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庄只给了一个入伍指标。支书王胜的儿子王一男起初并没有报名,他是半道上斜插进来的。王家打的算盘是,让儿子到部队上锻炼一下,争取入党,复员回来接父亲的班。王家庄总得有一个支书,王胜年纪渐大,换上别人他不放心,让儿子接班那是再好不过了。
于是,因为名额问题,王一男就和王晓翼发生了冲突。昨天下午,王晓翼在家闲得无聊,就到村北的大田里转悠,看能不能捉一只野兔,马上就到阳历年了,他想给姐姐弄点肉吃,补补身子。这一阵为他当兵的事,姐姐操心操得眼圈都青了,显然是牵挂太多,夜不能寐所致。
野兔没碰到,回来路上,在村北的小石桥上,却与王一男相遇。王一男身边还有两个帮手,一个是他表弟陈相,一个是村会计的儿子王正海。王晓翼坐在石桥墩子上抽烟,陈相首先发难,横在王晓翼面前,说:“王晓翼,你为啥要当兵?石桥很窄,只能过一辆马车。陈相往王晓翼面前一横,他就没法通过了。
“我也不知道为啥。”王晓翼说。
“你连为啥都不知道,还想去当兵?地主小崽子就是没觉悟,你这操性,出去也是给王家庄丢脸,不如留家种地。”“这事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得公家定。王晓翼克制着,不想马上动手。他知道,这回动手是免不了啦,
对方三个人,摆好了架势,只等王一男一声口哨,陈相和王正海就会扑.上来。而只要一动手,打伤一个人,当兵的事,基本就泡汤了。
“想当兵可以,叫我一声爷爷,从我裆底下钻过去,我表哥就把名额让给你。”
王晓翼扭头想往回走,他不想惹他们。但是,王一男吹了声口哨,王正海抢到他前头,挡住了他。一前一后,都有人挡着,这仗想不打,不可能了。王晓翼说:“ 你们让开,让我过去。”
王正海说:“你别想从我身边过去。”
陈相说:"你也别想从我身边过去,除非钻裆。″那就是说,王晓翼要想过去,只能跳河了。小石桥下面的小河,水并不深,上面结了一层冰凌,跳下去,裤子肯定会湿掉。王晓翼犹豫着,是豁出去跳河呢?还是钻裆?其实他看清了,不论是钻裆,还是跳河,都还没完,王一男的计谋是想破坏他当兵,那就是激怒他,让他惹上祸,让他当兵的事情落空。人家父亲是村支书,如果真想争,是争不过人家的,当不上就当不上吧,这个兵他原本就不是特别想当,是姐姐逼着他当的。想到这儿,王晓翼就不想受辱了,就想痛痛快快打一仗。于是,他假装要钻裆,头一沉,猛地朝王正海肚皮上顶去,王正海倒退几步,仰面倒地。身后,陈相挥拳来袭,他躲开,顺势一脚,把陈相踢到了桥下的水中。王一男一看不好,想溜,打红了眼的王晓翼哪能让他轻易跑掉?快步追上去,几下就把他打倒在地。如果这时候王晓翼收手,什么事情都好说,毕竟是三人挑衅在先。但是,王晓翼是个疾恶如仇的人,他把多年受的怨气,多年来的愤懣不快,都发泄到这三个人身上,他先是把王一男拖到桥上,扔到桥下的水中,又把疼得岔气哎哟直叫唤的王正海丢下了小石桥,结果王正海的脑袋触碰到了水底的一块尖石头,额角当即就破了,脏兮兮的河水,泛起了红色的气泡。
这件事情被王支书定为恶性伤人事件,受伤者王正海被送往公社卫生院救治,所幸没有生命危险,只需要扣掉翠花家的二百个工分,就能补.上医药费。王晓翼应征入伍的资格,村里紧急报往公社武装部,公社武装部又紧急报往县武装部,看来拿掉他,是毫无疑问的了。
王晓翼被关进了村里的牛棚,也就是圈养大牲畜的地方,由两个民兵看守。翠花一急之下,才去了县城----这些你都知道了。
这一夜王晓翼睡得踏实,牛棚里虽然气味不佳,但暖和,听着牛、马倒嚼的声音入睡,像春夜听着雨声入睡那样,感觉格外的幸福。以至于有人踢了他一脚,打搅了他的好梦,令他好生不满。他睁开眼,就看到了康文定。
陈文明就是陈副连长。凌晨,陈文明酒醒爬起来上厕所,回来看到床单上的一片血迹,他吓了一跳,蒙胧间想起昨夜的经历,他坐不住了,吃过早饭,就到县武装部问了问相关情况,又给接兵连张连长打了个招呼,从武装部要了辆吉普车,从县医院带上一个外科医生,立即赶到了王家庄。他先去了支书王胜家。
王一男正好在家。陈文明让外科医生仔细检查王一男的两只脚,看是不是有一只脚足底弓完全消失,属于扁平足。这是当兵所不允许的,因为无法长途行军。王胜一看就明白了,拦住医生说:“不用检查了,我儿不合格。”
陈文明说:“王支书,对不起了。”
王胜指了指一个小收音机,说:“南边要打仗了,我儿不能入伍,不能去打仗,是我对不起国家。我是老党员了,真想为国家做点啥。”
陈文明说:“王支书觉悟好高,我们年轻人差太远了。”说起昨天打架的事,王支书一下子都拦了过来:“ 不怪王家小子,他一个人怎么敢对三个人动手?肯定是被逼的。陈副连长,你想办法把这个孩子带走吧。”
陈文明说:“谢谢。 我争取。”
王胜最后一句话,让陈文明犹豫了一下。王胜在送陈文明出门的时候说:“王家小子,将来要么是个大英雄,要么是个大奸贼。就看他的造化了。”
穿军装的陈文明就这么站在了王晓翼面前。
王晓翼赶紧爬起来。他是在草堆里睡的觉,头发上、身上沾满了草屑,眼窝里糊着眼屎,这使他看上去很狼狈。陈文明喜欢干净,所以脸膛黑红、衣服破旧、不讲卫生的王晓翼,并没有给他留下一个好的第一印象,一瞬间他甚至想扭头就走。但是,昨晚的经历,让他拔不动腿,他不忍走掉。陈文明上上下下打量一阵王晓翼。看上去,他的身体健壮结实,这一点毋庸置疑。陈文明出其不意朝他前胸捣了一拳,他身体只是摇晃一下,随即稳稳当当立住。
“当过红卫兵吗?”陈文明问。
“没有。”
“为什么不当?”
“我没有资格。我家成分不好,是专政对象。”
王晓翼笑了笑:“我一没资格,二年龄小,没赶上趟。”
王晓翼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这在农村孩子中比 较少见,陈文明马上转变了对他的看法:“ 说说你为什么想当兵?
在当时,人们一般回答:“当兵为了保家卫国。”如果王晓翼也这么说,陈文明认为再正常不过。但是王晓翼却没这样说,他说:“我在家是我姐的拖累,我不能帮她,光给她添乱,我出去,我姐就能过正常日子了。”
陈文明又问:“你怕死吗?
王晓翼想了想:“人人都怕死,就看值不值。”
“如果让你上前线,你怎么想?”
“还能怎么想?让去就去,不让去就算。既然去了,死那儿也不后悔,至少可以混个烈士吧?我姐以后就是烈属,国家管着,就没人敢欺负了。”
这都是大实话。就在这一瞬间,陈文明决定,把王晓翼带到A基地去。而一分钟之前,他想到的是,让他穿上军装就可以了,至于他分配到哪个部队,新疆也好,西藏也好,广西也好,云南也好,他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王晓翼当兵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陈文明告诉他,填表时,想着点儿,成分一栏,不要填“地主”。
王晓翼不解:“那填什么?”
“富.....中农吧,就填中农。”
“可我家成分是地主。”
“你家有多少地?”
“现在一亩没有。”
“没有地,你充什么地主?你填地主,多难听啊?记住,就填中农,我给公社交代一下,叫他们盖章时不要为难你。”
陈文明在村里待到晌午时分,就回县城了。翠花原打算留下他吃饭,家里还有一只老母鸡,正好派上用场,老母鸡给亲人解放军吃,天经地义。翠花早早把鸡炖好,自己不好意思去叫人,就委派五叔代她去喊人,五叔赶到牛棚时,陈文明前脚刚走。
炖好的鸡肉自己舍不得吃,翠花想了想,端到了王支书家。王一男昨天掉进冰水里,受了惊吓,兵也当不成了,翠花觉得对不住人家,让一男兄弟补补身子吧。翠花刚走,王支书的老婆就把一盘子鸡肉倒进了猪圈:“ 我还怕她下了毒呢。”
王晓翼家的祖坟在村西的荒坡上。说是祖坟,其实只有父母的坟,老地主两口子的坟早被刨过无数次,尸骨无存。翠花把两个苹果、两个梨放在父母的坟前,自己先跪下了。王晓翼犹豫一阵,也跪下了。
翠花说:“爹、娘,我弟弟他长大了,要当兵去了,以后我就管不了他啦。”
翠花又说:“以后你们也不要牵挂他,他走得远远的,不常回来了,到他老了的时候,再回来看你们。”
翠花收回目光,看着王晓翼:“你当着我面,给爹娘起个誓”
“起什么誓?”
“就说你当兵要走,以后不回来了,就留在外面世界了。”
“为啥不回来?”
“回来干什么?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你得找适合你待的地方去。你起誓,就说再也不回来了。”
他明白了,姐姐不想给他留后路,不想让他有后路,才逼他起誓的。他还是不甘心:“我总得回来,给爹娘上坟。”
“不用,我替你上。”翠花态度决绝。
他只好起誓:“爹、 娘,过几天我就走了,到哪儿我不知道,但我以后不常回来了....”
“不行!就说你不回来了,再也不回来了!”
“可这儿是我的家。”
“那也不行,不能回来了。”
“我想你了怎么办?”
“我去你待的地方找你,行不行?”
他无话可说了,只得说:“爹、娘,以后我....再也不回来了....”.说到这儿,他眼睛湿了,有冰凉的东西滚落下来,想必这就是眼泪了,而他活到二十岁,他似乎就没有流过眼泪,或者他不记得流过眼泪。
新军装发放了,要求走那天都要穿上。翠花特意烧了两大锅开水,倒进木桶里,让他洗得干干净净,把二十年岁月留在身上的脏污都洗掉,再换上新衣裳。泡在温热的水桶里,听到隔壁姐姐烧柴火引起的咳嗽声,他忍不住又哭了。索性哭个痛快吧,哭过了,往后就不哭了,路很长,抹干眼泪好上路。
两天后,王晓翼背着背包到县城集结,上了一辆闷罐火车,跟着陈文明奔向了A基地。
又过了两天,翠花出嫁。她嫁给了牛家店的杀猪匠牛奔雷。本来双方约定好腊月里办喜事,但翠花不想等了,想提前,弟弟走了,她一个人待在王家庄,还有什么意思呢?牛家自然喜出望外。像翠花这样水灵光鲜的丫头,愿意嫁给五大三粗、一脸横肉、满身油腻的牛奔雷,牛家人感觉那真是上一辈子烧来的高香。
翠花临上拖拉机之前,做出了一个令所有王家庄人感到吃惊的举动一她把自家的两间土坯房子点火烧了。房子虽是破房子,本来不值几个钱,但要把它烧掉,却不是一般人做得出来的。五叔要拦翠花,翠花说:“我弟弟走了,不回来了,还留着房子干啥呢?”
一把火,就把房子烧了。有人嘀咕,翠花是不是疯了?你们看她的眼神,不对劲呀?八成是魔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