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临笙拇指摩挲着玉佩表面的图案,仿佛能看到在无数个夜晚师傅一人时,想起自己的师门而抚摸玉佩的场景。
随后赵临笙的表情变得坚定,她支撑着桌子站起来,拖着蹒跚的步伐走到一直坐在榻上没有反应的傅卿言身旁。
傅卿言手指动了动,但没有抬头,只低头闭上眼睛,干裂的嘴唇动了动,说了句“对不起”,声音因太久没喝水而沙哑难听。
整个房间安静了一会儿,一只手出现在傅卿言面前,手上因长期握武器而结满了茧,不似富贵人家的大家闺秀细嫩,却温暖又温柔。
傅卿言抬起头,眼里装满了惊讶与犹豫,说明了眼睛的主人并没有想过会得到这样的对待。
“傅卿言,和我一起走吧,我们……一起去找师叔……”
赵临笙看着傅卿言的眼睛,伸出的手没有放下来。
傅卿言愣在那里,没有反应。
赵临笙看见他眼中有晶莹的液体在打转,却被倔强的主人给憋了回去。随后傅卿言扯起嘴角,露出一抹笑来。
“好。”
赵临笙一直以为那日在她床头跟她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姑娘,不想等她在后院见到山庄的主人时,才发现声音的主人竟然已有四十多岁。
若非从郑统领口中得知山庄的主人已经在江湖中闻名十多年,素有“弦外听风雨,素手见观音”的形容,被称为“素手观音”,光看外表与声音,她怕是如何都不相信坐在自己面前正喝着茶的人会是“素隐山庄”的庄主。
只见她一身素色衣裳,头发只用一个白色发带轻轻挽起,眉间一点朱砂,嘴角伴着似有若无的勾起,一派从容地端起茶杯。双手如玉般洁白光滑,十指修长轻柔,姿态优雅,看着她的动作,仿佛就已经能闻到其杯中茶香飘逸而出,沁人心脾。
山庄主人浅浅啜了一口茶,撩起眼帘看向赵临笙,开口是赵临笙听过的温柔嗓音:“伤势可好些了?”
赵临笙反应过来,躬身行了个谢礼,回道:“已无大碍,多谢庄主出手相助,庄主大恩,临笙定当铭记在心,日后定会衔草结环以报。”
“不必了,我早已退出江湖纷争,也无意染指庙堂之事,此次破了规矩,不过是为了了却尘缘因果,与你无关。”
“临笙知道,只是庄主为何出手相助临笙自不敢多言,偿还恩情与否却是临笙之事,只要庄主有任何需要,临笙必当万死不辞。”
庄主抬眼瞥了赵临笙一眼,勾起嘴角浅笑道:“果真是赵于尘教出来的徒弟,一样的古板。”
赵临笙听她提起自己的师傅,又想起师傅的死来,心中一顿酸楚。
是啊,她过去怎么就觉得自己的师傅又狡猾又爱欺负自己呢,明明是个老古板,认定一件事就不回头,为了自己的信仰可以抛弃一切。
赵临笙怕自己再想下去会失态,便强按下心中的情绪,默然等待庄主的话,毕竟她吩咐侍女唤自己前来应该不只是问自己的伤势这么简单。
熟料女庄主却始终不曾开口,而是慢慢地品着手中的茶,茶杯缕缕飘出淡香,似有若无,勾人心弦。
赵临笙看入神了,直到庄主放下茶杯都没反应过来。
却见茶沿处一滴茶水顺着边缘摇摇欲坠,最终承受不住重量掉了下来,未着桌面,只见庄主食指一点,这滴无处安放的茶滴便定在半路,时间仿佛一瞬间停止了。
赵临笙感觉并不是仿佛,接着便看见那茶滴消散成一丝淡黄色的青烟随风逝去。
“你看见了什么?”庄主对赵临笙的反应毫不惊讶,只开口问道。
赵临笙回过神,敬佩地回道:“一片茶叶从嫩芽到新绿、再到成为杯中无数茶叶中的一员,具体如何,已不可见。”
“你倒确是有慧根,能在一瞬之间看完所有物象。”
庄主微微点头,食指轻点杯沿,启唇道:“茶树的一生不过眨眼之间,人的一生又能有多少个弹指一瞬?况且这茶叶最终完成自己的作用,世人所记,唯有茶香,又哪里有过那一片小小茶叶的痕迹?届时,何种爱恨情仇不是浮云?
“况且,蜉蝣天地、沧海一粟,知道了自身的渺小,便有更大的追求,而不局限于一时的欲念。”
赵临笙静立而听,其后问道:“庄主是在劝我别把仇恨放在心上?”
庄主不答。
赵临笙望着庄主说道:“一片茶叶是泡不出一杯茶,可没有这一片茶叶,那杯茶却也不会有最好的茶香。就像一杯茶要由众多茶叶的浸泡才能喝,有些事没有人开头,便也永远没有变化。
“不过庄主放心,临笙不会感情用事去报仇的。一开始我的确怨恨不甘过,也为师傅的付出不值。但冷静下来之后,临笙知道,一国之君乃是国家稳定之领头者,无论各种情况下,我都不能为了一己之私乱了国邦。
“况且当朝皇帝这些年来对百姓并无过失,甚至算是明君,我若为了私仇而毁了百姓的君王,便是陷师傅于不义,师傅知道了也会责怪我的。我只是想为师傅洗刷冤屈,不想他背负千古骂名而已。”
女庄主不置可否,反道:“如何洗刷?申冤?抑或逼宫?你觉得你能做到哪一个?你又想做哪一个?”
赵临笙敛眉思索,其后坚定回答:“多谢庄主提醒,但临时心意已决,到时无论如何,我就是背负以下犯上的罪名,总归还是要逼皇帝下旨为师傅正名的。”
岂料庄主却淡淡地说:“我不会管你是否报仇,抑或如何洗刷赵将军的冤屈。我只劝你,早日挣脱情障,看清世间本相真见,以免日后被困住。”
赵临笙感念庄主心意,感激道:“多谢庄主警醒,临笙自会留意。”
“嗯。”
庄主点点头,不再多言。默了一瞬,却又开口道:“你师父……”
其后庄主低眉浅笑着摇了摇头,释然道:“罢了,一日心期千结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1】我与你师傅的缘分至此便算了了,你们伤好后便离开这里吧。”
赵临笙分明看见她眼中闪过一瞬的惆怅,但随即恢复成平静无澜的淡然,赵临笙只得答道:“是。”
他们一直在山庄中治疗修养,伤好后就乔装打扮出发去幻崇山,临行前赵临笙把玉佩和那块衣料都带在身上。
她向傅卿言确认过,那块衣料的确如她所料是前朝的军服,但她只问到这里,并没有多问其它的,傅卿言也没有多说什么。
赵临笙看了看身旁的傅卿言,想:算我自私吧,不管是否跟傅卿言有关,我都不想让他再卷入这些事情里了。
傅卿言似有所感,回头看了她一眼,笑着举起手里的包袱示意可以走了。
赵临笙点点头,两人跟山庄主人道别后就出发了。
他们两人如今皆为朝廷要犯,自不敢大意,为了躲避朝廷的追捕,他们一路上都尽量走偏僻的小路,避免遇见人,行动低调,吃住也将就着。
加上一些百姓念着赵于尘的好,即使认出了赵临笙,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没认出来,因此他们倒是安全逃离了天子脚下。
只可惜世事难料,又或许是早已注定,他们终究在即将抵达幻崇山时被发现了行踪。
此刻他们屏息躲在树丛中,两人皆负了伤,衣物被鲜血染红。
不过对方明显是以傅卿言为目标,赵临笙倒是只有肩膀被刺了一剑,傅卿言因被多数兵力围攻,多处受到重创,尤其是腹部的伤口若再偏一寸,只怕就要丧命了。
敌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赵临笙紧紧抱着傅卿言不敢动弹,她一手勉强按着刚刚撕下来堵着傅卿言腹部伤口的衣角。
赵临笙知道他们躲不过了,她看了看傅卿言,见他苍白的脸上不见慌乱,反倒像是在伺机等待什么,眼神变得凌厉,慢慢握紧剑柄,显然是打算与对方拼杀。
但赵临笙还是感觉得到傅卿言的紧张与害怕,她也一样,她倒不是怕死,只是她已经失去最亲的师傅了,她不想再看见傅卿言死在自己面前,她怕傅卿言被折磨。
赵临笙不舍地望着傅卿言,眼中有千言万语,却什么也没有说。
“我会保护好傅卿言的。”她耳边又响起这句话。
注:【1】纳兰性德,《金缕曲·赠梁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