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说什么?”
赵临笙竭力抑制着情绪里的激动,撑起受伤未愈而虚弱不堪的身躯,颤抖着手指着郑统领:“你什么意思?什么叫被皇上害死的?皇上怎么可能——”
辩护的话语戛然而止,赵临笙即使再不愿相信,也无法自欺,在监狱的时候,她无数遍地整理思绪,分析事件的来龙去脉,又岂会想不到皇帝身上的可能性?
何况这些年来,她也隐隐感觉得到师傅清闲了许多,表面上看是皇上在体恤师傅劳苦功高,想让他休息,但只要细想便知道,那其实是一种削权。
当年新朝虽然建立,但事务繁多,根基未稳,皇帝自然不会杯酒释兵权,如今边关安定,百姓安居乐业,唯一的威胁便是手握重要兵权且深得民心的大将军了。
她其实知道的,只是不敢也不愿相信,自己的师傅一心为民,忠心耿耿,最后却死在自己效忠一生的人手上,她不想师傅戎马一生,却成了一场笑话。
赵临笙握紧拳头,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剿匪是皇帝故意派师傅去的吧?那你们怎么知道一切的?”
郑统领维持着请罪的姿势回答赵临笙的问话:“是将军先怀疑的。
“为避免打草惊蛇,将军决定暗中行动。我们伪装成从外地来的商人,去到那里,发现当地的百姓生活正常,并不似有土匪侵害的迹象,将军那时便已在心理埋下疑问。
“后来大将军与土匪头领交过一次手,发现对方的武功路数虽然带有刻意的嗜血性与匪性,却还是过于正统,且似曾相识,而根据探子带回来的消息,山上的土匪似乎很正规,巡逻、排兵布阵皆按军队的方式。
“大将军曾怀疑他们是否从前乃是军人,因为某种原因才落草为寇的。还想调查得更清楚些,却得到消息说那些山贼谋划子时下山抢劫。
“当时由于圣旨下得太急,将军只带了一小部分兵力,本来是想先多观察敌人情况,边等待后行兵力的。但将军一向不愿拿百姓冒险,他唯恐匪徒残害百姓,便立即吩咐下去当夜行动,事先埋伏在山脚,欲将土匪一网打尽。
“但一直等到子时也不见敌人的动静,正值疑惑之际,将军埋伏隐藏之处,不知从何处射来一支箭,箭尾绑着一条写着字的衣料,取下来一看,将军立马变了脸色,我觉得不对劲,却见将军立马下令撤退。
“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后来将军为了掩护我,让我出来报信……”
说到这里,郑统领说不下去了。
赵临笙闭眼强忍着悲痛与恨意,开口问道:“那布条上写的话与土匪的计谋有关?”
“不错,我带着那个布条冲出包围,却只来得及通知其他人撤离就昏迷过去,三天后才醒来,看到上面的字才知道,不知何人在上面告诉将军皇帝要杀他,此次行动乃是陷阱。联想到之前的种种,想来将军定是信了七八分的,不想却来不及了……
“听到将军去世的消息,我立马带着其他兄弟隐藏起来。如今,每每想起将军最后的那句‘何至于斯,我赵于尘此生无愧’,我便为将军不值,哪怕千刀万剐,我也定会为将军报仇!”
赵临笙没有回答,也没注意到一旁一直静静听着他们对话的傅卿言渐渐握紧的双手。
沉默了一会儿,赵临笙才开口问:“布条你可还留着?”
“有,为了以防万一,我一直带在身上。”郑统领连忙从身上抽出布条递给赵临笙。
赵临笙仔细端详着手上的布条,用手摩挲了一下布料,微微皱起眉头。
布料很特殊,上面的纹路也是特制的,有点像军队里面的特制军衣,但又跟本朝的不一样。
她心中有一个猜测,却不知如何证明。
正统领看见赵临笙凝重的神色,有点担心地开口:“少主,可有什么不对?”
赵临笙摇摇头,反倒问:“傅卿言的事你知道多少?”
郑统领听到这一问,面露难色,似乎在犹豫。
“傅卿言的身份师傅不可能不知道,但是他为什么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将他带回来?师傅何时与前朝太子有联系?”
“少主……”见赵临笙如此激动,郑统领才将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
原来赵于尘少年时曾下山历练,由于他自小便待在幻崇山修炼,未曾出过山门,缺乏经验,因此历练过程中出过许多状况。
有一次赵于尘中了魔教的奸计,拼尽所有力气逃了出来,却倒在了一片树林里。本以为必死无疑了,不想睁开眼看到的却不是幽异的冥府,而是华贵的青纱帐。
经过婢女的解释,他才知道原来是当朝太子救了自己。太子出外狩猎,恰巧看见他浑身是伤躺在地上,便让人将他带回来,还请了大夫医治。
赵于尘在府里养伤的日子,不仅得到主人的款待,还常常被太子请去与其论道。
在交谈中,赵于尘对太子的秉性有了了解,他作为修仙之人,第一次接触尘世,对所谓的太子这个身份没有多大的感觉,但他觉得,如果未来是这样一个人治理国家的话,会是百姓之福。
后来天下大乱,赵于尘选择出世,得知太子被昏庸无能的皇帝处死之后,曾以为自己此生无缘报恩了,不想还能找到傅卿言。
太子被处死时,傅卿言已经四岁,太子的部下拼死护送太子妃和小主人逃出城,从此母子二人过着躲躲藏藏的亡命日子。
太子妃因太子之死与族人被诛而终日以泪洗面、郁郁寡欢,加上无法适应奔波的日子,不久便病逝,独留傅卿言一人生活。
赵于尘找到他时,他看着似乎已经忘却前尘,但接触之后就会发现,他对人温和有礼,实则疏离寡言。
赵临笙听完来龙去脉,大致分析出了所有的因果。
师傅是个重情义之人,他将傅卿言带回来,教导他武功,还嘱咐自己要保护好他,是为了偿还当年太子的恩情,也是出于疼惜之心,不忍傅卿言一人伶仃孤苦;不收他为徒,应该是不想太招摇,怕给傅卿言招来祸事,因此让他只以下人的身份待在府里。
只是师傅本意乃是为了报恩,别无二心,对有心之人来说却并非如此。
想来皇帝本来尚且顾念师傅旧日的功劳,只打算削弱师傅的兵权,不想却发现师傅竟瞒着他窝藏前朝太子遗孤,因此动了杀心。
赵临笙不禁在内心冷笑,以师傅的威望,若真要造反,又岂会等到现在?皇帝被权力蒙蔽双眼,不肯相信一个为他出生入死多年的人,宁愿错杀一百,也不愿放过一个,终归是帝王无情。
而通信之人——
赵临笙低头看着手上的布条,不知道在想什么。
赵临笙抬起头,勉强开口:“郑叔,你起来吧,师傅的死,并不怪你。你这几天应该都没休息好吧?你快去休息吧。”
郑统领听见这话,如蒙大赦,用手抹了抹脸,站起来连声说着:“好……好……,我这就去,这就去。”
“郑叔。”赵临笙又突然叫住他,“你放心吧,我不会让师傅蒙受污名,含冤而死的。你们……先藏好,总有一天,我会带着你们为师父正名的!”
郑统领转身双手抱拳,单膝跪下,激动地说:“是!属下遵命!”
赵临笙等人走后,拿出师傅交给她的玉佩。师傅跟她说过,日后若出了事,便可拿着这块玉佩去找在幻崇山的师叔帮忙。
幻崇山乃是师傅从小生活和修炼的地方,那块玉佩是当年师傅下山时师祖给他的。
当年师傅执意下山,师祖苦劝无果,便不再多言,只从袖中拿出一枚玉佩赠与他,告诉他若遇到难事可回山找他,倘若他不在了,下一任掌门也会凭此物应他一事。
下山多年,师傅始终不曾回过师门,想是心中有愧,觉得有负师恩,没脸回去见自己的师傅。
直到两年前他收到一封信,才知道师祖已经圆寂,现由他的师弟继任掌门之位。
那天,白雪纷飞,寒风呼啸,似在悲鸣,师傅在雪中站了一天。
她始终记得,后来师傅曾在醉酒时对她说过,从决定下山走这一条路开始,他就没有后悔过,他这一生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心,唯一有愧的,便是给了他生命的师傅。
他也想过要功成身退,但他舍不得那些与自己出生入死的弟兄,他得把他们交到可以信任的人手里。
赵临笙知道,那是师傅的道,有恩必报,有错自担,无愧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