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泽杳将思德的伤清理干净后,打开了门。
问觞本就是站在门口的,听到身后的声响,连忙转过身来。风泽杳不知她在门外,本能地向前一跨步,两人差点撞上。
他清冷的气息扑过来,问觞没来由得心悸,连忙向后撤了一步,镇定道:“多谢。”
风泽杳微微低头,看着她一身的黑袍,过了一会儿道:“问觞?”
问觞点点头。风泽杳开了口,她竟一时听不出来他究竟是不是带着笑的:“你不爱喝酒,却叫觞。”
楼下的小二招呼着客人上楼,问觞侧开了点身子让路。一番沉默之后,她才缓缓开口:“我看你这人没什么风度,却姓风。”
风泽杳只觉得她伶俐的口齿和以前比一点没差,笑笑离开了。问觞目送他悠然地离开客栈,转身进屋去看思德,没想到他已经沉沉睡着了。想来是失血过多,又一直担惊受怕,身体过于劳累,实在撑不住了。
她将烛火吹灭时,思德却突然惊醒了,大喊了一声:“师父!”
问觞连忙坐在他身边,道:“我在。”
思德拽住了她的衣袖,轻轻喘着气:“本想见了你再睡,可实在太困,一不下心就睡着了。”
问觞道:“你这几日太过辛苦,尽早歇息吧。我就在你隔壁,若有事就敲敲墙,我便过来。”
思德点点头,松开她的衣袖。问觞将被子往上掖了掖,轻轻关了门。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皎洁的明月如霜洒了她一身。正遥遥观赏着,余光突然瞄到对面阁楼有一黑影闪过,她仔细看了一看,心想莫不是风泽杳还没走?
正想探头查看一番,一只银飞镖突然从对面阁楼射来,速度之快、力道之猛完全就是冲着夺命来的!问觞瞳孔里倒映着越来越近的飞镖,连忙侧身一躲,奈何还是划破了胳膊的皮肉。
她登时感到一阵灼烧的疼痛。按理说这皮肉伤不足为惧,但不知怎的竟这么疼,她捂住流血的伤口,一跃飞蹬下了楼,朝着对面阁楼奔去!
黑衣人修为高深,从那狠劲十足的一记飞镖就知道实力不可小觑。奈何问觞修为更在他之上,移动起来的速度比他快了好几倍。追了两条街后,问觞一跃翻起提腿蹬在黑衣人的后背上。
黑衣人闷哼一声爬倒在地,问觞一脚踩住他的后心,冷声道:“谁派你来的。”
黑衣人呸了一口血水,哑着嗓子森森地笑道:“南渊阁下还是注意点自己的身子吧,毒性蔓延起来可就活不长了。”
忙着追人,问觞这才发现自己的胳膊越来越疼了。黑衣人冷然一笑,从腰间抽了把匕首猛地往自己心脏刺去!问觞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就狰狞着笑容倒在了血泊里。
月光幽幽地映着一滩血泊,树影楼影张牙舞爪。问觞倒吸一口凉气,感到身体无比得冷。
左胳膊已经完全没有了知觉,她撑着剑走了两步,咳出一滩黑血。
她心道不妙,这毒的功效太猛,她全身发冷,嘴唇已经冻得青紫,撑着剑也走不动路。她慌忙地在怀中摸索,摸不到解毒的丹药,四顾茫然,心道要不砍了一条胳膊,也好过死在这儿。
她意识开始模糊,瘫靠在墙边上,脑海里却突然有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好像多年前她也是这样生死存亡的关头,她就快要放弃,眯着眼想最后再好好看一看这世界的时候,有一人从天而降将她捞起,宛如披着圣光。
她也不知是求生的欲望太过强烈出现了幻觉,还是佛祖听见她的祷告显了灵。
但这一次好像,没有谁再能听到她的呼唤了。
再次睁眼的时候,她被窗外的朝阳刺得眩晕。好不容易适应了,她动了动脖子,看着四周的摆设,想这应该是哪家客栈,也应该是......阳间的客栈。
她感到有点昏昏沉沉的,努力回想了一下,禁不住道真是福大命大,那样的夜里竟还有人相救,实在是三生有幸。
她正想着何处去寻恩人,寻到了又该如何报恩时,房门突然开了,一个清丽的女子端了一盆热气腾腾的水走了进来。问觞连忙道:“你......”
女子看她醒了,放下盆走了过来,问道:“你好些了吗?”
问觞定睛一看,竟是赛场上和思德对战的那名女子,好像叫什么优黛。她想支起身,奈何左臂一阵麻,使不上劲儿,她轻轻喘了口气,道:“多谢姑娘相救。”
优黛想走进两步,但又好像有点惧她,在几尺外挪了挪步子,小声嗫嚅道:“不必谢我......你......你好生歇着吧,我去给你煎药。”
问觞连忙喊道:“姑娘,那日在赛场打你那一掌,对事不对人,还望你不要介怀。”
优黛低着头点点头,出去煎药了。
她对这个黑袍女子的印象深刻,倒不是她打她打得有多疼,而是她发起怒来的气场到现在还叫她心有余悸。她感觉黑袍人和她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她又很羡慕她,羡慕她拥有那么强大的实力,羡慕她对着阁主老前辈丝毫不惧,羡慕她能站在那样的位置也游刃有余。
她活成了她想象中的样子。可她看到昨晚风泽杳苍白着脸色把她抱回来的时候,她心里除了羡慕又多了些别的东西。
她从没在他脸上看到过那样的表情,就像万年不化的冰雪破了融。
她也实在不能理解,不过只是伤了她徒弟,可他也生生受过了一掌,至于在她床边守一夜么。
守也守了,人醒了却不愿来看一眼。
优黛给问觞送了祛毒的药,再次进去给她送饭时,人已经不见了。床铺摆得整整齐齐,碗里的药也喝得干干净净,规规矩矩地摆在小桌上。除了这一只瓷白小碗,还留了一封字条和一根发簪。
字条上写道发簪为信物,以后若有任何需要她的地方,尽管提出来,她定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优黛把发簪握在手心里,沉默良久,塞进了衣服里。字条也烧了,风泽杳进来的时候,正好燃尽最后一点火星。
优黛道:“她走了。”
风泽杳没说话,往床铺看了两眼。榻上整整齐齐,一点人睡过的痕迹也没有。他又转头去看小瓷碗,碗里还有些药渣,他便拿起小碗,从容淡然地道:“我去洗了。”
优黛目送着他出门,分明看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光亮。
他又何时做过洗碗这样的事。
问觞一口闷完药之后,借着能使上来的一点力跌跌撞撞地下了床,留了字条和发簪。发簪是她和思德逛临淮街的时候思德给他买的,她身上既没有首饰也没有能象征身份的东西,全部的家当就一根簪子。她想着回去和思德解释一番,再多买几根糖葫芦哄哄他,思德定不会与她计较。
她一路扶着事物顺着房柱子滑下二楼,也实实在在跌了个大跤。可她一刻不敢耽搁,想到思德若是寻不见她该急成什么样。
身上的毒慢慢地消了,她能明显得感觉到。其实从她睁眼的那一刻就已感觉不到什么毒性了,只是这后劲大,胳膊还是一阵阵酸麻。好在那碗汤药有镇定舒缓的功效,她觉得好多了,只不过不知道优黛先前用的什么解毒之法竟这么有效,若是有幸能向她讨教一番就好了。
问觞赶回去的时候,看见思德摔倒在地,拼命地往门口爬。他用力又暴躁地挪着,硬将身上的伤口又扯裂开了,好不容易清理干净的身体又渗出斑斑点点的血迹。问觞喊道:“思德!”
思德猛得僵住了,抬头看她。
问觞蹲在他面前,紧蹙着眉头:“你干什么。”
思德却像没注意到她生硬的语气一样,她的话音刚落,他就奋力撑起身体紧紧把她抱住了。
问觞怔愣,一时间没了动作。
思德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闷闷的声音许久才传了出来:“我敲了好久的墙,叫了好多声,都没人回应我。我......我怕你有危险,你不要生我气。”
问觞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心里有点歉疚,道:“我就是出去转了转。”
好不容易重新把思德运回了床上,问觞又开始犯难:他这斑斑点点的血迹该如何处理呢,他又不让她动手。她又不放心别人,就这么一拖,就拖到了午时。问觞本着“大补”的医嘱给思德喂了整整两碗药膳鸡汤,思德乖乖喝完就睡了,问觞想他这一觉估计一时半会儿醒不来,打算去查一下昨晚伤他的人的来路。
若是不趁早弄清楚状况,只怕今后会不安宁。
问觞沉下了脸色。她已经改名换姓,就是想安安稳稳地活着,奈何却有人不识好歹,步步紧逼。
她一跃上了对面的阁楼,想从那里留下的蛛丝马迹查起。这座阁楼古朴漂亮,在繁华的临淮街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但一踏进去却尘土飞扬,显然是座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废楼了。
问觞掩住口鼻,谨慎地四周观察着。她大致摸了一下楼型,找到了昨晚黑衣人躲藏的那间斜对她窗口的屋子。这间屋子比起其他地方灰尘要少一些,至少说明这黑衣人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来摸过底的。她走到窗边,回忆着黑衣人一闪而过的角度,望向自己的窗口——的确是个袭击的最佳角度。
在临淮城这样繁华的地方,这座楼既然无用,应该早早被拆了他用或是修葺改造才对,怎么会任其荒废呢。除非......
除非有人花高价买了下来。除非他用楼的目的不纯。不然为什么死守着一座废楼,既不用来生财也不用来寻乐。
想到这儿,问觞不禁自嘲地笑了。这楼废弃了这么久,其他的效用没见着,倒是为刺杀她指了条明道儿。
她突然想起昨晚那黑衣人的尸首。当时她也身负剧毒,本以为无法幸免于难,也是在没有精力去查他的身份底细,不然定要好好搜寻一番,说不定能有什么意外的收获。
问觞从这楼里暂时找不出什么信息了,便往昨晚那条街道赶去。
到的时候,那里已经没有尸体和血污的踪迹了。也许是临街的百姓发现得早,急急报了官,官府便将现场处理了。
问觞头疼地想,这么一来线索就断了。
她冷静下来,细细思索着该去哪里打听消息。想着想着,就走上了喧闹的街道,计上心来,在茶铺前歇了脚。伙计赶来询问的时候,她放了一两银子在桌上,小二便懂了,连忙好茶伺候着,还给她配了碟金灿灿的炒花生。
闹市人多嘴杂,何况是再次长久经营的小茶铺,里里外外的消息定是知道不少,可靠不靠谱却是另一回事了。
正要开口询问的时候,就听见隔壁桌的两个吃茶汉子窃窃私语。
“哎,你今早赶早工的时候可经过街心了?”
“别提了,今早又被我家那母老虎揪着耳朵训话,我早工整整迟了一炷香,被罚了十文工钱!晦气!”
“我跟你说正事儿呢,你可瞧见了......”绿布褂子的汉子声音低了下去,在白衣褂子的汉子耳边私语一阵,脸色甚是肃穆。
“什么?死人啦!”白衣汉子猛一咋呼,被绿褂汉子在脑门上拍了一掌:“别咋呼,小点声儿!”
问觞支起耳朵,一字不拉地听了进去。
“街心死了个人,淌了一地血。你说咱这临淮城,这么些年一直安安稳稳的,就算有人要行凶,那也偷偷摸摸的不是?这回还真怪,在街心行凶,尸体还不处理,大摇大摆地搁在那儿,看着真瘆人呐......”
问觞抿了口茶,觉得听得差不多了,朝小二低声道:“这人的尸首被处理的时候,可有发现用的什么凶器?”
小二用搭在肩上的布巾擦了擦汗,如实道:“客官,这都是官家管的事儿,我也只是远远瞧上了一瞧。听说......听说死因是胸口被类似匕首的凶器刺了一刀。”
问觞紧了语调:“那刀呢?”
“刀,刀......”小二为难地挠了挠头,“如若真是刀,那肯定被官府收走了,以用来查证凶手。”
问觞还想再问,面前好端端地突然坐下了一人,她剩下半句话卡在了嗓子里。
风泽杳在她对面落了座,看了她一眼,一双瓷白的手伸过来用她的茶壶给自己斟了杯茶。小二看到这么个标致的人在他这间小茶棚落座,顿觉蓬荜生辉,连连道:“公子,您要喝......”
问觞看他悠然地抿了一口茶,心中明了,便道:“无碍。我们认识。”
“是是是,”小二左右看看他俩,试探着问,“那......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问觞也不避讳风泽杳,丢了颗炒花生进嘴里,嘎嘣地嚼着:“如来客栈对面的那座楼,是座空楼,你可知道?”
小二回忆道:“你说的我有点印象。可是那座古色古香的红墙楼?我见那楼漂亮得很,想来是哪户大家盘下的。但从未听说过那是空楼。”
问觞道:“你可能打听到是哪家人盘下的?”
“哎哟喂,这您可高估我了。”小二苦恼道,“这临淮城估计也没几人知道那是座空楼,而且据您所说的分析,这楼来路指定不明朗,我只是个小伙计,哪能查得清啊。只是......只是这些东西皇宫可能会登记在册,若是......”
风泽杳冷不丁开口道:“茶凉了。”
问觞意外地看向他,对上风泽杳平平淡淡的眼神,便从善如流地对小二道:“麻烦您再上一壶吧。”
说着把银子推了出去,“上上上!再上十壶都没问题!”小二捧着银子,喜笑颜开地上茶去了。
问觞的小瓷杯空了,刚想再给自己再倒一杯,风泽杳就已经伸了手过来,替她斟好了一杯。他那一双手骨节分明,和他人一样修长漂亮,拿着小瓷杯的时候,像是在玩弄一件易碎的珍品。问觞静静看着他把茶递到自己面前,开了口:“什么事?”
她这才仔细地打量起对面这个俊美无双的男人,却见他脸色苍白,似是受了什么伤。
茶水在他的唇部稍稍停留,他那双唇瓣就在这微微的水渍下轻启,实在是惹人心神不宁。问觞的目光在他湿润的唇部停留片刻,觉得过于诱人了,连忙避开了目光。
她不禁疑惑了起来,自己当初真的像对思德所说的那样,怕她的同窗美色误人,才特意不去关注他的吗?
风泽杳没有注意到她的心思,开口道:“你要打听什么,可以来问我。这里人多嘴杂,难免被有心之人听去。”
问觞摸了摸鼻子。刚刚那两个汉子说话的时候,她好像也做了回“有心之人”。她问道:“我看你刚刚坐过来,好像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
风泽杳道:“那不是刀,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
问觞愣愣地盯着他:“你......”
风泽杳继续道:“匕首上,有尖刺莲花的图案。”
问觞彻彻底底说不出来话了。
风泽杳看她傻住了,以为她是被这个图案吓到了,刚想说话,就听到她迟疑地道:“所以......昨晚是你救了我?”
风泽杳没想到她问这个,一时间愣住了。他本没打算告诉她,可经过此处时听见她和人打听这事儿,想着这事儿与她有关,的确该告诉她,没想到竟暴露了自己。
问觞道:“既是你救的我,怎么也不说一声,好让我道声谢?”
风泽杳道:“你我之间,不必。”
说到此处,问觞突然感觉气氛不大对劲,连忙道:“你救我一命,我无以为报,若是......”
“你能报,”风泽杳打断了她,泛紫的眼眸如漩涡一般锁定了她,问觞突然有点紧张,捏紧了茶杯,正思索着他要什么回报的时候,就听他淡淡的嗓音流淌出来:“怎么受伤的。”
问觞松了口气,回道:“那我告诉你,你也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风泽杳点头应允。
问觞便把来龙去脉和他说了一遍,问道:“你说的那尖刺莲花,我听着耳熟,是个什么组织的标志吗?”
风泽杳道:“魔火余党。”
问觞猛得捏紧了杯沿:“什么叫余党?他七年前不是就已经死了吗?”
风泽杳道:“死了,但没完全死。因为有人想方设法复活他。”
问觞咬紧了牙:“魔火出世,生灵涂炭,到底是谁用心如此险恶?”
风泽杳道:“余党只是其一。尖刺莲花双生,两种形态难以辨别。”
问觞道:“你的意思是,使用尖刺莲花图案的有两批人,除了魔火余党,还有另一个组织在筹划此事?可是为什么呢,这样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风泽杳摇头:“不知。”
问觞道:“你真只是我同窗?”
风泽杳刚要开口,突然喉咙哽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他俩这样你一言我一句,问觞所幸借着这股惯性抛了一个问题出来,见风泽杳无语地看着她,摸了摸鼻子尴尬道:“好吧。你说昨晚刺杀我的人与魔火有关,但他们要复活魔火,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风泽杳看着她,眼底如涡:“七年前,是你亲手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