越早听到越好。”他继续怒瞪埋头擦地板的次郎。“今天我们所有人都跳过了三米。想想你该做什么才能赶上我们吧,否则你会掉队的。”说罢,他退回去和阿武、野良接着擦地板。
野良能听见次郎飞速的心跳,感受到他心中熊熊燃起的热火。他生气了吗?还是难过?野良无法分辨,只听到男孩飞奔跑走了,如雷的脚步声回荡在耳中。她低头叹气,想到雪村并没有对自己说过相同的话,略有些惊讶。
“雪村,你话说得太重了,”泉谷同情地说道,“我去找他谈谈。”
“别去。要是他想学会忍者之道,就得受一点刺激,”雪村说道。“他会想办法的。他一向如此。”
***
次郎坐在拱桥边缘,双脚荡在宁静的河水上。顺着流淌的小溪,他的眼神转向池塘,看着锦鲤戏莲,水中央泛起层层涟漪。他拿起身边的木屐,轻轻地敲出节奏,却又长叹一口气,脑海中回放着训练时接连失败的场景。
因为他沉重的脚步声,他跟踪厨师失败。倒立俯卧撑失败。和十二岁的忍者学徒比武失败。他还能有多可悲呢?光是想到这些失败,他就满脸发烫。同伴们还站在一旁看他反复尝试跳竹竿,将近一个小时。
可是长登师父似乎暗示,他有朝一日能够越过高杆。他真的能行吗?
“我还在猜你去哪儿了呢。”
次郎惊呼一声,见到野良跌跌撞撞地走过木桥,这才放松了下来。他对女孩疲惫地笑了笑,注意到了她肩上的七彩蝴蝶,想起自己曾在泰玄岛上见过它。“你在这里干什么?”
“你没去跟大家一起泡温泉。我们没多少空闲时间,你怎么来这儿闷闷不乐呢?”野良坐在了朋友身边。
“我没有闷闷不乐,只是在思考罢了,”次郎嘀咕道。“就像雪村说的,我跟不上大家的节奏。”他望着流淌的河水,眼中忽然闪闪发光,“你太不可思议了,你知道吗?”
“是吗?”
“你几天前刚刚失去了视力。大多数人行走都会有困难,但看看你,和大家一起训练习武,真是太厉害了,”次郎低声说道,想起她攻击小友时何等迅猛,与典生决斗时不卑不亢。“如果我失去了视力……我肯定不知道该怎么办。”
野良笑了起来,“你过奖了。”
“不是,说真的,你是个奇迹。你不仅能跟上大家,还比大家都厉害。你比之前行动更快,也更强壮了,简直难以置信。我今天还没完成最后的训练就累倒了。” 想想你该做什么才能赶上我们吧,否则你会掉队的。“我只是……”
“害怕掉队,”野良帮他补完句子,沉默了片刻,聆听锦鲤在水中嗖嗖游动。“我明白。这曾经——现在也是——我惧怕的。我以为你们会把我仍在地上不管了。我有时候觉得我在天国洲一天也生存不下去。”她想起了背后的伤痕,嘴角挂起了微笑。“我差点死了,不是吗?但恐惧没有阻止我前进。我和你们一起击杀妖怪。我接受了和典生的殊死决斗。我明白自己处于弱势,也没有完全适应自己的状态。但我还是硬逼着自己面对这些情况,逼着自己成长。”
“还差点死了。”
“对,还差点死了,”野良笑道。“但这就像是一场交易。我在死亡边缘学到了最多的东西,尤其是更了解自己了。所以,次郎,收起你的恐惧和弱点,把它们全部转化成力量。”
次郎扬起了眉毛。“转化成力量?”他逐字复述了一遍。
“是的,把你对失败的恐惧转变成前进的动力。你可能要比所有人努力百倍,,但这是值得的。至于你的弱点,”野良站起身来,揉了揉脖子,“你只不过是重了一点,仅此而已。”
次郎拍着他松软晃荡的肚皮,耸了耸肩。
“想想你该怎么训练,把弱点变成强项,如果……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野良侧头说道,仿佛她也在怀疑自己的话。她并不经常向他人提建议。
次郎默然盯着野良,忽然咯咯大笑,很快就变成了止不住的狂笑,划破了黑夜的寂静。他捧着肚子上翻腾的肥肉,笑到肚子疼得不行。
野良疑惑地撅着嘴。她给的建议很滑稽吗?“怎么了?”
“不,不,没什么。我只是感到惊讶,你竟然给了我这么智慧的建议,”次郎站起身来,咧嘴笑着,拍了拍同伴的肩膀。“多亏了你,我现在知道该做什了么。“
野良满脸灿烂。“我吃完饭之后准备训练一会儿,你来吗?“
“当然了!”次郎双手合十,听到“吃饭”二字时目光闪烁。“但先吃了饭再说吧!”
***
仁林和长登尊师一同望着野良和次郎离开木桥的背影,目送他们走向食堂,加入其余的忍者。“他们总是相互照顾,”长登的双手收在垂落的袖口中,若有所思地说道,“他们第一天表现得怎么样?”
“只有次郎坚持不下来,”仁林汇报道,“其他人身强体壮,极有天赋。我猜想他们很快就会大有进步。”她顿了顿,“我从来没有同时见过这么多神童。”
“神童?”长登眉头上扬。“除了你和你弟弟,你很少在别人身上用这个词。”他抬头望着皎洁的圆月。“我希望你能逼他们刻苦训练,比任何武士都努力。我想激发出他们全部的潜能。”
“是的,师父。”
忍者师徒沉默站立,倾听虫鸣、溪水和弟子们欢声笑语构成的月夜交响。“我已经二十多年没收到过政宗的音信了,”长登开口说道,“然后他莫名其妙地给我写了一封信,让我收留还要训练他的弟子。谁猜得到那个混蛋又开始收徒弟了呢?”他低下头,眼中泪花闪烁。他擦了擦湿润的眼角。“他的去世真是遗憾。他是个胸有壮志的人。”
“那他收徒弟有什么奇怪的呢?”
“这七个人不是他的第一批弟子,”长登说道,“二十年前他还有一位弟子,是个隐忍而冷漠的男孩。驱动他的只有野心,没有一丝情感。他比天国洲任何凡人都更渴求荣耀和权力,难以满足。”
“我听说过这个人吗?”
“他就是半藏。”
仁林嘴角抽搐。“恶鬼半藏?”
“在他成为真正的恶鬼之前,人们就已经这么称呼他了,”长登叹气道。“他十七岁时完成了政宗的训练,随后离开泰玄神龟,去远方履行武士的使命,为师父赢得荣耀和声誉。他都做到了。他周游天国洲,以政宗之名拯救生灵,也宰杀了无数。妖怪、恶灵、贵胄帝王都曾倒在他的刀下。对他而言,死在他刀下的生命没有任何区别,只是同样弱小。直到他遇上了与他匹敌的对手,确切的说,比他更强大的对手。
“那个对手就是恶鬼肃清。他是鬼王之子,烈焰渊的王位继承人。但因为鬼王长生不老,肃清还要等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登上权力宝座。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他漫游天国洲北境,被众人厌恶,但他不在乎。他憎恨人类,认为他们像玻璃般脆弱,随时都能轻易打碎。在他们相遇之前,肃清和半藏从来没有见过像彼此这样强大的对手。
“传说他们打斗了三天三夜,半藏虽然没有受伤,却因筋疲力尽而倒下了。如果半藏不吃、不喝、不休息,就没有战斗下去的力量。但肃清可以。恶鬼能够不吃不喝,连续战斗几周,还能在最严酷的风暴和最炎热的火山中生存。两位战士惺惺相惜。半藏不在乎肃清是恶鬼,他只看到了一位超越凡人极限的强大武士。而肃清看到了半藏的潜能,希望他能成为自己的同伴。在半藏最虚弱的时候,肃清将他偷偷带回了烈焰渊,在鬼王槐戎面前证明他的价值。
“槐戎也为半藏的力量所折服。眼前的年轻人让他想起了几年前曾试图暗杀他的暗夜七士。半藏比他见过的任何凡人都更为尊贵,他挥舞大刀的力量足以匹敌数一数二的恶鬼。有的小鬼甚至猜测他是半神半人。他完美的肤色,他煽动性的语气,他优雅的打斗风格都令人折服。凡人之躯是他唯一的障碍。槐戎看见了他的缺陷,提议收他为义子,取代他最近放逐的儿子,给他荣耀与力量。”
“凡人变成鬼王之子?”仁林难以置信地说道。“您确定吗?”
“要成为鬼王之子,你就得先成为恶鬼。”
“凡人有可能化身为恶鬼吗?”
“有可能。”长登说道,“当生命在天国洲初现的时候,天神在大陆尽头栽下了三棵圣树,用诸神的血液浇灌。每个世纪,大树会结出独果,果子像无尽的宇宙般黑暗,味道像是腐肉配上你能想象到的最肮脏的蝇虫。当你吞下果子时,果肉会在口中蠕动,果核像钢铁般坚硬。果子进入肚肠后,你会感到身体内部燃起热火,灼烧每一根血管。接下来你的新身体会在剧痛中塑成。你可能会长出犄角,或者生出尾巴。有人身形增大,有人缩小。这颗树是所有恶鬼的起源。”
“所以,三棵树每世纪总共会结出三颗果子,就有三次机会能将人类或者是其他物种变成恶鬼?”
“这世纪只有两颗。入侵烈焰渊的时候,我们暗夜七士烧掉了一颗,”长登喃喃说道。“有一颗被天龙王朝夺走之后,不知道保存在了哪里。最后一颗在烈焰渊。”
“所以恶鬼只有一颗。”
“是的,槐戎把它给了半藏,”长登说道。“半藏对肃清的力量着迷,迫不及待地接受果子。他驱走人性,离弃师父的名号,变成了恶鬼。他现在住在北境的鬼族之中,只有肃清的身手能与他匹敌。但是这么多年来,没有人再见过他。”他停顿了片刻。“政宗听说爱徒的故事后,面色铁青,绝望沮丧。我以为他再也不会培育武士了。”
语罢,长登竟大笑了起来。他从来没有大笑过。仁林惊恐地盯着他。“师……师父?”
忍者大师抬手捂住了颤抖的嘴唇,仍控制不住狂笑,眼角甚至渗出了泪花。“或许政宗觉得这些孩子能纠正他的过失,消灭他一手创造出的魔鬼吧?去完成暗夜七士的使命?要不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他收了七个弟子呢?”他摇了摇头,仍然咯咯笑着。暗夜七士。政宗的七位弟子。他真是雄心壮志啊。“他对这些孩子信心十足,甚至以死保全。”他转身走向食堂,仁林慌忙跟上。“如果命运让这些武士遇上恶鬼半藏,那我们就必须确保他们准备好了。或许有一天,他们真的会完成师父的理想。或许吧。”
***
恶鬼军队横跨焦黑的土地。相貌各异的鬼怪从烈焰渊的各个角落离家远行,加入南部边境的部队。这些半藏儿时惧怕的妖魔鬼怪像角斗士般叫嚣欢呼——他们的枷锁终于解开了,自由像新鲜血液般注入了他们体内,使他们士气高涨。
半藏坐在远处的石堆上,凝望着凌乱无章的军队。这些士兵显然知道如何打仗,也懂得遵守命令,但他们不谙战术,不像半藏记忆中的人类军队一样整齐划一。但他并不担心。他们是恶鬼,只要能坚守纪律,就足以胜过人类任何的战略与妙计。
赤杉环抱着半藏,而半藏倚靠火龙赤杉身上。火龙的硬甲并不舒服,但半藏并不在意。他听见了祁客沉重的脚步声,转身只见巨人爬过乱石嶙峋的山丘。他身后跟着肃清,左右各有一位卫士。“半藏尊王,鬼王驾到,”祁客恭敬地对战友鞠了一躬。
半藏暗暗扬起了嘴角。祁客在鬼王面前战战兢兢,还真是个有趣的景象。他起身对兄长深鞠躬后,二人交臂相拥,笑了起来。
“小弟,我期盼着伟大的未来,”肃清说道,“战争结束时,会有无尽的荣耀和财富等着我们。你的家人能摆脱荒原了,对你的新生儿来说时间正好。我一定会记得你对鬼族做出的贡献。”
“哥哥,我也会记得你为我做过的一切,”半藏点头说道。
“你有一丝顾虑,怎么回事?”肃清皱着眉头说道,“你面前的可是天国洲历史上最强大的军队啊。”
“也是从来没有战斗经验的军队,甚至未经训练,”半藏叹了口气。“这是我的顾虑。”
“他们能打仗。”
“但他们也是一团散沙。或许我们应该多花点时间练兵……”
“不必,他们会赢的,”肃清坚持道,他沉下了嗓音。“每只鬼怪都至少抵得上三名武士。有的还能以一抵十。再说我们还有你呢,你手里无价的宝刀能粉碎一切凡人。你会让人类军队溃不成军,四处逃窜。敌人会叫着我们的名字,落荒而逃,而盟军将高唱着我们的名号向前进军。荣耀在等着我们,半藏,我们会胜利的。”
鬼王的目光中闪烁着自信。他无法想象鬼族军队会不敌人类这么脆弱的族群,尤其是在执掌血焰狱刀的弟弟的统领下。“我儿子也在和十角合作,在北方分散天龙皇帝的注意力。他们会给你争取时间在天国洲建立根据地,等人类意识到恶鬼开始南下的时候已经晚了。”
半藏干笑一声。“我反倒希望你能让他们直接面对我们。太轻松的胜利没有荣誉可言。”
“你会碰上挑战的。我相信这堆煤炭球里还是能找到一两颗金刚钻的。”肃清转身欣赏高歌的军队,脸上绽放出了孩童般的笑容。几世纪以来,这一直是他的梦想。他盼着素戋鸣尊的诅咒失效,盼着自己接替父亲坐上王位,盼着有朝一日集结鬼族的精锐力量,战胜并统治人类。他曾亲眼见过人类美丽的世界,坚信这片土地终将成为鬼族的天下。“那些因为父亲的诅咒而禁锢在烈焰渊的恶鬼值得尊敬。他们的忠诚必须得到奖赏,不管他们选择的是土地、财富还是女人。”
半藏赞同地点了点头。
“而逃离鬼族,背弃父亲的恶鬼会被当场斩杀。对这些没有荣誉感的杂种,没有什么同情可言。逃兵和被放逐的人也会被处决,包括甸才的脑袋——如果你找到了他的话。明白了吗?”肃清依旧注视着声势浩大的军队。他垂下了双眼,看起来像是在落泪,但半藏想象不出黑曜石巨人哭泣的样子。他的泪水会是什么呢?石子吗?“我想和你们一起去横扫沙场,征服敌人。”
“你需要留在这里。”半藏暖暖一笑,拍了拍哥哥的肩膀。“别担心,就像你说的,拿下人类是件轻而易举的小事。要是你来的话,我们连军队都不需要。”
“我猜你说得没错。”肃清轻轻笑道。“对了,我给咱们的传奇鬼军取了个好名字。”
“说来听听?“
“百鬼夜行。”
半藏点了点头。“确实是好名字。”
道别后,肃清回头挥了挥手,才大步走向远方最高的火山。“祝你凯旋而归,半藏。凯旋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