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也不计较,咧嘴一笑。“西苍龙能出口成章,想必都是夫人教导有方,一个只会争强斗狠的莽夫,能口吐芬芳,却也难得。”
好久没听人提起往日的绰号,姚有福倍感意外,也十分受用。面对老汉的冷嘲热讽,他哈哈一笑,说道:“听说你老来献宝,可否取出一观,让我们也长长见识。”
老汉不慌不忙从包裹里取出一截竹筒,从里面倒出几粒茶,摊手示意,这就是宝贝。
姚有福强压怒火,送笑脸,继续说道:“好宝贝,对于我们这些靠茶生活的人来说,这真是上天赐予我们的无价之宝。来人!请仙人到木桩上休息,准备好上等的马鞭伺候。”
“哈哈哈,都说西苍龙莽撞,小肚鸡肠,成不了大事,今日一见,果真如此。也不是我小瞧与你,你和方家的大婆姨一般见识,不值一提。我知道,茶叶对你们来说不是稀罕物,可你为什么就不问问,我的茶叶有什么不同之处呢?”
“噢,这我倒很感兴趣。能否说说你到方家献宝,结果如何?”
“恨那赵氏俗眼凡胎,不识金镶玉。命人打我,还逼我钻狗洞而出,丢盔弃甲。还好只是失了讨饭的碗,御寒的履,宝贝尚在。”
“哈哈哈,你就是一江湖骗子,满口浆糊,如不惩戒,不知要害多少人。来人,拉下去给我狠狠打!”
“当家的且慢!”方管家走了过来,看了看桌子上的几粒茶叶,问道:“请问,您老的茶叶有什么过人之处?”
“哎,这个年轻人就比你懂礼数,知道下问。要想知道我的茶叶有何不同,沏上一碗品品,便知分晓。”
方管家命人取来茶具和热水,老汉劝退左右,亲自上手操作。只见他先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洗茶碗三遍,放茶洗茶一次,高抬热水壶,慢慢上水至茶碗一半处,盖碗片刻,再慢慢注水。神奇的事发生了,一股淡淡的奇香从茶碗里溢出,瞬间盈满大厅。众人都看傻眼了,田氏也不由自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姚有福看看茶碗,又看看捋着胡须洋洋自得的老汉,端起茶碗闻了闻,香!抿了一口,入口绵软,少了苦涩,多了甘甜,口遗茶香。姚有福笑了。田氏抢过茶碗也抿了一口,惊讶地看着丈夫。
高人,世外的高人。姚有福躬身施礼,“姚某有眼无珠,对高人多有冒犯,望请见谅。但请上座,悉听教诲。不知高人来自何方,尊姓大名,这奇异的茶叶又出自哪里?”
邋遢老汉大大咧咧坐在正座上,拍了拍肚子,抹了抹嘴。众人茫然,唯方管家懂其意,吩咐准备酒菜。姚有福心想,饿了想吃饭就直说,这还需要打哑谜。
“茶就是咱月水镇的俏茶,制作手段一样,唯独香料不同。”
田氏赔笑,“那是那是,不然就不会有此奇茶。但不知这香料配方可否出自您老之手,能否赐教一二?”
谨慎的方管家,也品了品茶,觉得就是与众不同。于是,上前说道:“你老先吃饭,养好精神。说句实在话,俏茶若能如此,可谓上品中的极品。现在正值秋茶季节,您老辛苦,帮我们制作一批,也好向茶商推广推广。至于香料配方,不急,您老开个价,我们可以协商。”
“年轻人稳重,不像这条莽撞的狂龙。好吧,我就给你们露两手,也让你们知道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高人。”
老汉似半年未吃过一顿饱饭,拒绝下人伺候,一手持酒壶,一手撩起筷子,一口酒,一口菜,埋头苦干。
来人报去梧州的人回来了,田氏辞别众人,匆匆走出大厅。
那段虽短暂而又不寻常的经历,同样让丫鬟小红变了模样,少了跋扈,多了木滞,记得东西,却忘了南北。金夫人表现出少有的仁慈,对小红请医送药,关怀备至。
金凤不解,求罗氏解惑,罗氏只笑不答。问妹妹金蝉,金蝉只顾伤心生闷气,不问窗外事。
“要是有生在就好了,至少有个可心人说话。都怨那个可恶的张萌,害得我家支离破碎。”她决定要找张萌算账。
张萌从后厨出来,端着一碗莲子羹,送往后院夫人处。经月亮门时,金凤拦住去路。
“小贱人,狐狸精!自从你来我家,家里就没一样好。今天我要不好好教训你,难出我心中恶气。”
张萌赶忙后退一步,欠身说道:“大小姐息怒。蒙夫人不嫌,收留小的,再造之恩,从不敢忘。至此小心为人,谨慎做事,从不敢懈怠,不知何事怠慢了大小姐,容我伺候完夫人,回来再计较不迟。”
“伶牙俐齿,说得好听。”金凤抬脚踢翻张萌手中托盘,羮汁洒落,汤碗摔碎。随后金风扬起手中藤条抽打张萌。张萌疾走,金凤后追,不小心踩到碎瓷片,仰面滑到摔至于地,头碰在石牙上,血出人昏迷。
张萌大惊,大呼来人救命,一时间,人们纷纷涌至。金夫人见此情景,不由分说打了张萌几记耳光,吩咐下人把金凤抬至屋内,差人去请蒋大夫。
金夫人恼怒,来到门前朝着跪着的张萌又是几记耳光。“说!到底怎么回事。”
听了张萌的述说,金夫人更来气。“主人教训奴婢,必须受着,为什么要躲?”
罗氏从房里出来,愤愤说道:“人之发肤,受于父母,岂容他人肆意践踏。如藤条打在金凤身上,怕其逃如闪电。不知何时金家有如此可怕的规矩,不论曲直,混淆善恶,传出去,定会贻笑大方。”说完,和小翠回了自己的房间。
话虽直白,但金夫人毫无反驳之语。“若大小姐有事,定不会饶你。”算是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金风一直昏迷不醒,金蝉和张萌日夜守护在其身边。蒋大夫来了几次,各种妙手连发,金风依然如故。金夫人已失了耐心,准备上湘州求医。
生活的不易,让打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唐氏焦虑不安。丫鬟春香善粗活,笨细做,像做饭这样的事,她也很少经手。第一天,饭生,难以下咽;第二天,饭糊,更无法下口。买了吃,不节俭,请人做,怕耻笑。唐氏除了甩手,就是磨圈。
姚管家知情,却不伸手帮忙,故意难为唐氏,好让其知难而退,尽快回方家。方良辰一天来好几趟,说是看女儿,实则求唐氏回心转意。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唐氏不但没有回方家,生活还越发滋润。小腰扭着,小曲哼着,还在蒋大夫处寻得事做,整日陈皮、白芷、茴香、狗皮膏药、大力丸念叨着,不厌其烦。春香在五婶处学会了做菜,还时不时露两手,连女儿方静都说,饭可以下咽了。
方良辰闻之大怒,多次交涉求饶无果,觉得面子过不去。一个大户人家的太太,出头露面且不说,还低三下四为各种人服务,太没尊严,大失体统。他命手下警告蒋大夫,不许雇佣唐氏,否则就拆了回春堂。
蝉鸣声脆,扰人心碎。衣不驱寒,食不甘味。锦罗玉帐,难以入睡。呜呼哀哉,日渐憔悴。
唐氏的离家出走,掩了方家的生气,也伤透了方良辰的心。茶不思,饭不想,整日捧着《三国演义》虚幻人生。赵氏虽随了意,但没了嚣张跋扈的资本,在老爷面前,小声应对,谨慎做事,生怕那天方良辰发雷霆之怒,将她也赶出家门。
“外面蝉鸣太吵,马上驱之。”方良辰头也不抬,厉声命赵氏。
十几天来,大家缩胳膊缩腿做事,大气不敢出,得此命令,喜形于色。熬浆糊,加长杆,制弹弓, 忙的不亦乐乎。院子太阔,赶了西边,东边来,驱了东边,西边进,时间久了,个个大汗淋淋,晕头转向。大家一商量,如此下去不是办法,决定放弃远处,仅着老爷呆着的前院劳作,只要不吵到老爷就行。
不知什么时候,唐氏站在院子里,看着一群下人耍把戏。“捉知了呢?几日不见,家里就揭不开锅了,改吃虫了。”
下人们见唐氏,皆惊,一人机灵,大声喊道:“老爷,太太回来了!”
方良辰闻之,慌掷书,快步迎出厅门。唐氏面无表情,进得客厅,坐定,见方良辰仍站立,笑着说:“方老爷客气,您是主人,快请坐。”
“是是是,都怪老夫一时糊涂,错怪了你。这几日我一直闭门思过,还望你看在夫妻的情份上,饶过老夫。”
“那件事我早就忘了,无须再提。想当年,我父亲做生意亏了本,方老爷仗义疏财,救我家于危难,为了感恩,我才嫁给你这个老东西。没想到,经过调查,这一切都是你使得阴谋诡计,你就是个大骗子。当时要不是我怀了你的骨肉,我真想一刀宰了你。”
“应该应该,能得到你,是我这一生做得最引以为荣的事。”
“你还有脸自夸呢。咱们俩就是上辈子的冤家今世的对头,你有情,我也没断义,好歹一起过了这些年。”
“那是那是,这些年是我过得最充实、最幸福、最——”
“先闭上你的臭嘴。我今天来,不是跟你来扯闲篇,有两件事,请你听明白了。第一,不许你再去骚扰蒋大夫,他没做错什么。”
“好的好的,改日我一定去回春堂登门道歉。”
“第二,女儿的生活费你看着给,不给我也不怪你。方家的别院我们只是暂住,等找到了房子,我们会立马搬出去,我不想占你们方家的便宜。第三——”
“哎哎哎,够了够了,两件事已经说完,有什么话以后再说。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我都没吃过一顿饱饭,眼看就到饭点了,你看——”
“不了不了,静静马上就要放学了,我得赶快去接她。”当唐氏走到院子里,突然想到正事还没说,想转身回去,姚管家赶忙上前,连拉带劝把唐氏送出了大门。
看着唐氏的背影,方良辰长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