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翼他们在新兵连的训练生活刚结束,中越边境自卫反击战也终于打响了。一九七九年二月十七日,中国军队从广西、云南两个方向,打进越南境内,惩罚忘恩负义的越南政府。那段时间,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场规模有限的战争上。
王晓翼最牵挂的是胡新亮,希望得知他的消息,又害怕有什么消息到来。
从新兵连往各单位分兵时,心思活一点的人都想进基地大院。在基地大院当兵,比到郊区、山里的部队去,那是强多了。孟浩楠早就活动开了,他提醒王晓翼,最好找找人,千万别给分到山里去。他说他老家就在山区,在山里待了二十年,待够了,一辈子不想再进山了。王晓翼说:“随便吧,反正当兵,在哪儿当不都一样?”孟浩楠说:“不一样,你还打算回去吗?”王晓翼说:“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最终,王晓翼和孟浩楠都被分到了基地大院警卫营警卫一连,而且在同一个班。班长换了,新兵连时的班长徐三虎回到老单位警卫二连,继续当他的班长。分手时,徐班长对王晓翼提出了忠告:“别学陈文明,这人不正经,干部子弟,一身臭毛病。”
王晓翼笑了笑,说:“我就是想学人家,也没资格,我算什么呀?什么也不是。”
王晓翼隐约感到,这回肯定又是陈文明暗中帮了他的忙。对于陈文明一次次帮自己,他也糊涂了。
警卫一连主要有三个哨位,一个是基地的北门,也叫正门,二是基地办公大楼门前的哨位,三是首长住宅区的哨位。这三个哨位是基地大院最重要的哨位,它决定了警卫一连比警卫二连和三连的地位重要。
王晓翼和孟浩楠第一次上岗,是到正门值勤,陈文明和班长董北河带他们去的。在基地警卫人员的眼中,正门是神秘的,庄严的,令人神往的。但是到了那儿一看,王晓翼和孟浩楠都很失望。因为正门看上去太普通了,无非是大块的石头垒起来的门脸,很有些年头了,而且大门很窄,只能通过两辆汽车,看上去真是寒酸。在王晓翼眼里,家乡人民公社的大门,也比这个阔气啊。
陈文明说:“二十多年了,从基地创建到现在,东门、西门、南门,都经过几次改建、扩建,唯独这个大门没人动过。”
“为啥呢?”王晓翼好奇地问。
“都说它和北京的天安门正对着。”“动它,怕犯错误?”孟浩楠问。“那倒不是。”
“那是什么?”王晓翼更好奇了。
“今天告诉你们,但你们不许乱说。”
王晓翼和孟浩楠都点点头。
“以前有人请风水先生看过,说是这个大门动不得,因为它和天安门正对着,在龙脉上,这院里出大官。确实也是,几任司令、政委大都到北京当官,还有不少人荣升到其他部队高就。你们想,这么好的风水,谁敢动它呢?”
孟浩楠乐了:“我在这里站岗,是不是将来也会发达?”
陈文明说:“这个还真说不定。你们两个家伙,好好干吧,你们真正的军旅生涯,就从今天这班岗开始。”
王晓翼和孟浩楠站到了哨位上,大门两侧,各有一个木制岗亭,涂着军绿色。从今天开始,他们都要在规定时间里,站到这个位置上,每个班两小时,每天两个白班,一个夜班,加起来统共六个小时,偶尔加个班,就是说,顶多每天值勤八小时。按说这个时间不算长,工人还要每天工作八小时呢,农民的工作时间更是没点。站在哨位上,虽然说冬天冻得难受,夏天热得难受,像个棍子一样戳那儿,但是不用你出力,只要求你站直了,站得精神点,就可以了。遇有情况,传达室有带班的老兵或干部,他们会过来处理。
陈文明刚当战士时在正门站过一年多的岗,胡新亮也在这里站过。二十多年来,在这个哨位上站过岗的人,上万不敢说,成千没问题。这些人,大部分离开部队了,很少一部分还穿着军装,当然都是干部了,最大的干部,据陈文明考察,在总部的一个部门当处长,前年回来过一次,还曾到当年的哨位上看了看,和站岗的战士攀谈了几句,一时传为佳话。
因为有了陈文明的介绍,王晓翼站在哨位上,就不由感觉到了神圣,这儿正对着北京的天安门,那感觉就仿佛站在了天安门城楼下,保卫着那些令他从小敬仰的伟人。其实,哨兵腰间挎着的手枪里,并没有子弹,如今南方开战,形势有些紧,晚上值勤,发五发子弹,白天还是空枪。刚下连的新兵,只是白天上岗,晚上还轮不到他们。腰间的枪是空枪,这让王晓翼有些遗憾。
不断有消息从南方传来,A基地最关心的是从这儿派出去的那些人的消息。王晓翼当然最关心胡新亮。开战一个礼拜后,A基地派出去的四十七名干部,有三个牺牲,四个负伤,还好,没有胡新亮。
半个月后,不幸的消息再次传来,胡新亮牺牲了。
王晓翼仿佛有心理准备,这个消息并没有让他太吃惊。那晚在风中的操场上,望着他孤独瘦弱的背影远去,王晓翼就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感。一个月后,战争结束,我军全部从境外撤回国内,A基地派出参战的四十七人,回来了三十七个,有十个再也回不来了。他们的遗像张贴在基地办公大楼门口的宣传栏上。王晓翼从那儿走过,不敢去看他们。
让人纳闷的是,牺牲的那九个人,分别追记了一、二、三等功,唯独胡新亮没有,他只是普通的烈士。后来不断有新消息扩散。人们这才知道胡新亮没有立功的原因。是他战场上贪生怕死吗?不是。那是因为什么?王新亮临上战场之前,犯了男女关系错误。
开战之前,胡新亮在新连队担任副指导员,他所在的连队驻扎在一个白族寨子里。虽然只有短短的三天,但是胡新亮竟然和一个刚结婚的白族姑娘好上了。姑娘很漂亮,上过中学,会吹箫,能歌善舞,联欢会时,和胡新亮合唱过一首歌。他们在她家的猪圈里发生了关系,不幸的是,被女人的丈夫察觉了。新郎官告到了团里。团领导劝慰新郎官一番,希望他不要声张。但是新郎官不依不饶,非要揪出那个和他的新娘子相好的解放军。他不认识那人,只知道他穿着四个口袋的衣服。显然那是个干部。连队共有十一个干部,分别是连长、指导员、副连长、副指导员、三个排长、三个副排长,还有司务长。没有办法,只好追查。十一个干部如数来到那对新婚夫妇家,站成一排,让新郎新娘指认。新郎显然认不出是谁,人们都希望新娘子不作声,简单走个过场就算了,她认不出来,部队也没办法,总不能一个个过堂吧?
但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新娘子径直走到胡新亮面前,眼里流露出爱恋之情,眼泪噙满了眼眶,对团领导说:“就是他,我爱他,我想马上离婚,马上嫁给他。”胡新亮这样就暴露了。胡新亮当即表示,他也很爱这个姑娘,如果活着回来,愿意和她结婚。事情的结局当然是上级不可能批准,并且撤销了胡新亮副指导员职务,降为副排长,后续处理要等战后再说。本来上级已决定不让他上战场,让他留后方,但他坚决要求随连队出境作战。临行前,他和姑娘约定,回来就结婚。
他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他所在的三排参战第七天陷入了绝境,通信器材全部失灵,与上级失去了联系,被一个连的敌人堵在一个山坳里。排长命令坚守,他主张马上突围,排长不干,说没有上级的命令,不能撤退。二人为此大吵一顿,甚至拿枪指着对方脑袋,被人拉开。排长说:“你不是副指导员了,你只是个副排长,我管着你。”胡新亮没脾气了。三排坚守了一天,打退了敌人数次进攻,自己也损失过半。幸好排长傍晚时分阵亡了,胡新亮接过了指挥棒,命令残部利用夜色突围,他带几个人留下掩护。最后三排有九个人突围成功,避免了全部阵亡。胡新亮战斗到最后一刻,全身没有一个好地方,肠子都流出来了,在敌人冲上来捕获他时,他拉响了手榴弹。
两天后,大部队找到了这片血战之地,王新亮尸首四分五裂,从一件军装碎片的破口袋里,人们捡到一封未完全烧毁的信,上面写着他对那个白族姑娘的爱恋之情,这才辨认出是他的遗体。
胡新亮的故事在A基地传得沸沸扬扬,人们没法评价这个人。陈文明说基地和他参战的部队交涉过,希望给他记一个功,哪怕记个三等功,毕竟因为他的正确决定,挽救了九个战士的生命,并且他本人牺牲得很壮烈。但他所在的参战部队考虑到他战前犯的错误,造成了恶劣影响,拒绝了这一要求。
王新亮的两个姐姐来警卫营收拾弟弟的遗物,王晓翼见到了她们,两个姐姐年龄都不算大,但头发都花白了。是因为弟弟的死而白了头吗?不知道。看到胡新亮的两个姐姐,王晓翼不由想起自己的姐姐,心里一阵酸楚。
陈文明说:“胡新亮找到了爱情之后而死,也算遂了他的愿了。”
王晓翼却有些暗暗痛恨陈文明。他忍不住对陈文明说:“副连长,如果你当仁不让,坚决要求上前线,胡副指导员或许就能留下。你也不一定去得成,因为上面总会有人把你卡下来。那样胡副指导员就不会死了。”
陈文明不高兴了:“你的意思,是我害死他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个新兵蛋子,你懂什么!我曾经劝过他,让他不要报名,这个犟种,他非不听我的,非要去。我有什么办法?本来我真想去的。”
“他为什么非要去?你以为他想当英雄?”
“鬼才信!他是混不下去了。他不上战场,要么和那个女朋友结婚,要么退伍回家。两者他都不想,他只有上战场了。虽然他没有立功,名声也不怎么样,但他是个真正的英雄。你内心里是不是把他当成英雄了?”
王晓翼郑重地点点头。
陈文明最后说:“你知道我和胡新亮什么关系吗?我们是同年兵,新兵连时我和他睡上下铺,我和他的感情比你深得多。他为了爱情而死,是可以瞑目的。”
陈文明说完就走了。
几年之后,说到这场战争,已经退下来的陈司令对王晓翼说:“这场仗很难说是大胜仗,我们死得人太多了,装备不行,战术落后,思想僵化,还像当年打国民党那样,搞人海战术,吃了不少亏。比如那个胡新亮所在的部队,通信器材居然全部失灵,如果能早点联络上上级,指挥得当的话,何至于死那么多人?胡新亮何至于牺牲?他死得太可惜了,本来是一个难得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