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颉是个很有耐心的老师,尽管程云莺写的字总是歪歪扭扭的,还总是缺胳膊少腿,他也会细心窥见其中的一点进步,随后不吝夸赞地表扬她是个聪慧的姑娘。
程云莺自然心里是美滋滋的,况且现在家中的经济状况也因为钟颉的帮助而好了一些,也买得起更好的药给父亲补补身体了,一切都似乎有了光亮。她不切实际地贪心幻想,若这样的生活能持续更久一点,倒也不错。她有点舍不得钟颉离开,每每看到他望着窗外,似出神,又似在期待的模样,她的心里莫名就涌出一股酸涩,小小置气,却想不明白气从何来。
这日,本又是一次平平无奇地取药,她神采飞扬地接过药包,正要转生离开的时候,李郎中突然出声叫住了她。
他看着程云莺面上已经许久未见的盈盈笑颜,握拳抵在唇部轻咳了一下,再放下手,脸上的神情格外严肃:“我明日就要走了,你回头拿这个药方去镇上的药铺买药。”他瞥了眼程云莺提着的药包,“那个小子身份不简单,你不要和他牵扯太多。”
“我知道。”程云莺乖巧地回答,没想到这乖顺的样子反而让李郎中气笑了,“你知道什么?你这丫头,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李郎中的反应实在太大,程云莺心生迷雾,还没等她进一步询问,门口就跑进来两个呼天喊地的女人,哭得涕泪齐流,几乎一人架着李郎中一条胳膊,硬生生把他拖走去救家中突然晕倒的老爷子。
程云莺憋了个好大的疑问,提着东西胡想乱想了一路。
她和钟颉也算熟络了,他现在对她也不再一口一个生疏的“在下”,旁敲侧击一下他的身份,他应该也不会怪罪吧?
她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到小屋,推开门就见一位身姿玉立的男子正在床上小憩,案板上放着墨迹未干的画作,随着门开带进来的风,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钟颉没有盖小毯子,他斜靠着墙壁,微歪着头,发带依然精细地系着这一头比女子还柔顺的黑发,有几缕发丝垂在他的侧脸,和如玉的皮肤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对比。他似乎小睡得很安稳,眼前的岁月静好让程云莺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步子也慢了,生怕自己的步伐声太大,惊醒了这幅美人春睡图。
他之前作画画的都是山川江河,借纸笔抒发男儿志在四方的豪情,今日画的这株植物倒像是桃花,只是这桃花看起来过于富丽秀气,不比山野烂漫处看到的朝气蓬勃。桃花是山野之花,应是带着点野气的,钟颉的花画得有种说不出的富贵感,总之不像真正的桃花。程云莺有心想改改,但她的画技连入门水平都不到,要真贸然动手来个画蛇添足,别说钟颉了,就是她自己都会觉得惨不忍睹。
“在看什么?”钟颉带着点睡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坐直了身子,眼神还有些朦胧。
钟颉作画一般都会给画作题个名字,程云莺指了指这张画,犹豫了一会儿,鼓足勇气:“想给它取个名字。”
钟颉来了兴趣,小憩后的零星睡意消散得无影无踪:“说来听听。”
“这个桃花不太像我在漫山遍野见到的那种,看起来像富贵人家的,但桃花应该是大片大片的肆意,画上的太小气了。”程云莺不知道该怎么说出那种感觉,面对钟颉含笑的、带着丝探究意味的表情,她还是硬着头皮往下说,“感觉这花像被关在了庭院一样,叫……呃,囚桃怎么样?”
囚桃……他目色沉沉地落在自己的画作上,他作画向来讲究工笔精巧,恰逢春日,便兴起画了副家中院落的一株碧桃。曾经他觉得这桃是美的,独开在院落处,花开时美得轻灵出尘,每次赏花,他还自怨自艾自己恰如此株碧桃,明明出类拔萃,但众人只爱雍容牡丹,任它孤寂地在一角花开花落。
囚桃囚桃,禁锢住的何止一株碧桃,他自己不也被囚禁在纸醉迷烟里吗?
“这名字起得很好。”若说之前的夸奖都是信口拈来的随意,这次他是带了几分真心真意。本就是一双柔情蜜意的桃花眼,再这么莞尔一笑,就像会勾魂一样,看得程云莺直有些飘飘然。她捂着自己擂鼓般砰砰直跳的心,羞得颊上浮出淡淡的红云,扭过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程云莺是漂亮的,俏丽的容貌配上一些美而不自知的自若和傻气,远比那些知晓自己美丽,举手投足还带着点搔首弄姿的可惜的女子自然舒服得多。钟颉不是没见过貌美的女性,只是程云莺这样的,倒是独一份。甚至他有种冲动,回去的时候想把她也一起带走,她的率性和真诚,是他为数不多能安心放下顾虑和警惕的难得。
据说人在困境的时候,很容易依赖上对自己施以帮助的人。他抬眼看向专心给他熬药的女子,嘴角轻扬一个弧度,如若这个人是她,也不错。
“如果有可能,我能带你去京城,你想去吗?”他突然张口询问,程云莺有些发懵,懵懂地会看回去,他依然是似笑非笑的样子,她只当他是玩笑话,回答:“我爹身体不好,我要留在这里照顾他。”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带上你的父亲。”他可能是被未痊愈的风寒伤透了脑子,嘴一张一合说出来的是他自己都惊诧的话。
程云莺也惊魂不定地抬起头,男子闭着眼回避了她的视线,而且脸上似乎也有一点可疑的红色?她揉揉眼睛,再看去时男子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神色。心知多半看错,她垂下了头,语气黯淡:“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公子不要再说这种话了。”他是高高在上的名流公子,她只是大字不识半个的普通农女,不管他给自己什么身份待在他的身边,她注定融不进他的世界,虽然有那么些在意他,但程云莺更清楚自己的斤两。
她配不上的。
钟颉低笑,只是笑意并未到达眼底,眼眸深处是一片冷色:“你以为我的身份很高贵吗?其实在世人眼里,就我和你之间,我才是低贱之人,我的母亲,还只是一个戏子。”他初初自曝伤口,随后便紧紧闭住了嘴,偏过头,再不愿多谈。
他的话过于匪夷所思,程云莺好奇心大起,联想李郎中的警告,很想详细问问,只是钟颉的不愉实在过于明显,周身的气压也低了下来,就算她再不懂人情世故,也知道不能去触他的霉头,识趣地不再开口,只专注于小炉上的这碗汤药,默默计算还剩多长时间。
若她早知后面的结局,一定会在此刻用力地拥抱这个臭着一张脸的青年,不顾万难,认认真真地告诉他,自己愿意。
只是这世间啊,从来就由不得人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