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薄细雨扑在芭蕉叶上,窗边的小案上,楚穗正提笔拟写讣告。
门外喧哗暴起,震落狼毫上的余墨,雪白的纸顿时污了一角。她微微皱眉,南枫已经前来禀告了,说是有个面首卷了细软想要逃跑,被小厮举报,众人连忙捆了人交由家主吩咐。
楚家和其他家族不一样。
先祖原是个不受宠的嫡女,家中宠妾灭妻,在她母亲死后性情大变,另立门户,颇有一番成就。楚家男女平等,但是十分讲究长幼次序与嫡庶分明,面首妾室和庶出子女,几乎没有人权。刚去世的家主是女子,所育子女虽无嫡庶之分,但是留下来的未育有儿女的面首,在家中恐怕连体面些的奴婢都不如,一般都是赏银遣散或送去家庙。
只是,这面首也太不会挑时候了吧。
“岂有此理!”惊春小脸涨得通红,压着声音恨恨道,“老家主头七还未过呢,后院竟敢这样乱起来!”
“去把少爷小姐,还有那些公子们,都请来。”楚穗疲倦地靠在椅子上,揉了揉眼睛后,冷笑着对南枫道,“原便有家主继位即刻分家的规矩,我想着如今世道艰难,体谅他们,哪知道他们不懂得体谅我呢。”
不多时,出云堂的大厅便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小姐少爷们按照年龄次序排了左右两排,依次坐下,他们身后站着自己的父亲们。大厅中央,两个五花大绑的人狼狈地跪着,发丝凌乱,脸上身上各有伤痕。
不多时,长姐便到了,她坐在上位,面上并无喜怒,众人一时摸不透她的想法,只觉得今日之事绝不会草草收场。
“到底是怎么回事。”楚穗皱眉看着跪着的那两人,年长的颇为眼熟,仔细想想,正是母亲前几年出游的时候遇到的平民,无子无女,平日倚仗家主宠爱过活,只是如今年老色衰,不大受宠了。
老面首面无表情,也不知有没有将楚穗的问话听进去。
他身边正立着一个三大五粗的胖婆子,见家主面上不悦,连忙立刻扬起手打下去。
果然是做惯了粗活的女人,这一巴掌打得极为清脆,啪的一声,力道竟将他的头发打散了一般。他扬起头来,肿胀形成的指印蜈蚣般爬在脸上,看着有几分可怜,偏那双眼神像狼一样凶狠,一时间竟将胖婆子吓住了。
胖婆子哆嗦一下,勉强稳住身形,壮胆似的大声呵斥道,“听到没,家主问你话呢!”
楚穗止住了她,随手点了一个底下的人,“你,把来龙去脉给我讲一遍。”
三言两语便把事情讲清楚了,老的想逃,碰巧被小的发现了,一嚷嚷全部人都知道了。
“你入府前不过是在再平常不过的普通百姓,在楚家吃穿不愁,为什么还要想不开呢?”何况如今正是乱世,普通百姓连安身之地都无,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不会想着逃走。
他斜着眼,冷冷笑道,“在楚家鸡狗不如地活着,仰仗女人的恩赐过日子,就是所谓的想得开么!”
这话顿时惹恼了所有楚家人。
众人愤愤地要把这不识好歹的拖出去打死,一个个都拿眼睛瞅着楚穗。
楚穗微微笑了,只扫了他几眼,声调温柔地询问,“着锦衣华服,吃珍馐美馔,原来这就是鸡狗不如地活着么?你既然不愿仰仗女人的恩赐过日子,为何当初要入我楚府,如今又要偷我楚家的财物?”
面首一时语塞,恼羞成怒,“世家最是能说会道黑白颠倒,你一小女子,我不和你争论!”
楚穗面上的笑容淡了,她饮了一口茶,将茶盏重重放下。“既然如此,我就送你去过你想要的日子!来人,把他给我拖下去,打五十大板,扒干净衣服鞋袜,扔出门,半点南浮的东西都不许带。”
五十大板下去,能要人命了。
老面首鼻尖渗出颗颗汗珠,见真有人将他拖下去,惊慌不已,歇斯底里地破口大骂,“等着吧,你们这些世家大族,早晚会遭报应的!北军已经壮大,早晚会攻下南方!到时候你们这些地主,都会沦为阶下囚!”
南浮刚经历过匪军入侵,此话一出,场上的人顿时都变了脸色。
往上数几十年,南北还是统一的一个国家,后来王室政变,分裂成了南国和北国。北国以城市为主,土地越来越少,农民被逼无奈起义造反,自称镇北军。南方山多,交通不便,有大片大片的土地,各地主圈占土地建造庄园,庄园内幕僚佃户工匠一应俱全,庄园间只有商队贸易时会产生竞争,比北方要安定一些。
五年前,北军便统治了北国的大半土地,北国官府缩在东北一角无力镇压,而北军也自知帝都难攻,转而挥师南下,南下过程中烧杀掠夺无所不为,南人大都敌视且害怕他们,把他们叫做匪军。
楚穗只是微微挑眉,淡淡道,“我自会竭尽全力守卫南浮。”
场上只剩下那个告发面首的小厮。
那小厮即便跪着,腰挺得直直的,恰似芝兰玉树,让楚穗不由得看多了几眼。五官虽算不上特别精致,但是十分干净,如清风过竹林时微微探出的一只小鹿。再仔细看去,便被那双干净的眼睛吸引了,那浅浅的眸子,像极了微风中的银杏,浅浅地落在了湖面,水光潋滟,秋色动人。
她对此人毫无印象,还是南枫在她耳边悄悄提醒,说这是别庄管事之前买的小童,觉得他有几分机灵,便送了上来。只是老家主并没有很上心,随便将他指去府书院作打扫杂役。
“你看过什么书?”
“只略读过五经。”
楚穗满意地点点头,“我有一义子,乳名雷震子,目前还没有合适的启蒙老师,便先交给你。”
小面首抬眸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继而起身朝她作揖,“云九定会认真管教小少爷。”
少年如松,其声朗朗。楚穗抬望见他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忽然觉得自己才是那只小鹿,听着秋风疏叶,迷迷茫茫的,在竹林中失了方向。她半天才回过神来,垂眸不去看他,让他去找陆府医治伤。
剩下的,都是自家人了。
左边一列下去,是三妹妹四妹妹和七妹妹,右边一列,是老五和老六。
“先家主已经去世了,大家今天也都聚在了一起,就把家产的事情说一下。”她们忽然反应过来了,长姐最重规矩,照例新家主继位后是要立即分家的,只是分家规矩是定死了的,嫡长者占六成,剩下四成由嫡次取四成,四成的四成由其他子女继承。先家主是女子,所出子女不分嫡庶。楚穗为长女,和她双生的二妹便算是嫡次女了。
当下就有人阴阳怪气起来,“二姐姐怎么还没到?”
“二姐姐和家主是双生子,你以为和你一样呢,嘴笨起来招人嫌。”
“吵什么,二姐一向闭门不出,她的古怪性子,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眼看着几人就要掐起来,南枫咳嗽两声,众人才又安静下来。
“各房应得的家产,先家主早就安排好了,大家也清楚分家原则。只是如今南北交战,一家人还是一处使力的好,有愿意去别庄另立门户的,我也不拦着。妹妹们的婚事,”楚穗顿了顿,以往都是由家主安排与大家族联姻,只是如今附近的望族都破败成那个模样了,也不至于拿自己亲妹妹亲弟弟的幸福作交易,“就交给各位公子了。”
家里虽有七个孩子,除了她和二妹妹外,另外五个都不知道确切的生父是谁,好在面首也不是很多,刚出生时每人便按先家主的意思认了一个父亲。
几下计较后,三妹妹和四妹妹便说自己要去别庄,剩下的年纪太小,都不肯出去。楚穗也不挽留,其他庄园都在南国更深的地界,算来也是安全的。
闲话几句,众人便起身告辞,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天空却还是灰蒙蒙的一片,艳红的烛火在台上跳动着,照得桌上琉璃缸里的锦鲤分外妩媚动人。
云九进来时,便看到素衣少女疲倦地靠在椅子上,鸦青的发随意地用簪子绾着,“家主?”
声音泠然,如玉石相击般清冷,尽管还在变声期,但是不难预料未来他会多么的清冷出尘。她侧过头来,便见少年已经换上了干净合适的衣服,身上的伤口也已经处理好了。
“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