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笑乐的医学知识学的很扎实,知道在肝癌晚期的病人所剩时间很短很短,一部分病人都是在被病魔和化疗的折磨中去世的,还有一部分,就是已经身无分文,花光积蓄变卖家产甚至还欠了很多外债。
在这一过程中,痛苦的不仅仅是病人自己,还有在他们身后替他们扛起所有的家人,在阿宏和小番的故事中,他们不是亲人,但这段时间的相互扶持,沈笑乐觉得,他们早就在心底里就成为了一家人。
小番轻拍着阿宏的胸口安抚他入睡之后,拉着沈笑乐挪步到病房外,轻轻关上门,小番夜以继日的照顾阿宏,整张脸都显得铁青色,布满血丝的双眼下浓重的黑眼圈让沈笑乐有些心疼。小番问道:“沈医生,这也不是他第一次住院了,我们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已经借无可借了,我想问问,他……”小番突然停住了,仿佛接下来要说的话非常难以启齿,她看着沈笑乐,眼泪慢慢滑过瘦弱苍白的脸颊,“他越来越虚弱了,沈医生,你说实话,他还有多长时间……”说到此处,小番的眼泪像决了堤的大坝,这些年一直在阿宏面前故作坚强,所有的眼泪和酸楚都往心里咽,只有在此刻,所有委屈都释放了出来。
沈笑乐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也不想在这种时刻把真相说出来,但是她更不希望小番和阿宏继续沉浸在这种痛苦里,她沉沉地说道:“最多,一周了……”
小番瘦弱的身躯先是愣了一下,然又开始一阵一阵的抖动,小番蹲坐在病房门口不停地抹着眼泪,她仿佛是早就意料到了这个结局,又像是不敢相信这个结局来的这么快。
沈笑乐不知道为何把刚伸出去的手又默默的收回去了,可能她想安慰小番,但此刻已经没有什么语句可以真正安慰到小番了,她轻轻地离开了。
而俩人都不知道的是,她们的所有谈话,都被阿宏听在耳里,阿宏缩在被窝里紧紧捏着被角不敢哭出声音,听着门外小番轻轻的抽泣声,他愤恨地用尽他最大的力气捶了一下床铺,像是无可奈何,亦是愤愤不甘。
医生办公室内,周泽看着阿宏的组织病理单,叹了口气,沉重而又绵长。这时沈笑乐敲了敲门进来,她看见周泽手中的病理单,心中感慨万千,发问道:“主任,在阿宏最后的弥留之际,作为医生的我们,应该要如何呢。”
周泽看着沈笑乐皱着的眉头,伸出手摸了一下说道:“你应该回家休息。”
看着沈笑乐疑惑的脸,周泽背过身说道:“阿宏现在即使已经无药可用,但是再不济也有几天时间,这种时候不应该把时间留给他们自己吗,至于沈医生你,现在要回家好好休息。”周泽突然背过身是因为他突然觉得自己不应该那样做,他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自己越界了,好在沈笑乐是个木头脑袋,她也觉得自己这几天太累了一直住在医院里,回到值班室脱下白大褂换上自己的大衣就回家了。
她走在被小雪浸湿的马路上,在等红绿灯的间隙看着路边的腊梅开得熠熠生辉,她想着,要是阿宏也像这腊梅一样能熬过这冬天就好了。
一身疲惫的沈笑乐回到家,刚泡了一杯热牛奶,还没来得及喝她就已经在柔软的床上睡熟了。沈笑乐做了一个梦,她梦到阿宏和小番抗争赢了病魔,二人坐在阳台上冲她笑。
凌晨四点,沈笑乐被手机来电铃声吵醒,她眯着眼睛接了电话,电话里是护士小姐姐的惊呼声,“沈医生你快回来!阿宏跳楼了!”
沈笑乐直接挂掉了电话披上外套就往医院赶,她披散着头发焦急地等着红灯,马不停蹄地赶到了科室,没来得及换上白大褂,就先冲到阿宏的病房,此刻病房内各类仪器监护仪滴滴作响,各类人声不绝于耳。
“失血性休克了!快通知输血科拿血!”周泽脸上还有阿宏从口鼻中飞溅出来的血液,阿宏躺在病床上眼睛微张,口鼻中不段喷涌出鲜血,肉眼可间的小腿处有一个非常大的压迫撕裂伤口,白骨伴着筋膜裸露在空气中。
病房内各科主任都在帮忙抢救,但他们又频频摇头,“他本身就已经肝癌晚期了,很多药都用不了,再加上这么大的创口,颅底也骨折了,就算输再多血也止不住了,周主任,没办法了。”
周泽像是没听见似的,没有停止手中的动作,不停地挤压着氧气球囊。站在墙角边上的小番这时慢慢走上前来,自顾自地用湿毛巾擦着阿宏的嘴角、脸颊、额头,她按住周泽输送氧气的手,看着他摇了摇头,周泽明白了,放开了氧气球囊,小番慢慢轻轻地把氧气面罩摘了下来,旁边的心电监护仪显示着阿宏的心率、血氧饱和度正在慢慢下降,从70降到了40,本来眼神无光的阿宏,此刻眼珠动了一下,他用尽全身力气举起他沾着血液的手,握住了小番的手,干瘪沾血的嘴唇微微张合,他在说:“小番,别忘了我。”
小番闭着眼睛失声痛哭,掺杂着眼泪的嘴,有些口齿不清地在阿宏耳边说:“下辈子,下辈子你一定要娶我……”
随着小番的痛哭声,阿宏的生命体征急速下降,直至归零。众人皆退出了病房,沈笑乐此刻的心情无法言喻,她不知道阿宏走了是对阿宏自己的放过,还是对小番的放过,亦可能两者皆是。
周泽踏着沉重的步子回到了办公室,他把双手撑在办公桌上,低着头,黑棕色的头发遮住了泛红的双眼,沈笑乐靠在办公室门外酸着鼻子,她知道此刻比她更难过的是她的导师,亲眼看着鲜活的生命从自己手中流逝,他见过不少人被病魔夺走生命,但他没见过这种比亲情更甚的爱情,阿宏走了,小番的青春也消失了。
早晨六点,小番给阿宏穿上了新衣服,整理好了阿宏的容颜,周泽单方面给他们交了所有的住院费用,沈笑乐不忍心让小番一个人扛着阿宏病冷的尸体回家,给他们联系好了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沈笑乐在帮小番整理阿宏的病床的时候,发现了阿宏压在枕头底下的一张纸,上面的字潦草到几乎看不清楚,沈笑乐展开信纸,红了眼睛,在小番跟随着殡仪馆的车辆走之前,沈笑乐把信纸交给了小番并对她说:“回家再看吧。”
沈笑乐看着殡仪馆的车辆逐渐远去,不禁想起信纸上阿宏留给小番的话。
“致我最爱的姑娘:
当你看到这张纸的时候,我或许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无法再开口说话,也无法再听见你温柔地叫我的名字,还记得那片沙滩吗?我们最初相识的地方,当时我正在事业低谷期,恰好碰到了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就是你,还记得吗,我不小心撞翻了你的花篮,我以为你第一句话肯定是责怪我,但是你说不怪我,是今天老天爷要你早点回家了,那个时候我的心思就全在你身上了。
你说你和我一样,一个人出来讨生活,我看着你红着眼睛说起自己的过去,当时就有一个念头,我一定要给你一个家。
后来,你不嫌我穷,不嫌我没文化,我们顺利地在一起了,在市中心租了一个只属于我们的小房间,有一年你过生日,我攒了几个月的钱偷偷给你买了一个戒指,当时你还骂我乱花钱呢,我说,等我以后娶你了,一定给你买个更好的,一定三媒六娉娶你过门。
再后来,我就毫无预兆地得了癌,比起我身体上承受的痛,我更心疼你。每每化疗,你在门外偷偷哭我都听见了,包括昨天你和沈医生说的话,我早就知道自己没几天可活了,我不想最后死在医院的病床上,我不想让你看见我身上插着管子半死不活的样子,所以,我想趁你睡着了自杀,小番,别怪我。
小番,下辈子,我们还要在一起。
最爱小番的阿宏。”
很快,漫长寒冷的冬日即将结束,马路上的冰霜渐渐消失,腊梅枝头的积雪也在慢慢化开。沈笑乐经过了昨日阿宏与小番的故事,心情不是很好,整个人阴郁着走在前往医院的路上。这时身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脑袋,她一回头就与一只热腾腾的烤红薯撞面。
“早,沈医生。”只见周泽拎着一小份烤红薯和一袋豆浆,放到沈笑乐的手中。
看着沈笑乐懵懵的表情,周泽笑了笑,走到她面前回头说道:“还不走吗,要迟到了。”
“啊,走走,快快快要迟到了!”沈笑乐这才惊觉已经将近八点了,今天是院长开早会的日子千万不能迟到,随即她想到,这不是有周泽在吗,周泽也迟到了,她眨了眨眼睛,瞬间不害怕了。
二人一前一后到达办公室,其余各科医生护士已经都到了,就剩他俩了。院长清了清嗓子说道:“那么今天呢,主要是为了说一下昨天病人跳楼自杀的事情,各位也知道,病人本身就带有害怕情绪,很容易患上抑郁症躁狂症,所以在这一点上我们一定要把病人的心理护理做到位,那么我要批评一下周主任了,昨天自杀的病人,我看了一下他的病历,他虽然已经是晚期也的确活不了多久,那么在这种时刻我们作为医生就更应该去包容理解病人,我觉得像周主任应该是没有好好去和病人交流吧。”
这时周泽所处的科室的一位护士突然说道:“院长不是这样的,昨天一整晚周主任都陪在病人身边,一直寸步不离,他就回办公室喝口水的功夫,谁也没想到病人会跳楼呀。”
沈笑乐吃惊地看向周泽,昨天他让沈笑乐回家休息,他自己居然陪了阿宏一整夜,而且就喝口水的时间,阿宏毫无预兆地跳楼了,怪不得当时他那么不甘心。
沈笑乐突然觉得,自己对周泽的印象改观了。
但是周泽非但没有解释,还揽下了所有错误,沈笑乐觉得他真是个木头,又倔又要强。院长气得直摇头,什么都没说气汹汹地离开了。待众人散去后,沈笑乐打破了沉寂:“主任,谢谢你的早饭哈。”
周泽没有说话,一直敲击着键盘,沈笑乐侧过身子看到电脑屏幕赫然三个字:检讨书。
沈笑乐不禁笑出了声:“噗哈哈哈,主任,你现在是在社会上工作诶,又不是在学校了还用写检讨书的吗?”
周泽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转头问沈笑乐,日常冷淡没表情的脸,带上了一丝丝疑惑:“那应该怎么办?”
看着周泽鲜少露出的单纯表情,沈笑乐十分珍惜这一刻,她说:“你之前就没犯过错吗在医院?一直写检讨书?”
周泽一脸认真地说:“说实话,我之前都没出过差错。”
沈笑乐不信,她觉得周泽肯定在说谎,哪有人初入社会的时候不犯错的,他又不是天才,沈笑乐反问道:“那你这次干嘛一下子包揽所有的责任啊,还让院长这么生气,哎,他会不会扣你的年终奖啊!”
“我如果不揽下所有的责任,那他们肯定会把错归咎到你身上,毕竟,你是实习生,最好背锅的那个。”周泽没有在开玩笑,他非常认真地说完这些话。
沈笑乐呆住了,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导师兼主任也是有一颗人心的,至少目前做的事很像个人。
“谢谢你啊主任。”沈笑乐眨巴着眼睛看着周泽,眼中满满的感恩。
“以后不在外人面前,可以不用叫我主任。”周泽突然改口说起了这个。
“啊?不叫主任,那叫什么?”沈笑乐突然感觉有一丝紧张,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叫我名字。”周泽说着就站了起来但突然被桌角拌了一腿,就这样,毫无预防的沈笑乐就被自己的导师压在了身下。
二人都没有意料到,呆呆地看着彼此的眼睛,沈笑乐第一次注意到原来自己的导师鼻子很挺,睫毛好长,眼睛……还挺好看的,与乔东郡的狐狸眼不同,反倒透露出一些懵懂和单纯。周泽也是第一次注意到原来沈笑乐的皮肤这么细腻嫩白,一双圆圆的杏眼,眨巴着眼睛,像一只亲人的小猫,很想,摸摸她的脑袋。
而在此刻,周泽闭塞的心门,也逐渐透露出了光芒。
这时一声电话铃响打破了沉寂,周泽有些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接起电话,眼神也不知道该望向何处。沈笑乐此刻非常尴尬,特别想溜。但还没等她有任何动作,周泽先开口道:“急诊叫我下去会诊,你跟我一起去。”
“我我,我为什么要去!”沈笑乐现在只想赶紧逃离周泽,实在是太尴尬了,她的脸红成了熟透的苹果一般,周泽的耳根子也是泛着樱桃色。
“不去扣钱。”周泽撂下这句话就离开了办公室。沈笑乐一听立马屁颠屁颠地跟着周泽下了急诊。
周泽显而易见地微微笑着,连眼神里都带着笑意:“不是不来吗?”
沈笑乐撇撇嘴说道:“跟钱过不去的是傻子!”随即在心里补了一句:对,你是傻子。
二人到达急诊室,就被一阵恶臭熏到。映入眼帘的是一阵狼藉,一位浑身散发着臭味的老人躺在病床上,地上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液体,旁边散落着他的旧衣服。
这时他身边的一位穿着皮衣染着红绿色头发的青年问道:“你就是周主任?”
周泽点点头问道:“他哪里不舒服?”
“这老头就最近尿不出来吧,你看那肚子鼓老大了,就随便弄弄吧。”青年嫌弃的眼神和随便的语句让沈笑乐觉得疑惑,这应该就是他爸爸呀,怎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周泽可能是见多了这样的病人家属,戴上检查手套就给病人检查腹直肌情况,“小腹很紧,说明有很多尿液,看来已经好几天了。”沈笑乐点点头。
这时青年耐不住性子道:“不是,这到底能不能看啊,直接住院算了呗。”
周泽扯下检查手套丢进垃圾桶,看也没看青年一眼,走到急诊医生办公室打开电脑打印出住院单道:“本来就得住院,但不能像你说的直接住院算了。”他将住院单递给青年之后就离开了急诊室。
沈笑乐看得出,他有些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