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弟子皆需按照规矩卯时起,辰时就读。风泽杳已经用完早膳规规矩矩坐在学堂里读书的时候,江南渊才刚刚从被窝里被捞起来,着急忙慌地洗漱了一番往学堂里冲。
一把凉水扑在脸上,整个人神清气爽。她拔腿奔跑,几步之遥时瞧见吴先生已经慢悠悠地再拐个弯就进门了,连忙大喊一声:“先生!”
吴老先生吓了一大跳,江南渊脆生生地喊道:“先生早!”
吴老先生懵懵道:“早早早。”
江南渊就和泥鳅一样一蹿先进了门,灵活地落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吴老先生这才发现这丫头又是赶点来听学。
风泽杳读着自己手里的书,没抬头多看一眼。
倒是她一来,一众少年子弟就叽叽歪歪起来。
“小妹,这回比上次还准!”
“上回先生还在走廊尽头你就来了,还是这回刺激!”
“我要是能像你一样这么能卡点,我能多睡上好一会儿呢!”
江南渊翻开书,得意道:“想多睡一会儿,就得快准狠。我起床到现在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全靠我一双腿。”
众弟子一阵唏嘘。
正说着,吴老先生就握着戒尺进来了。
江南渊对上他的眼神,朝他咧嘴一笑。
吴老先生对她又气又无奈,她这一笑,他是一点脾气都没了,只好翻过此篇开始上课。
李小公子往江南渊偏了偏身,小声唤道:“小妹,又没来得及吃早点吧?”
江南渊抿唇笑了,小声道:“李兄今天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
趁先生转身,李小公子朝江南渊扔了一块糕点,江南渊伸手顺顺利利地接住,一瞧,喜道:“桂花糕。好香!”
李小公子腼腆地笑了。
吴老先生在上面讲着,江南渊在下面偷吃,吴老先生每讲两句,江南渊便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谁也不知她到底是认真听了还是在装模作样。
风泽杳听着听着开始神游。一边耳朵是先生的博古通今,一边耳朵是学堂里隐秘的嘈杂,还伴随着一阵阵桂花甜气。他想江南渊一定吃得正欢,也不知师父把她送来到底是学知识还是参观游玩的。
他的目光移向窗外,看着成群的大雁往南边飞去,看着灿灿的果实挂满了学堂门口的果树,思绪渐渐飘远的时候,突然有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小纸条啪得一声落在他的桌上。
风泽杳微怔,犹豫了一下,打开了纸团。
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字:
“梨甜否?”
风泽杳猛地把纸条攥紧了,侧头看江南渊。
江南渊嚼着糕点,腮边鼓鼓的,看他看她,朝他眨了眨眼睛,眼睛里笑意盈盈。
风泽杳连忙把头转了回来,低着头把纸条攥紧了。
江南渊支着头看他,看他半天没动作,好像不太想理自己的样子,不知自己又怎么把他惹恼了。
风泽杳有些无措地看着那张纸条,感到一阵羞赧,好像被人揭了底一样。忍了一会儿,他展开纸条,在背面草草写了两个字扔了回去。
江南渊来了劲儿,兴致勃勃地接过来看。
上面两个字写得极不耐烦:“没吃。”
江南渊又抽了张新纸条,刷刷埋头写着,写完给风泽杳又丢了回去。
风泽杳展开来看。
“胡说。我今早经过你屋前,那核儿还新鲜着呢。”
风泽杳顿觉五雷轰顶,灵台崩摧。
后来江南渊再怎么给他传纸条,他都不回了。
江南渊暗暗叹气,这回是真把他惹恼了。早知他脸皮这般薄,说话就保守一点了。
下了学之后,风泽杳抱着书从江南渊身边路过,本想越过她出去,江南渊却伸了一条腿拦在了他面前。风泽杳左右出不去,只好低头看她。
江南渊斜靠在座位上,一条修长匀称的腿横在风泽杳面前。她见风泽杳终于理她,于是收回了腿道:“师兄,生气了?”
风泽杳冷冷看她一眼,带着一阵清凉的风走了。
江南渊来了兴致,想跟上去多说两句,一旁的公子们拉住了她:“小妹,你没看到他不想理你吗,别自讨没趣了。”
案前净是书本、笔墨和桂花糕油纸,江南渊把油纸攥了一团扔了,把其他杂物匆匆往怀里一揽,道:“你不懂,这叫欲情故纵。我去追他。”
赵小公子不解道:“你干嘛非得寻他?”
江南渊已经迈开了腿:“我惹了他不高兴。”
众弟子还没反应过来他俩什么时候有过交集,江南渊就一阵风一样嗖得就蹿了出去。
风泽杳平时看着淡然优雅,但脚程却快得很,江南渊跑了好一段路才跟上他。听到背后有匆忙的脚步声,风泽杳只当是有人着急赶路,没有回头,直到江南渊喊了他一声:“风师兄!”
风泽杳脚步一滞,感到头疼。
江南渊跑到他身旁,朝他搭话:“师兄,一直忘了和你说,我叫江南渊,是你的师妹,之前跟着师父的时候我们一直没见过,但我听闻过你的名字。学堂里的弟子们你还不认识吧?扎蓝发带喜欢爬树的那是是赵枫赵兄,喜欢那把扇子装模作样其实是挡来偷睡的那个是洪辰衷洪兄,他有个毛病,晚上不睡天天打牌划拳......”
风泽杳不想知道那些人是谁,也不打算和他们处好关系一起玩闹。他清冷惯了,以往在观苍山上的时候也是一人独占后山院的听雨锋,除非师父召他去前殿,他一般不踏过界溪。久而久之本就疏冷的脾性越来越寡淡,修为却因这清心寡欲的心境越发高深,束发之时就已将他人半百都达不到的境界悉数摸透,可谓是百年难遇的奇才。他这天赋本已是难得,不料从来送饭的家丁口中得知师父坐下还有名天赋异禀的女弟子,虽性情顽劣,无拘无束,但出山多次,常为山下人消灾解难,解决了不少棘手之事,名气大躁,人人赞不绝口。
风泽杳对她并不好奇,只听了一耳朵便过去了。他自认为修道之人以寂静入门,感应细微,而不该顽劣自在,浮躁生事。
这个浮躁生事儿的人此刻就在他的耳边叽里呱啦说着他并不感兴趣的事,风泽杳无奈地听着,听到她说“那个老老实实爱穿深衣的的是李桃李兄,他爱洗衣服”时,突然开口道:“今日给你糕点的那个?”
江南渊喜道:“这你都知道。”
风泽杳心想,桂花香飘了一节课,他就算不是狗鼻子也不至于闻不见。
两人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风泽杳的门前。江南渊便道:“风师兄,你话真少,一直是我在说。你说声再见吧,让我心里舒坦点。”
风泽杳走进房间,啪嗒关上了门。
江南渊站在屋外,摸了摸鼻子,朝里面喊了声:“师兄,大家今日去打枣,你可同去?”
她等了一会儿,风泽杳冷冷清清地嗓音传到屋外:“不去。”
江南渊下午便和一众弟子们去打枣。虽打了一箩筐回来,奈何人太多,先生、家仆都一起凑了热闹分了,留下的就不多了。江南渊抓了就跑,规规矩矩地搁在风泽杳门前。第二天上早课时,她特意绕了点路去看,枣还是规规矩矩摆在那儿,位置都没偏一下。她心想风泽杳估计是实在看这枣子膈应,膈应到碰都不愿碰,出门时直接抬脚跨过去了。
她心道可惜,大家都抢着还没吃上几个的甜枣,他竟还不要。本着节俭的道理,她拾了起来,想着既然风泽杳不要,那就便宜了那几个兄台吧。
照例踩着点进门,江南渊就将枣散了出去。赵枫嘎嘣地啃着,询问这枣子的来头,江南渊便道:“风师兄是爬树的好手,他看昨日大家没吃尽兴,就帮大家摘了些。”
风泽杳意外地看向她。
江南渊朝他一笑,刷刷地在纸上写了行字丢给他。
风泽杳展开来看。
“师兄息怒,虽说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拿回来的道理,可我看师兄估计是不爱吃枣的,怕浪费了才拿了回来的。”
风泽杳抿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早上开门时看见那几颗圆滚滚的枣立在自己门前,本是想拾起的,但又怕江南渊闲着没事儿来找核儿,找不到核儿又要来确认“枣甜否”。他不禁犯了难,想不出好主意,只好跨了过去,保持原貌,想等下了学回来再思索这几颗枣的去留。
可没想到江南渊误解了他的意思,已经将枣尽数分了出去。
他心血来潮,突然想看看她窘迫的表情,于是提笔回字。
江南渊看他要回,话都懒得和赵枫说了,眼睛直盯着他摇动的笔杆子看。
风泽杳将纸条递了出去,江南渊展开来看。
“爱。”
风泽杳注意着江南渊的表情,看她眼睛猛得睁大了,一骨碌蹿起来,把赵枫手里剩的枣夺了回来。
赵枫震惊道:“干什么呢?干什么呀你?你怎么还反悔啊?”
江南渊道:“赵兄,枣吃多容易暴毙。珍惜生命啊。”
赵枫气得一节早课没理江南渊。江南渊倒是毫不在意,快活得左摇右晃,差点打翻了桌上的砚台。吴老先生了解她脾性,知道她爱笑爱闹,可今天好像格外得高兴,高兴得过了头,于是点她起来回答问题。
江南渊站起来的时候,大家都低着头偷偷笑。吴老先生一般是不点人的,除非这个人举止过于古怪。
吴老先生抚着长胡子,慢慢道:“南渊,我且问你,穷奇是四凶兽之一,如若这等活物来糟蹋良田,害人无数,该当何解?”
江南渊道:“集众家高手,联合绞杀。”
吴老先生又道:“如此害人是该杀,但这穷奇是凶兽,怨气极重,只怕是其尸首处要寸草不生,赤地千里,且周围的村庄要受怨嚎百年,不得安生。”
江南渊道:“既是害人无数,那更该偿命。不如将其尸首开膛破肚,蒸煮炸烹,想来也是在阳间的油锅上走了一遭,不时再去阴间接受拷打的时候,定能大挫怨气。”
众弟子唏嘘,吴老先生抚了一抚胡须,斟酌道:“这法子不妥。至少对于修仙之人来说,过于残忍暴虐,不是正派所为。我再问你,南冥边上不有一归谷,你可知道?”
江南渊道:“略有耳闻。据说怨气极重,尽是鬼修。”
吴老先生:“不归谷鬼怪嚣张多年,总是神出鬼没,仙门为此头痛多年。现有一法,可将鬼怪一网打尽,但需献祭十二小儿为阵,八名成年男子为引,阵法成功即可将鬼谷一网打尽。可此法有违伦常,争议颇多,你如何看?”
江南渊不假思索:“自然不好。这法子是谁想出来的?真是其心可诛。”
吴老先生:“乱世之中,自然没有那么多公平不公平,大家只会想划算不划算。你不认同此法,可有其他想法以供借鉴?”
江南渊道:“简单。活生生的例子。方才那个穷奇我没琢磨出方法,现在倒是有了个想法。既然仙门制服不了四不像,也制服不了鬼修,不如让这两大害互相争斗,彼此消耗。怨气与怨气相撞,反噬的是怨灵自身,岂不美哉?”
她答完后,学堂陷入一片寂静,吴老先生不说话,弟子们一个个也缩着脖子不敢出声。
风泽杳看了她一眼,目光微微一暗。
吴老先生在学堂里踱着步,过了好一会儿,嗓音沉沉道:“坐下。下回不许再胡说。”
江南渊看着吴老先生的脸色,心知说错了话,但也不知到底错在了哪儿。吴老先生对她向来很包容,知道她习性不端,却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没这么严肃过。她心有不解,依旧问道:“先生,我这法子哪里不妥?”
“修道之人不潜心度化,竟然妄想以暴制暴、以恶制恶,妥在何处?”吴老先生冷下嗓音,语气里已含满了怒意,江南渊心道不妙,就听吴老先生冷喝一声,“下课!”
直到吴老先生背着手怒气冲冲地走出学堂,噤若寒蝉的众弟子们才陆陆续续地出声。赵枫早已忘了他先前与江南渊生的气,伸着脖子问道:“哎哎,你这嘴真该收收,你看你把先生气成什么样了。”
江南渊道:“我也不知先生会这么生气。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平白多两个朋友出来分明是美事一桩,怎么就不妥了呢?”
赵枫道:“糊涂啊小妹。我们修仙之人和妖魔鬼怪怎么能成朋友呢,这斗来斗去的终将酿成大祸。况且若是任他们相斗,那要我们干什么的?”
江南渊道:“虽说要退,那该谁退呢,谁又愿意退呢?”
赵枫颤抖着手指指她:“孽徒,孽徒!”
风泽杳已经开始收书了。众弟子纷纷道:“小妹,你刚刚说那个穷奇是四不像,是什么道理?”
江南渊哈哈一笑:“有人说穷奇像老虎,又长着翅膀,还有人说它像牛,又长着刺猬的毛发,可不就是四不像嘛。”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哎你干什么去?”
江南渊已经蹿没了影儿:“我去寻风师兄。”
风泽杳往自己的房间走着,听到身后匆匆的脚步声,有意无意地慢了些。
江南渊快步到他身边,将那几个枣放在粉嫩的掌心,朝他伸出了手:“师兄要是不嫌弃,就尝尝?”
风泽杳目视前方,脚步不停:“嫌弃。”
江南渊一把抓住他手腕硬塞到他手里,风泽杳大惊,还没来得及拒绝,江南渊就闪远了。
赵枫李桃几人好奇江南渊到底被什么迷惑了心智,一直尾随在江南渊身后,直到看到江南渊把枣塞给风泽杳,赵枫差点跳了起来,硬被几名弟子捂住嘴制住四肢才没暴露。 几人跟上江南渊,看江南渊要进屋了才喊出声:“小妹!”
江南渊回头。赵枫再也忍不住,心里又委屈又不甘:“算了,你也不必解释,我可能生来就是这种命。”
江南渊不知此话何意,懒得搭理他:“干嘛?”
李桃道:“你怎么老是喜欢找他?”
江南渊知道这个“他”指的是风泽杳,于是道:“他长得那么好看,我看到他眼睛就舒服,眼睛一舒服身体也跟着舒服了。”
李桃不解道:“一个人长得好看竟有这么大的魔力?”
江南渊道:“好吧,这只是一方面。他平时太冷淡,我就想逗逗他,看看那么好看的一张脸上摆出其他表情是什么样的。”
众弟子大叹无聊,实在是闲得慌。
晚上的时候,江南渊在灶上亲手炖了一盅桂花排骨汤,想给吴老先生送去赔罪。其实也说不上是亲手炖的,主要是李桃操刀,她负责添柴火,咸了淡了都由她来尝一尝,也算是不亦乐乎。她端着桂花香气的汤羹来到吴老先生门前,试探地喊了一声:“先生?”
吴老先生放了她进去,屋子里瞬间填满了桂花的清香。
在吴老先生家听学了两个月,身边的弟子们也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少年人这个年纪最重感情,走的时候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约好彼此都是自己这辈子最重要的人。江南渊感性,也红了眼睛,说待她功成名就之时一定会记得接济他们这些落魄子弟。众弟子一边感动一边唾骂,说着“来世不求大富贵,只求今生做兄弟”。
吴老先生的门前鬼哭狼嚎到最后一个人背着行囊离开。
江南渊对吴老先生道:“上次那碗汤其实是李兄做的,但是桂花是我采的。等我会下厨了,下回一定做个像样的给您。”
吴老先生背过身,摆摆手:“赶紧走吧你,就想毒死我老人家。”
江南渊对吴老先生拜了一拜,朝山下走去。吴老先生用手抹了抹眼角,还是忍不住转身看了一眼离开的年轻弟子们。
少年离兮,院落空兮。
江南渊背着行囊独自一人走在下山的路上,想到这两个月的欢欢喜喜,想到与赵兄李兄和其他兄弟惹是生非的画面,想到风泽杳两个月都捂不化的冷脸。
他又要待在那个冷冷清清的听雨峰,一个人吃饭、修炼了。
师父有事急召他回,他几天前就已经拜别先生,独自下山去了,否则回观苍山的这一路上,他俩还能做伴,可惜这一路她只能自己走了。江南渊这路上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有好人催促她日落前回家,有坏人看上她漂亮的脸蛋想将她卖了,她虽然修为高强,下手果决,但也有疲惫的时候。
在第五次赶路的夜里自己生火倚树而睡的时候,她感觉寒凉和寂寞。
每当这时她就会想到风泽杳,想他这一路上、这十几年是否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