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奇怪,钟颉的伤病并不严重,但不知为何就是恢复得极慢。虽然李郎中已经极力在价格上给了很大的让步,但家中不断减少的金钱还是引起了程父的注意。
“云莺,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程德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疑惑,又不愿意严厉地质问女儿,只好委婉地询问。
程云莺收拾衣服的动作瞬间僵硬,头皮发麻,不得不借用攥紧衣角来缓解面上的不自在:“呃,有个朋友出了点事……”
程德的眼神依旧平静,不比钟颉掩饰在温润下的锋利,却似乎也能轻松看穿她的想法。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像抽去了骨架一般,萎靡地靠在墙壁上。
若他能像村中其他父亲一样有力,能担起整个家庭的支撑,云莺又何必动点钱都藏着掩着怕他知道,明明大部分收入都是来自她卖绣品换取的酬劳……云莺已经及笄了,他不愿女儿嫁给混吃懒散的泼皮,但条件稍好一些的人家,哪里看得上他们这薄弱的家底,即使有求亲者,也无非是贪着云莺的一点容貌,娶回去做妾生儿育女,他自是不愿意让女儿受这样的委屈。
这么想着,原本心里还有一点计较的程德彻底心软了。他再次长叹一声:“云莺,那些钱你用就用吧,如果能帮到你,你把爹卖了爹都不会有怨言。”
“爹!你说什么呢!”程云莺泣声扑了过来,伏在他的膝上,一双眼睛已不知不觉溢满了泪水,“女儿只想让您好好的,您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程德苦笑,温柔地一下一下抚摸程云莺的长发,女儿的头发黑得很好看,但因为洗护总是草草,摸起来也有些毛糙,明显的分叉刺的不仅是他的手掌,还有他内疚的心。
“姑娘的眼睛怎么红了?”钟颉一眼就注意到了今天程云莺的反常,她的眼角处泛着一圈明显的桃红,眼中还藏着点点浅浅的泪光。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照常给他打开饭盒,像提线木偶一般盛着饭食。
农家的粗茶淡饭自是比不上家中的满汉大餐,但钟颉从未表达过一丝一毫的不满,当然他也没有资格来挑剔,每次饱腹,他还会夸赞程云莺的手艺好,以表自己的感激。
程云莺颓然地盯着地板,死死咬住下唇,在粉嫩的唇上咬出一点白痕,许久后才开口:“公子,你之前说回去后会重金酬谢,此话当真吧?你的护卫什么时候可以来找你?”
这也是钟颉想知道的问题。粗粗算下来,他已经蜗缩在这个小村庄十多天了,他每天都不厌其烦地向程云莺打听村里有没有外人到来,程云莺也是不厌其烦地反复告诉他“没有”。
再不来,他的身体就要耗不住了……
钟颉放下了一直保持着的优雅姿态,他茫然地看向窗外,那坏掉的、为当时的他提供了暂栖之地的小锁还在倔强地试图禁锢窗扇:“抱歉,我不知道。”
程云莺的眼泪再也憋不住地奔涌而出,她看向钟颉的眼神里掺杂了更多苦意:“可是公子,我的家底真的快不行了……”她后悔了,为什么当初不听李郎中的劝告让他自生自灭,他要是死了,直接裹尸布一抬丢去后山就是。只是,这十多天的接触,钟颉的风趣温柔多少还是能博得她的好感,他嘴里的故事过于新奇,让在家劳务时的她会忍不住会神游接下来的发展,想来见见他,连她自己都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
很少有女孩子在他面前流泪,钟颉有些无措地看着程云莺抽抽搭搭的泪水,一贯的巧舌如簧突然就失了作用。他在身上摸了一会儿,手顿了一下,还是毅然将腰间的玉佩取了下来:“姑娘就把这个拿去当了吧,算作我现在的谢礼。”
纵使她不懂,眼前的玉佩质地莹润,触目生凉,上面雕刻的竹苍劲有力,一看就知价值不菲,程云莺摇了摇头:“这玉佩定是公子的珍爱之物,我不能要;况且当铺是不收我们这种穷苦人家当的宝物的。”穷人来当的好物,一般不是捡的就是抢的,当铺怕引火上身连累到自己,故而立了这种规定。
她坚决不收,钟颉只得收了回来:“那我之后来找姑娘,就用它做信物了。”他低头思考了一会儿,又有了主意,“姑娘家若有笔墨纸张,送来给我,我的字画应该也能卖出点钱。”
钟颉的字画水平是真的不赖,哪怕程云莺送来的是最廉价的纸墨,磨墨也极为笨拙,他仍能气定神闲地书画出气吞山河之势,笔尖游走于纸面,勾勒出挺拔秀丽的形骨。他专注面前的水墨世界,窗户透入的微光浅浅地抚摸着他的鼻梁骨,投下一片温柔缱绻的光影,任程云莺一时不知是该看字,还是应该看人。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就放下了笔,笑着对程云莺说:“来看看怎么样?”
字,她是不懂的,只能隐隐觉得这一笔一划恢弘大气,比集市摊上的好出太多太多。钟颉看出她脸上的惊艳,心里也诡异地冒出一点成就感:“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程云莺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读书识字向来是男子或者大家闺秀才能做的事,她也可以吗?她有点踌躇,不好意思地将头转到一边,因为害羞,声音也小小的:“可是,我很笨,可能学不会……”
钟颉失笑:“你愿意照看我这个累赘,我又怎么会嫌你愚笨?”他循循善诱道,“你启蒙晚,就算不能很快明白也是正常的,最多不过是个大器晚成,何况我相信姑娘。”
程云莺抿住了嘴,努力抑制住上扬的嘴角,钟颉真的太会说话了,三言两语就哄得她心花怒放,眼角眉梢都是跳动的笑意:“谢谢公子了!”
集市上的读书人果真无比喜爱程云莺带来的字,本只寥寥几人注意到绣品旁的纸张,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好字好字”,突然就吸引来了好些人,围在程云莺身边,连连称赞“此作颇有风骨”,争先恐后地向程云莺询问价格,还不待她回答,就有人生怕抢不到的开始报价,价格之高令程云莺有些瞠目,其余人不甘,也纷纷抬价,最后卖出的价格几乎是程家半年的收入。
她兴冲冲地告诉了钟颉,听到价格后的钟颉微一皱眉,有点好笑地轻轻戳了一下程云莺的额头,程云莺没料到他的动作,“啊”了一声,睁大了眼睛:“你不太高兴吗?”
“这价格太低了,”他忍俊不禁,鼻腔里传出低沉的笑音,“若在京城,价格可是百倍不止。罢了,这也不比京城,普通读书人拿不出这么多钱,你满意就好。”他敲敲眼前的案板,“好了,也该到你的学习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