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觞按捺住慌张的心情,喊了几声:“思德?”
没有人回应。她从来没有这么恐慌过,把糖葫芦胡乱地仍在一旁,将房间里里外外搜了个遍,都没有思德的身影。
他一个连床都下不了的人,能去哪儿呢?
问觞猛地推开门,直接从三楼跃下,逮住一个伙计就问:“那个房间的,高高的,长得很英俊的青年,你有没有看到他出来过!?”
伙计被她气势汹汹的样子吓懵了,张张嘴惊慌地道:“没、没啊。”
问觞揪住了他的衣领,低喝一声:“想清楚再说!”
伙计欲哭无泪,哆哆嗦嗦道:“客官,您......您先冷静一下。如果没记错的话,您说的那位公子伤得很重,就算要离开,也只能爬着走,我们肯定是能发现的。但我们实在没有见着啊,那扇门一直就没开过。”
问觞颤抖着手松开了他,脑子里一团乱麻。
思德的那扇门一直没有开过,那只能从窗走。可他拖着一副残躯,怎么可能从窗户走!?
除非......
问觞不敢往下想了,她匆匆上了楼,推开思德的房门,跑到窗户边上仔细查看,发现窗户上沾了斑斑点点的血迹。
她刚刚太慌乱,没有仔细地查看这间房。现在再看的时候,除了她情急之下乱扔的糖葫芦,她发现烛台倒在地上,小茶壶也滚到了桌子底下,像是发生过争执。
问觞一拳捶在木桌上,木桌不堪重负,轰隆一声倒塌了。
伙计们听到声响,一股脑涌上来查看,却见眼前的黑袍人背对着他们站在桌旁,周身上下回旋着一股怒意,好像他们再上前一步,她就会抑制不住手撕了他们。
伙计们惊慌地互相看看,忙不迭地往后退去。
问觞站在房间里,一腔的怒意过后,只剩下满满的愧疚和无措。
临淮城那么大,思德,你在哪。
她从窗口一跃而下,四顾却只见喧闹的人群、叫卖的小贩、哭闹的孩童......她感到胸口透不过气,这四遭分明都是路,可她不知道要找的人在哪条路上。
阳光将她笼罩住,晒得黑袍暖烘烘的,她却觉得心里一阵一阵的冷。
她缓缓蹲了下去,心口像是被堵住了,难受得透不过气。这种感觉她很多年都没有感受过,万千的情绪终究汇聚成一捧恐慌。
恐慌他身在何处,恐慌又一次将他弄丢。
问觞深吸一口气,强撑着站起身来,想着要去找他,不论在哪都要找到他。虽然一点头绪都没有,但是她要角角落落仔仔细细地找,把临淮城找遍。若是不在临淮城,她就去江南、去北边、去草原......只要人还在世上,就一定会遇见。
她失魂落魄地在街上匆匆走着,就连车夫座上的帘子也要扒开来瞅一瞅,横冲直撞地寻了一个上午,直到风泽杳站在窗边看见她这番模样。
风泽杳从二楼飘下来的时候,她还没有意识到身后站了个人,喊了她几声,她却和没听见一样只顾着东张西望。风泽杳只好上前拉住了她的胳膊:“你怎么了?”
问觞这才回神,听到他熟悉的声音,突然鼻子开始发酸。
风泽杳看她一直不转身,只好站到了她面前,询问道:“你在找什么?”
问觞低下了头,嗓子哽得说不出话。风泽杳也不催她,静静地等着,过了约莫半柱香,她才克制不住地颤抖着嗓音说了句话:“我把思德弄丢了。”
风泽杳一愣,道:“知道了。我帮你一起找。”
问觞突然之间心安了很多,匆忙道:“昨晚他还在的,我今早起来去看他,他就不见了。”
风泽杳道:“你莫急。可有什么线索?”
问觞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风泽杳低头看着她,看她像个无助的小孩一样垂着脑袋,一时间也说不出话了。问觞吸了吸鼻子,努力让声线平稳:“你说,会是什么人要带走他?”
说完这一句,她瞳孔微微一缩,突然想起二长老那晚对她说的话。
七年前谷放叫她带走思德,真正的原因不是思德身有不详,祸及谷家,招致灭门。
而是有人要挖他的心。
问觞掉头就跑,风泽杳被她吓了一跳,连忙跟上:“你想到什么了?”
问觞嘴唇颤了颤:“回谷家,找二长老。”
到达谷家门前时,问觞急切地拍打着棕色木门,竺言慌忙打开门,看见问觞站在门外,身边还站了一个俊雅至极的紫眸男子,疑惑道:“阁下……”
问觞道:“二长老在哪?”
竺言听问觞语气匆忙,连忙道:“在厅堂里。”
问觞越过她往厅堂奔去。风泽杳站在门前,没有跟去。竺言犹豫了一下道:“进来吧。”
风泽杳便进了门等待。
问觞冲进厅堂,果真看见二长老坐在案前慢悠悠地品着茶,见问觞来了,连忙想要行礼。问觞快步走上前去,低声道:“二长老,借一步说话。”
二长老见她这幅模样,立马严肃起来,低声道:“南渊阁下,书房有请。”
进了书房,视线一下子暗了下来。问觞立马转身关上了门,转头看到二长老疑惑且认真的沧桑的脸,犹豫了一下道:“思德……思德不见了。”
二长老慢慢瞪大了浑浊的眼,半晌喃喃道:“不见了?”
问觞道:“当年追杀他的那批人,现在可还在这世上?”
二长老浑身一颤,紧紧扶住了木杖,神情恐惧震惊:“阁下什么意思?”
问觞道:“我没有关于他被抓走的任何线索,就想会不会是有人贼心不死。二长老,你快告诉我,当年要抓他的到底是谁?”
二长老听到这句,喉咙哽着说不出话,问觞焦急地等着,只见他痛苦地抓着木杖蹲下了身。
“不知道……不知道是谁。说来也好笑,人都杀到家里来了,我们都没弄清楚凶手是谁。”
问觞心里凉了半截。
二长老继续道:“唯一或许知道这一切真相的人……也已经不在了。”
问觞想到谷放的音容笑貌,不仅心生悲怆。她静立了一会儿,又烦躁地踱起了步,不死心地问:“一点线索也没有吗?穿的什么衣服,印的什么花纹?”
二长老道:“他们穿的……穿的好像是深衣,后背处有雄虎图腾。但是这图腾应该并不罕见,只要叫衣服铺子做,就能印上。”
问觞猛地回头看他,道:“画。画出来!”
一些组织为了行事方便,都会用一些常见的图腾,但却与世面上的有细微不同,只有自己人才能认得出来。问觞不愿放过这一点点希望:“二长老,务必一毫不差地绘制出来。”
回忆七年前看过一眼的东西,对他一个已经老眼昏花的古稀老人难度太大,可二长老听闻此言,却眼含泪水,朝问觞跪下拜了一个大礼:“请阁下给老朽三日,老朽一定不负阁下所托。”
问觞伫立门旁,看着透光的窗雕,看着微光里悬浮的灰尘。二长老见她像是出了神,起身默默地要退下之时,还是忍不住开口道:“阁下,拜托您……不要放弃我们家少爷。”
问觞轻轻吸了一口气,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上刀山,下火海,我都要寻的。只希望……他能少受些苦难。”
风泽杳在前厅侯着,面前是竺言刚给他泡好的茶,正翻腾着滚滚热气。他出神地凝视着,突然听到有脚步声朝这儿移动,便抬头望去。
问觞已经站在了他面前,正低头看他。风泽杳微微直起了身子,回望着她。
问觞轻轻开口:“等三天……三天过后,我也许就不在临淮城了。”
风泽杳张张嘴,没发出声来。
问觞继续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帮我,无论出于目的还是私心,我都很感激你。你救我两次,我本应该好好报答才是,但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她从怀里摸索了一番,只摸出摸出一个小药瓶,不禁自嘲道,“说来惭愧,在这世上走一遭,却连个像样的信物都拿不出手。”
风泽杳没说话,也没伸手。问觞将的小药瓶递到他面前:“这玩意儿虽然不值钱,但好歹在我身边待了这么久,日后你拿给我看,我定是认的。”
风泽杳淡淡道:“不用。”
问觞抓起他的手,直接将药瓶塞进了他手里:“拿着。”
风泽杳禁不住一愣。
往事已矣,恍如隔世。
当年他也是这样拒绝,她也是这样强硬地把手里的东西塞给他。
世人都爱伤春悲秋,感叹物是人非,但他看这世上好像什么都变了,人却没变。
夜色弥漫,月白风清,风泽杳站在窗边,伴着清酒一壶,远远望着头顶的繁星点点,与人间的万家灯火。
他是个极其清冷的性子,本不爱看人潮喧闹,川流不息,更不屑火树银花,光彩夺目。可此番,一口清酒下肚,辣味在嗓口徘徊难遣,他看着喧嚣的人间,觉得这偌大的城载着万千黎民的悲欢喜乐,竟也叫人留恋起来。
他禁不住想,她三日后就要走了。
好好的一座城,贵为皇都,子民万千,可她一走,好像城就空了。
风泽杳在第三口都没有尝到酒味的时候,才发觉早已喝完了。
正遥遥望着窗外,突然感觉有人拉他的衣袖。风泽杳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是优黛拿了一件披风来,小声道:“风口凉。”
风泽杳道:“多谢。”
优黛缓缓道:“我不是随便进来的,刚刚敲了好几声门,没人应,我以为你出什么事了,才进来看看的。进来后喊你……你也没应声。”
风泽杳道:“刚刚走神了。”
优黛在他身边随他吹了会凉风,犹豫道:“你不常出神。从前还教导我,这样会让对手有可乘之机。”
风泽杳没应话,优黛心想从没见他这么古怪过,从前入眠的时候他的耳朵都是听着一草一木动静,从不懈怠的。她心里好奇,朝他多看了两眼,惊觉他手里竟提了个酒壶,不禁傻傻道:“你喝酒了?”
风泽杳这才发现自己提着个空酒壶半天,果真是走了大神。他把酒壶放在窗边,应了声:“嗯。”
优黛笑道:“平时只见你喝茶,极少见你喝酒。是遇上什么烦闷事儿了,说来与我听听?”
风泽杳低头看了一眼酒壶,倏忽之间眉眼像极了快要消融的冰雪。
优黛愣愣地看着他,半晌,风泽杳道:“好事。”
优黛脸微红,便把头探了出去降降温:“这有什么好看的?看这么久。”
风泽杳靠在窗边,目光落在栩栩如生的窗雕上:“今日有人来找你?”
优黛一愣,没想到他已经知道了。争鸣大会结束后,由于她表现突出,有不少门派看她尚未有归属,便想招致她去自己的门下深造。这争鸣大会一方面是一展少年英杰的风采,另一方面也是为各门各派寻找心仪弟子提供了通道,于是大会结束后,各门派都忙着飞书、抢人、招贤纳士。这几天下来,已经有数十封请柬送到了优黛的手中。
风泽杳道:“可有心仪的?”
优黛抿了抿唇:“没有。如果你能找到比你更厉害的,再把我推出去也不迟。我好不容易武功精进到这个地步,可不想半途而废。”
风泽杳道:“星宿阁。”
星宿阁百年修行,机制完善,分类齐全,内院武功高强、修为深厚的高人比比皆是,秘法修书数不胜数,随便一本就足够世人争相抢夺。无数人争破头皮也想进去修行一番,可星宿阁入门条件极其严苛,能进去的都是万里挑一的高手。
星宿阁此次对她下了邀,早已将一众少年子弟看红了眼。
优黛道:“不去。”
风泽杳想起寻鬼修罗刹在深林里对他说的话,质问他如果找到了要找的人,该如何安置优黛。
他本踽踽独行于莽原之上,头顶浩渺穹庐,脚踩皇天后土,所到之处皆是芸芸众生,但与他毫无干系。漫漫旅途七载,心中所念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从未动摇过。
风泽杳道:“优黛,我找到她了。”
优黛僵住了身形,觉得该笑着道声恭喜,但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一时间表情又像哭又像笑。风泽杳缓缓道:“不用勉强自己。”
本是极力忍住的,他这不轻不重的一句话飘到她耳边,她却忍不住了,眼泪哗啦一下就涌了出来。
她生硬地拖动嘴角,还是用力地笑了出来:“恭、恭喜啊。”
风泽杳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优黛道:“你不用这样看着我,也不用觉得愧疚。你找了她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找到了,应该开心才是。”
风泽杳缓缓道:“抱歉。”
优黛挤出一个笑容:“不用说抱歉的,其实我就是仗着她不在你身边,才趁虚而入,死皮赖脸地待在你身边,怎么说都该是我说抱歉。我明明知道你心里有人,我却想取而代之,我狼子野心,我不自量力……也是时候……把你还回去了。”
风泽杳听她一股脑地说着自己的不是,想开口说些什么,优黛却继续道:“我还是太没用了,本来早就想好万一你找到她了,一定要潇潇洒洒地离开的,一定要头也不回装作大大方方的样子,可是、可是,”她哽了一下,“我还是忍不住啊。”
风泽杳只能道:“抱歉。”
优黛吸了吸鼻子,笑着说:“我明日就收拾行李,听你的,去星宿阁。如果哪天你想起我了,还能来看看我。”
风泽杳垂下了眼睛,点点头。
优黛那一瞬间,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叫“自己选的路,哭着也要走完”。
走出房门的时候,她终于做到了没有回头。
只要再坚强一点点,狠心一点点。
她感受着寒凉如水的夜色,终究是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