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程云莺第一次见到钟颉的时候,并没有看清他长什么样子。
他整个人仿佛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捞出来的一样,月白的长袍被血色染得污浊不堪,长发凌乱,黏腻在他同样脏污的脸上,好不狼狈。
他就躲在村民用来晾晒的谷场旁的小屋里,程云莺开门拿东西时,看见屋内的一团,着实被吓了一跳,小小地尖叫出声。
钟颉听到动静,警惕地往后一退,死死盯着眼前花容失色的女子,她面上的惊慌不似作伪,衣着简朴,怎么看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妇。他正欲说话,却剧烈咳嗽起来,咳得程云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在下被歹人追杀,仓促只能躲在此处,还请姑娘装作今日没见过在下。”他沙哑着声音开口,疲惫地靠在石壁上。
程云莺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不由手足无措起来。且不说他是怎么进到锁着的屋内,他这一身伤若是得不到处理,死在这里可怎么办?村里的人可最忌讳这种事情了。
“可是……你在这里别动,我还是叫郎中过来给你看看吧……”她犹豫了半刻,也不看钟颉的反应,迅速地关门上锁,靠在门上努力平息狂跳的心脏。她脑袋里乱糟糟的,稳了许久才抬腿往李郎中的住处走去。
李郎中云游各地,因为见多识广,他的医术相比别的郎中来讲要精湛不少,和程家关系也不错,现下正好是他在家休息的时间,不得不说那个男人还挺幸运。
李郎中提着箱子匆匆赶来,钟颉精神不济地看着他一步步靠近,听天由命地任由李郎中搭上他的脉搏。
“没别的大问题,就是失血有点多,饿了几天比较虚弱,还得了风寒。”李郎中简洁地下了结论,他走遍江湖,已经懂得有些事情就该知而不言,“来抓几把药,好好养养就行了。”
程云莺点点头,犹豫了会儿还是软声强调:“这件事希望您不要说出去啊,这位公子似乎有他的难处。”
李郎中意味不明地瞥了她一眼,直到两人都出了门,他才低声开口:“我知道你这孩子一向心善,但是也不能随便什么人都往这里领,你知他是善是恶?万一被牵连可怎么办?”
含着指责之意的话语让程云莺不由红了脸,她低着头半天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吭哧道:“我只是觉得……他要是死在这里,说不定真的会出事。”
李郎中叹了口气,知道劝不动,便不再多言。
草草吃了一点东西的钟颉闭目养神许久,程云莺耐心地用湿毛巾擦拭着他脸上的血污,污渍一点点淡去,渐渐露出一张美如冠玉的脸。他长得很好看,睫如笔墨勾勒,鼻梁高挺,无处不刻画着养尊处优的贵气。只看了一眼,她就匆匆低下了头,心里跟明镜似的明白,这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的力度够轻柔,钟颉在她的擦拭下渐渐放松,说话的语气也温和了起来:“倒是麻烦姑娘了,待护卫寻到在下,在下回去之后,也必定上门重谢。”
程云莺没有说话,她垂着眼睑舀着李郎中熬好的药,睫毛轻微颤动,掌心也已经沁出一层薄薄的汗。见她不语,钟颉再一次试探:“不过在下也有疑问,姑娘一介弱女子,却能如此不管不顾地救下一个陌生男子,若是传开,当真不会影响到姑娘的名声吗?”
程云莺终于抬起头,她飞快瞥了一眼钟颉脖子上的伤口,瘪了瘪嘴:“可你要是死在我家屋子里,我家会被全村笑晦气的。”她不傻,这个男人无伤大碍,弄伤他的人很可能并不打算要他的命,若将他照料好了,看他这身价不凡的样子,最后多少能给一点好处。她还仔细揣摩了一番,既然他能躲好几天,大概追杀的人早已跟丢他了吧?她将碗递给钟颉,男人的眼神里还夹杂着一点审视的味道,生怕小九九被看出,她只能虚虚地错开目光,佯装认真地观察他的衣服花纹。
钟颉低头轻轻嗅了嗅碗,忽而眉头一皱,摆出为难的神色:“这药闻起来难闻,一定很苦吧。”边说边将碗递远一些,仿佛怕极了它的气息。
难闻?有吗?程云莺疑惑地凑过去仔细闻闻,鼻腔只感受到一股很平常的浅淡药味。她来回闻了几遍,就在准备张嘴说出“哪里难闻”的时候,看着男人紧紧盯着碗勺的样子,她忽而明白了他的真实意图,只能无奈地低头浅酌了一口,带着一点不高兴地起身:“肯定不苦,你放心喝吧。”
钟颉见她有了恼意,轻笑着安抚:“姑娘别生气,在下独身在外,难免要谨慎一点,以后一定不会再疑心姑娘了。”
她生气的是这个吗?明明可以坦率地说出自己的疑虑,就偏要掩饰在所谓的“怕苦”后,说话半真半假个没完,怪虚伪的。只是钟颉笑得比屋舍外的桃花还要柔情四溢,男色误人,只看了一会儿,程云莺就没骨气地消气了,只能暗暗提醒自己以后对这个男人要小心点。
钟颉虚伪归虚伪,但这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嘴说出来的京城故事还是很吸引人的,什么当今二公主迷恋上一个有妇之夫,万般权衡下嫁给了心上人的弟弟,妯娌之间好不尴尬;新晋探花本是春风得意的官场新宠,结果私下总是偷偷去勾栏场所寻欢作乐,一场花柳病让他成了全京城的笑话……那些高高在上的达官贵人看起来衣冠楚楚,其中不少则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琼浆玉液养出的皮囊下,谁知道裹的是颗怎样的心呢?
讲到总结部分,钟颉一向维持着温润如玉神情的脸上难得流露出鄙夷和不屑,眼底藏着薄薄的阴翳。程云莺没有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只唏嘘认知里天堂一般繁华富丽的京城原来也纳垢藏污得,倒还不如小村庄,邻里人都知根知底,见不得表里不一之人。
她的惊讶不是没有原因的,程云莺的母亲在她及笄前就病逝了,家中只剩下她和身患顽疾的父亲。父亲身子不好,常年卧病在家,程云莺跟着母亲学会了一手不错的针线活,常卖些绣品来补贴家用。父亲无法做重活,只能待在家里编编竹筐,麻烦邻里带到集市上去贩卖。村里人待这对命苦的父女是极好的,逢年过节都会邀请他们来家中吃饭,平时也会照顾一下他们的手艺活买卖。在善意中长大的程云莺真真正正地相信着“人之初,性本善”,所以听闻一些离谱的京城丑闻后,她难以置信人竟能寡义廉耻到这般田地,对八成是京城中人的钟颉产生了一丝怜惜:“既然这些在京城是常态,那你估计也受过不少苦。肯定累坏了。”比如这次追杀,说不定就是哪个仇家的手笔呢。
她不加掩饰的同情让钟颉莫名心沉了一下,上次听到这样的话是什么时候?他绞尽脑汁地开始回忆,过往一幕幕在脑海中展现,他走马观花似的急切翻看,太少了,真的太少了,记忆里都是翻天覆地的鞭策,来自父母的、先生的,他们不在乎他走得累不累,只催促他走远点,走快点。程云莺随口的一句询问,竟是他弱冠之后听到的第一句关切。
他承认,他羡慕了,羡慕这个农家姑娘可以不谙世事地在一隅天地自由自在,羡慕她可以自在随心地尽情欢笑,而他披着自己都厌弃的虚假皮囊,在纸醉金迷里努力寻找功成名就的途径。
从来不曾说出口的,不过一句“我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