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新兵连后,王晓翼一直没再见到陈文明,说是他病了,住进了803医院。开始人们没当回事,等到上级要选人去前线,人们这才回过味来,这家伙在逃避。
胡新亮第一个报了名,强烈要求上前线。
一年多来,胡新亮一直受着煎熬。他在老家有一个未婚妻,他入伍之前二人订了婚。胡新亮入伍第三年提了干,当了排长,突然提出退亲。女方不干了,先是到他家吵,后追到部队,非要跟他结婚,不同意就不走。各级领导找胡新亮谈话,要他端正态度,不要当陈世美,地位变了,人心不能变。胡新亮解释,说跟她没有感情,没有感情怎么能结婚?而且发誓说,连女方的手都没拉过,更别说发生关系了。女方拿出了千到底的架势,不论部队怎么做工作,就是不回去,每天到营门口堵胡新亮,或者到领导的办公室哭鼻子,弄得全基地都知道这事。为了让他躲避,他所在的警卫营派他到新兵团带兵。以为躲到郊区的郭公镇,女方找不到他,会回老家去,哪想到她还是很快打听到了,追到了郭公镇,每天到新兵团门口喊他的名字,弄得新兵团领导很不高兴。有一天,她居然混进来了,到操场上找胡新亮。王晓翼和新兵们这才知道,胡副指导员有这么一个甩不掉的麻烦。那一阵子他消瘦得厉害,人几乎脱了形。
上级给胡新亮下达了最后通牒:要么和未婚妻结婚,要么脱军装当战士复员回老家。
胡新亮就在这个时候,第一个递交了上前线的自愿书。这么一来,人们反而更加同情胡新亮。本来他人缘就好,对士兵没架子,对领导特顺从,不仅婚姻不幸,还要再去冒险,他这个人命真够苦的。这时候,人们纷纷对陈文明有看法了。
班长是农村人,对同样是农村出身的胡副指导员深表同情。班长说:“有些高干子弟,爹当多大官,儿摆多大谱。”
到这时,王晓翼他们才知道,陈文明的父亲是基地司令。这让王晓翼吓了一大跳,如果没有这个家庭背景,他能把自己带到部队来吗?那还真得两说着呢。
听说要上前线,就躲进医院,人们虽然人前敢怒不敢言,但私底下还是少不了嚼嘴皮子。王晓翼也有点看扁了他。
就在这时,一个消息传来:陈文明也递交了要求上前线的自愿书。
多年之后,王晓翼才得知,当时并不是陈文明本人有意躲避,而是基地机关有人出的主意,陈文明不是患重感冒了吗?正好借机让他住进医院,下一个比较严重的诊断书,比如心脏病、心肌炎之类,那样他就可以被排除在外了。当然他们这样做,是拍陈司令的马屁。陈司令、陈文明父子并不是草包,他们识破了这个“诡计”,父亲命令儿子立即出院回连队待命,儿子回到新兵连,立马递交了自愿书。
当时内部掌握的原则是,基本上一个连队挑选一人。胡新亮、陈文明等四个连队干部,必有一人要到前线去。据说当时连里想把陈文明报上去,他们认为,报上陈文明,上面也会把他卡下来,这样就等于保护了胡新亮。但是胡新亮坚决要求去,他说:“我这个样子,留下也是半死不活,搞不好脱军装,不如让我到前线去,痛痛快快打一仗,活着回来算是赚了条命,死了也没啥遗憾的,毕竟为国捐躯嘛。”
最终,胡新亮得以如愿。病没好利索的陈文明又回803住院去了。
胡新亮临走之前,和王晓翼交谈过一次,这让王晓翼一辈子都无法忘记他。胡副指导员把他约到操场上,风很大,刮得人睁不开眼,天气很冷,冻得脚都麻了。但是王晓翼心里热热的,因为胡副指导员在他心里,已经成了一个英雄:因为英雄临上前线之前,那么看重他,愿意给他一个陌生人,一个穿上新军装没几天的小兵,讲心里的话。
胡新亮说:“王晓翼,我查了你的档案,发现你和我家庭情况差不多,父母双亡,不同的是,你只有一个姐姐,而我有两个。是两个姐姐把我拉扯大的。”
“是吗?这么巧呀,咱俩真差不多。”王晓翼说着,不由心里一酸。他想起了姐姐,姐姐出嫁后,还好吗?
“所以我走前,就愿意和你说几句话。我们不是为自己活着,我们是为姐姐活着,要让姐姐省心,让姐姐放心。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姐姐的眼睛,不论走多远,姐姐都望着你呢。”
胡新亮虽然出身贫寒,但他多才多艺,会写诗,会谱曲,会拉手风琴,说话有水平,这都是他当兵后学的。部队确实锻炼人啊。王晓翼深感认识他晚了,刚认识,就要分开。
“副指导员,上了前线,你可得多加小心啊......”
“没事,上前线不一定会死,还没开打呢,也许打不起来呢。”
“最好别打,打仗就要死人,谁死了都是个悲剧。”
“其实现在的我,渴望上战场当英雄。我成了英雄,我和张淑华的事,就好办了,到那时,部队就不会逼我和她结婚,对不对?我也不用再打背包回老家了。他们不知道,我和她真的没有爱情,我一点不爱她,要是逼我和她结婚,我宁愿去死......”
王晓翼不知道该怎么劝胡新亮,毕竟他没经历过爱情,为了爱情去死,或者没有爱情宁愿死的心情,他没有体验过,也无法表达什么。
最后,胡新亮说:“我的名声在这里坏掉了,你刚来,以后的路长着呢,千万别像我。记住,人品的品,三个口字,也就是说,你的好坏是由别人说的,不是自夸。回来见。”
胡新亮说罢就走了,留给王晓翼一个瘦弱的背影。还能再见吗?他不敢往下想了。
胡新亮离开了新兵二连,王晓翼顿时感到,这里冷清多了。他盼着陈副连长回来,可那个家伙一直养病,见不到他的人影。班长说他怕苦,一个公子哥儿,哪里受得了新兵连的苦?整个基地,基层干部们最不愿待的地方,就是新兵团。王晓翼问:“那他当初为什么要来新兵团?”班长说:“是他老子逼他下来锻炼的,贴金呗。”
说起王晓翼是陈副连长带来的兵,班长小眼睛眨巴着,似乎发现了什么:“他为什么带你来?你家和他有亲戚关系?”
“没有。我家不可能有这样的好亲戚。”
“那他为啥要帮你?”
“我哪知道?他好心眼呗。”
班长很快知道王晓翼家里只有一个姐姐,班长怪怪地笑了:“你姐漂亮吧?”
“都说她是我们王家庄最漂亮的女孩。”“那我就明白了。”“你明白什么?”
“你真傻还是装傻?我没猜错的话,你姐让他办了。”“什么意思?”
“这点意思你还不明白?你姐让他搞了。”
“胡说!”王晓翼眼里似乎要冒血,死死地盯着班长,“再胡说,我就......”
王晓翼把拳头攥紧了。班长吃惊地看着他。班长当了十年兵,没人敢这样瞪他。这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班长打算找个机会教训一下他。王晓翼认为班长是在侮辱姐姐,这是他绝对不允许的,别说你是班长,你就是连长、军长,也不能这样信口开河。他从此对班长有了芥蒂。轮到他值日,班长让他帮着洗衣服,他就不好好洗,烧开两大壶水,把班长的脏衣服摁到大脸盆里,对上热水凉水,倒进洗衣粉,用 筷子夹着涮一阵,然后拿到外面,搭到铁丝上,冬天风大,怕刮跑,用订书机咔咔地订几下,就不会被刮跑。
孟浩楠却和王晓翼相反,他嘴巴甜,家里经济条件也好些,每月六块钱的津贴费可以不用攒,都拿来侍候班长了,班长人前人后不断地夸孟浩楠,说你们都要像小孟这样,以后才能混出人模狗样来。班长有意地给孟浩楠派轻活,出公差什么的,都免了。王晓翼正好相反,队列走不好,时常挨训挨罚,公差出得多,也没人表扬他。
这天在宿舍,就班长和王晓翼在。班长嫌王晓翼被子叠得不好,一生气把他被子扔到了地上。王晓翼想起他侮辱姐姐的事,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揪住了班长脖领子。班长愣了。班长有点傻眼。班长想不到会有兵敢这样反抗他,这个新兵蛋子要反天了。班长推了王晓翼一把。王晓翼一不做二不休,挥拳朝班长胸前打来,这一拳力道不轻,班长如果躲不开,会横着飞到门外去。但班长毕竟是班长,班长转眼之间就闪开了,顺势抓住王晓翼手腕,一下子把他扔到了大通铺上。轮到王晓翼傻眼了。以他的身手,在老家时,很少有人是他的对手。但是和班长一比,他还是差太多,他远不是班长对手。他不想服输,火气更大了,他跳起来,又一次扑向班长。班长再一次闪开,并且又一次把他扔到大通铺上。他拿出拼命的架势,正想再次扑上来,半开的门突然被一脚踢开。
陈文明回来了。陈文明瞪着班长:“徐三虎,你想干什么?”
班长嘿嘿一笑:“副连长啊,我......我教王晓翼拳脚呢,我们练着玩......”
“放屁!为什么打他?”
“我没打他,是他要打我。”
陈文明看着王晓翼:“你为啥打他?”“他......他骂我姐......”
陈文明指着班长的鼻子:“徐三虎你给我记住,以后骂他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骂他姐,听明白了吗?”
班长点点头,表示明白了。班长在新兵面前凶得很,见了领导,像小绵羊一样,屁都不敢放一个。
陈文明转向王晓翼,不客气地说:“你从你那个破老家打到部队,打架还没打够吗?再不老实,滚回老家去,部队不养打架的人。我白把你领来了。”
说完,王晓翼就走了。
班长望着额角摔得发青的王晓翼,心里的火气一直没有下去,说:“行!你跟上这样一个姐夫,以后有光沾,老子不惹你了。”
这话让王晓翼再一次心里蹿火,真想上去再给班长一拳,想想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刚刚又挨了陈副连长一顿训,他攥紧的拳头也就悄悄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