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6
元歧自己也很担心,于是稍做准备,便出了门。
雷暴过后,街上热闹非凡,尽是劫后重生的景象。
人们惊叹于这样的奇遇,故而元歧每走过一段路,便能听到一个全新的“陆家小姐历险故事”,甚至有一群跳皮筋的小娃娃唱起了打油诗。
“陆家小姐病怏怏,乐善好施把名扬。
今日出门去上香,天雷惊落车马旁。
分明无处把身藏,千钧一发人无恙。
何处仙女来相帮?救得绿衣俏儿郎。”
……
等他来到陆府的时候,恰逢大夫会诊结束,三三两两地往门外走去。一个说,“奇哉奇哉。”另一个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边走边聊,讨论得如火如荼。
元歧忍不住拦了一个来问,对方却只道了句,陆家小姐好得很,便又拉着旁边的大夫兴致盎然地讨论起来。
大夫们似乎还有要紧事,不多时,便散了个干净。
偌大的院子里,只余两个洒扫丫鬟,再往里,就看到言沁独自坐在门槛上,挥着根木枝玩蚂蚁。
她一袭浅色道袍,肤白如暖玉,身上的落云纱在残阳的照耀下闪着点点星光,恰如其分地勾勒出女子娇俏玲珑的曲线。不仅如此,她还将漆黑如墨的长发高高束起,系上浅紫色的沧珠发带,可爱之余竟无端生出几分仙气来。
元歧晃了晃眼,蓦然想起初见时,她望向自己的眼神——
那绝非是初见时能有的眼神。
仿佛历经了几十年,甚至更久。情动、委屈、不甘、释然……太多的情愫,让他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欠下过什么情债。这种感觉很不好,元歧默了默,走上前行礼。明明心中有千万种疑虑,可话到嘴边,问的却还是“陆小姐安在否”。
彼时,言沁正和赶来复命的蚂蚁聊得火热,闻言怔了怔,缓缓地抬起头来。当她看清男人的长相后,天塌地陷,如同见了什么洪水猛兽,几乎是在一瞬间就从地上弹起,死死地把住门框,“不在。”
元歧:“……”
在西洲,女子的闺房是不被允许随意踏入的,哪怕对方是未婚夫也不行。元歧倒是能体会言沁阻止他进闺房的心情,可直接了当说不在,是不是有点过了?门口的侍卫明明说过陆云棠在家的。
再看这姑娘的扮相,从头到脚,整个一仙风道骨、出尘绝世,想必是陆府的贵客无疑。
既然是贵客,自然不好得罪的。元歧反思了片刻,觉得定是哪里冲撞了这位姑娘,以至于人家把自己当成了坏人。于是斟酌了一番用词,谨慎开口道,“在下元歧,是陆小姐的未婚夫婿。听说她遭遇了雷暴,我很担心,此番冒昧探访只是想确认她是否安好。”
言沁心虚地回望他,忽然瞥见那只食盒,抬手指了指,果断转移话题道:“这是……?”
“哦,这是家母熬制的鸡汤。”他笑道。
元歧的母亲是京都有名的厨娘,人美手又巧,是不可多得的贤妻,当年若不是为了嫁他的父亲,可是要被招进宫里当御厨的程度。元歧话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自豪,看向食盒的眸子里浸满了温柔。
言沁没想到自己有天竟会羡慕起一个食盒,自嘲之余,又不由自主地去凝视他的眼睛。
这男人天生一双招人的桃花眼,长得精致又魅惑也就算了,偏偏还会“说话”,那对墨色瞳仁如同万年古井般幽深,倒映着他的忧乐与悲喜,沉静地似要将人的魂魄也一同摄去。
一个女人要是沉迷在一个男人的眼眸里,那她离爱上他,也就不远了。
在这方面,言沁吃过大亏。
元歧当修罗主的时候,几乎不怎么愿意开口。很多时候,他选择一个人坐在崖边看熔岩,时不时丢些东西下去,安静地欣赏着它们被滚烫的岩浆一点一点地吞噬殆尽。这是他卸去所有防备与伪装的样子,也只有在这个时候,那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才会浮现出除冷漠之外的情绪。
再后来,他成了亲,坐在崖边的就多了一个言沁。
她喜欢看他的眼睛。
隐忍、不安、悔恨……甚至是令人窒息的空洞,言沁时常能在他的眸子里读到不同的东西。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举动,尽管一开始,她只是出于好奇。
随着时间的推移,言沁读到的东西越来越多。她意识到,元歧的过去如同一把带刺的枷锁,桎梏着他的灵魂,教他深陷在无间地狱里,永世不得超生。
她与之共情,为之沉溺。
最后,竟生出了想要救赎他的念头。
……
五百年,十八万个日夜,她全身心地爱着这个男人,上穷碧落下黄泉,她为他捧来存在于这世间的一切温暖与美好。
她期盼着,能将他那颗被仇恨冰封的心,捂热哪怕只是一点点。
然而……
毫无征兆,甚至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直到元歧毅然撕毁盟约,率领鬼域十万红莲铁骑焚毁了神域南境神农架,她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可笑。
回忆中带血的白光炸成星火,言沁回过神来,莞尔道:“元公子有心了。只是云棠真的不方便见你,若是公子不介意的话,就由我来代为转交如何?”
元歧:“……”
又出现了,这种奇怪的眼神。元歧眼睁睁地看着言沁的眼底泛起数根红血丝,似是陷入了什么痛苦的回忆,又眼睁睁地看着她眸子里翻腾而起的情绪于顷刻之间趋于平静。他皱了皱眉,心中说不出的烦闷。
“元公子,你怎么了?”
言沁看他沉默着不说话,不解地眨了眨眼睛,问道:“是不是怕我偷吃?呃,要不你把这食盒交给丫鬟吧,也是一样的。”
“不是的。”元歧神色僵了僵,看上去有些恍惚,但他终究还是报以微笑,礼貌地将手中的食盒递上前道:“有劳姑娘了。”
……
言沁目送着元歧离去的身影,直到完全看不见,这才提着食盒骂骂咧咧地朝陆云棠的闺房奔去,“云棠,走了走了他终于走了,吓死我了!”
绕过屏风,房间里空空荡荡,只余“挺尸”在床上的绿衣公子一人。
言沁:“云棠?”
“我、我在这里……”
低头一看,陆云棠缓缓地从床底下爬了出来,原本白皙的小脸不知的紧张还是闷坏了,红到了耳朵根。
当时这绿衣公子重度昏迷,全部的重量都压在她的肩膀上,眼前突然出现一张床,她也没力气多想,直接将人安置了。再后来,病人的情况紧急,群医会诊一直忙到了现在,她方才惊觉那公子躺的是自己的床。虽说,在她看来人命比名节要重要的多,可那人毕竟是自己的未婚夫。
想到这里,陆云棠拉起言沁的手,感激地握在手里,道:“阿言,辛亏有你在。要是让元歧哥哥发现有一个陌生男子躺在我的房间里,我怎么说得清……”
“是啊,好险好险。”
言沁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忽觉有哪里不对的样子。元歧是她夫君,陆云棠是她情敌。元歧要查陆云棠的岗,她夹在当中忐忑个什么劲?
算了不重要,言沁甩甩头,将奇奇怪怪的想法抛诸脑后,扬了扬手里的食盒,兴奋道:“鸡汤,热乎的。给你盛一碗?”
话分两头。
元歧心事重重地走到陆府门口,忽然想起了怀中的红色玛瑙,当即折了回去。
他一贯是个拾金不昧的五好青年,自然要为这珠子找到失主。为免有人冒领,元歧旁敲侧击了打探了好几条街,然而忙活了半天,所有的描述都指向了那个仙风道骨的小姑娘。
毫无疑问,那颗珠子就是她的。
为什么看到我,你就不要它了呢?
元歧想不通,脚步也跟着急切起来,像是去晚了,她就会不见似的。
再入院中,正好撞见陆云棠、言沁两人一左一右架着位昏迷不醒的绿衣男子从闺房里出来。两个女孩见了他,表情精彩纷呈,尤其是陆云棠,一张小脸瞬间就涨成了猪肝色。
元歧打量着两人,眸光渐深,二话不说将那绿衣公子扛在了自己肩上,道:“送到哪里?”
“偏、偏殿……”
陆云棠一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居然在抖,不由得更委屈了,两只眼睛泪汪汪的,随时都要哭出来似的。
元歧看到她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轻轻在她的鼻子上点了一下,道了句“还有脸哭。”,扛着人走了。
将绿衣公子安顿好后,三人围着客房里的八仙桌坐了下来。
金色的小香炉里燃上了雪松,清淡的香气飘散在空气中,透着一丝微甜。
陆云棠自知理亏,亲手沏了黄山毛峰,事无巨细地将来龙去脉说与元歧听。说来也怪,人前她明明个知书达理、独当一面的女子,偏偏到了元歧跟前就成了小孩子模样,没说几句,又红了眼。元歧看陆云棠抽抽嗒嗒的样子,仔细听着,时不时地点个头应一声,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整个过程非常和谐,和谐到言沁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陆云棠心慌意乱地在解释,言沁却看得很清楚。元歧根本不在意那位绿衣公子,他给了她绝对的信任,一心只是想从她的描述中确认她的安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