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安欣一个人站在好朋友的婚礼上。
婚礼确实排场，林涛的父母包办，光是红包就收得目瞪口呆。婚庆公司特别准备了一间屋子，才放得下品类繁多的礼品。艾玛与林涛像是被突然抽了线的木偶，并排站在台上，供下面几十桌的人观赏。他们背后是大红的喜字，两个人一脸稚嫩，笑容僵硬地挂在脸上。
结婚就是花钱供大家取乐，这样的婚礼简直像过家家。
老太太们拉着他们的手，司仪开着轻松的玩笑，林涛被要求站到桌子上把鞋脱下来喝光里面的酒。
安欣笑得一脸明媚像个孩子。
吃饭的时候安欣在艾玛旁边，陪着她一桌一桌敬过去，为那些不知道应该叫四舅还是五叔的人满上，然后将递过来的杯子接过来一饮而尽，最后虚情假意地笑，傻傻地。
看着艾玛胸插红花频频点头的样子，安欣突然想起初中毕业典礼上她站在台前穿着红裙子唱歌的样子，不再是青葱岁月的小丫头，这一转眼间，很多年都过去了。
林涛看着她，礼貌周道地对她说，安欣，你要是醉了累了就歇一会儿。安欣说，我没什么事儿。
其中一个人在安欣敬酒的时候，一个劲儿地夸她漂亮，说林涛呀，我这大侄子真有福气，安欣没有解释，自顾自地喝光了手里的酒杯，依然笑意可人。
不到三秒钟她就笑不出来了。
恍惚中她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是林涛的女朋友，那满满一屋子的礼物，还有这么多祝福的人，都是冲自己来的。
一切都像是做白日梦。
哎！快来合影……咱们一起！人们在叫她，说少了你可不行。那些人仿佛罩着一层光晕，艾玛被所有人众星捧月围在当中。
而她是伴娘，只是伴娘。
［5］
整个下午她都在艾玛与林涛的新房里，林涛的几个死党衣着光鲜地聚在一起，艾玛招呼她吃喜果喜饼。她不好意思走，也不想走，一直到天空暗下来。傍晚的时候，他们几个游荡在街上。
笑容依旧凝聚在脸上，像带了一张死面具。
林涛双手搭在死党们的背上，他们轻轻吹着口哨。艾玛穿着她红色缕空花小礼服也很有看头，蕾丝边衬衣配丝质长裤，把最沉闷的复古式样穿得活力十足，妩媚中透着帅气。
艾玛伸出手习惯性地挎住安欣的胳膊。林涛说，我们应该再去庆祝。
这一次去了大排档。
天气很好。稍微有点凉的风吹在身上，很过瘾。坐在白色塑料椅子上，有点儿海边的感觉。夜晚像轻柔的音乐，如水一般流过天地间，覆盖了每一栋房子的屋顶。远处亮起了路灯，那光是美丽的琥珀色。秋季的排档像是最后一次与夏日告别一般，在晚风里继续夏日的火热。
“我跟艾玛都请好假了，这次准备去马来西亚度假，圣诞节再去北边的山里玩几天，听说那儿的别墅一万块钱起租……哎！下次该让我们喝你的喜酒了吧？还没男朋友呢么？……我特好一朋友，他爸跟我爸是一个单位的，听说最近要调到这片儿当副局长，要不我给你介绍介绍？”
林涛开着半真半假的玩笑，艾玛跟在他身边笑着，安欣一边慢慢地吃东西一边认真地听着，另外几个死党在火热地猜拳。
安欣仿佛清醒了，喝光了一杯酒，然后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然后，所有的声音都安静了下来，艾玛的眼神凝固在安欣的脸上，一刹那静得不可收拾。
“哎！我说你这人怎么每次都把人家逗哭了啊？欣欣，咱不理他！一会儿你跟我回家，晚上让他一个人睡沙发去……”艾玛说着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哎！她喝醉啦。昂奇，要不呆会儿你送送她？”
昂奇刚从洗手间回来，顺势坐到安欣的身边，放肆地盯着她看。
猜拳的死党们拉着喝红了眼的林涛，说：干，再干一回。杯子，酒瓶碰在一起，满桌的啤酒沫，接着是尖叫和喝彩。艾玛把林涛手中的酒泼在地上，说，别喝了成不成，中午就灌了那么多。
那个叫昂奇的小个子扶着安欣，把她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安欣避开他，小声地说，我想回家。
昂奇又挨过去，双手随着她的大腿往里摸，好，一会儿，我送你走。
她听到某种兽类浓重急促的呼吸声，安欣抬起头，那个男孩儿的眼睛在夜色中发着亮光，像观赏一件猎物。
安欣用力推他，在眩晕中彻彻底底的地站起来。
空气里像裹藏了细细的针，艾玛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一切，伸出手架起她说，欣欣，你这个臭孩子，你醉了。
最后她们俩个一起摔倒了，倒在被风吹干的水泥地上。
安欣的头昏昏沉沉的，眼前的一切不那么真实了，只有一样东西还清醒。她还握着手机，还记得里存的那串号码。
柯博智还在公司的创意部里画图，电话那头是安欣轻柔的声音：
“我刚才参加好朋友的婚礼，呵呵～天太晚了，你能送我回家么？”
“哦……我现在刚好走不开。对，有个案子要赶……”
那几句话说得特严肃，仿佛接下来真有什么拯救地球之类的大事要做，心想我又不是你男朋友，凭什么随叫随到？柯博智最后抬手看看表，已经10：30，下面的语气显然变成了叮嘱：打个车吧，路上要小心些……
［6］
安欣辗转反侧，不能入睡。
她想着刚才的情景。她仿佛又看到那张脸上的惶惑表情，和那捕获和虐待她的眼神。
心里一阵慌恐。
她走进浴室，旋开热水龙头。脱去睡衣，仰躺进冒着蒸气的热水中。一切刚刚开始。
如同许多次从前一样，安欣数着墙面上的瓷砖，一块……两块……来许个愿望吧！小人鱼～她把手指交叠在一起，举在额前：我，我想要一个家。不，不是这里，安欣纠正自己，是我自己的小小家。那是一个安全温暖的地方，还有一个爱她胜过爱其它一切的人。
也许世界上每个女孩子到了这个时候，都希望自己有一个家，即使是小小的家，只要放得下自己的一橱衣服和从小抱着睡的枕头，也会安心。
一连串的字幕从脑海里浮上来。
——外面是呼呼的风，爹妈都上夜班，家里冷清清的，一个人有点怕……。柯哥哥，你还在忙么？我们的明天都会很美。
她看着敲在手机屏幕上的那些文字，折叠成一道彩虹，但愿它的两端足以跨越日夜，连结我和你。
安欣一个人在家，依然不想睡。
［7］
第二天风熄浪静。
安欣从公车上下来后向北，沿路经过很多新鲜而雅致的建筑，那是使馆区的公寓。
几个孩子从前面那些名贵的私家车里下来。安欣跟在他们身后，也一样慢悠悠地走着。
她实习的地方是一家英国人经营的私立幼儿园。
安欣亲眼所见，在学校招生的时候，那些家境富裕的孩子有时被爷爷送来，他们穿着考究的呢子大衣，坐在你面前，听你讲关于音乐教育，关于培养孩子的……，你还没讲完，他们就会礼貌地打断你，然后从怀里抻出支票夹：这是第一年的学费。
那上面的数字让人耳热心跳。
而孩子只是孩子，他们与支票无关。他们会在摔了一跤后搂着你的腿往下拽，然后咯咯地笑；会从羽绒服里伸出小手，毫无顾忌地直接叉进你温暖的脖领子里；会在庭院里捡到一片树叶，抻到你鼻子底下：你闻！上面有太阳的味儿。
安欣在他们躺在小木床上午睡的时候，一个人坐在窗台边的地板上，看樱花树在风中摆动。
“嗯……哼，又开你那破宝马来接我了？”稚嫩的童音。
黄昏的雨天，最后一个孩子被母亲接走，然后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弹钢琴。
地板上铺着拼叠在一起的彩色厚塑胶垫，活动室放着矮矮小小的木桌子，椅子；厕所里的小便器安装在膝盖的位置，一切都微缩还原成了孩子们的视角，让冷不丁走进来的人觉得像进了七个矮人的家。
在这个小人国里，可以一直这样平静地生活下去。
她展开十指，钢琴流出了一串单纯的音符。
柯博智听得出来，那曲子在类似低音Ｇ弦的前奏下，宛若大提琴般悠长而庄重地展开旋律段。安欣恬静地敲击琴键，让后半段出现的新旋律产生了更丰富的变化，指尖流转出说不出来的忧伤，最后在静似祈祷般的气氛中结束。
在这样持续不断的，低沉舒缓的音乐中——
柯博智坐在孩子们空旷的教室里，眼神越过安静的窗户发呆。偶尔昂起头，期待阴郁的背景天空中出现摇荡的嫣红纸鱼。可只有风，风把他的头发吹乱。
“这曲子让人想哭……”
这是他所听到过的最伤感动人的曲子。安欣重复出乐曲的前奏，忽又停了下来，转头问柯博智：“喜欢么？以前这儿的一个音乐外教回国了，留了这个没有名字的乐谱。”
“想不到你也会喜欢这么伤感的东西。” 柯博智的确有些意外。
“随便想起来的，是大提琴的谱子，用钢琴弹出来，就加了一些跳跃的音符。”她笑着说，她的笑声飘荡出窗外，融进雨里。
好久没有这样坐下来，让同一首曲子不断重复。
平静得就像沉入湖底。
爱上这曲子还是在刚来这里的时候，在人前腼腆羞涩的安欣用自己细腻的情感演绎，音符缓缓从琴键间流出，让她想到与柯博智之间那种僵硬却又夹杂一丝暧昧的感觉，还有充溢在心里难以诉说的悲伤。
两天前的一个梦里，柯博智成了她的同桌。在梦里，她递给他一个水红的樱桃，看着他沾得满手的汁水，又递了一张纸巾。
这些日子在这里，有时休息喝水的时候会发现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很好，很美。奇怪平时周末在家为什么没有这种感觉。
［8］
他不喜欢送花给女孩子，太没创意。
有那么一次，柯博智在安欣不知道的情况下送了一箱水果。里面有她最爱的樱桃，在打开盖子时会有一张圆形卡片跃出来，上面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兔子的笑脸。可那是个周未的傍晚，水果送到时安欣已经下了班。周一的早上才发现放在了传达室，一箱新鲜的水果已经烂了一半。
安欣后来想：我与他的姻缘恐怕就是如此，永远阴差阳错。
这些日子，柯博智经常在晚上把车停在安欣家楼下的老槐树底下，在那个最安静的角落里，还有一些紫丁香树，地上长满了野草。在树底下打开天窗，星光可以直接洒在他们的额头。两个人习惯把椅背调得最低，让头仰起来看见天。
突然她停了下来，抬起头看着深蓝色的天空。
“又怎么了？”柯博智问她。
“真美啊。”她还是看着夜空。
“什么真美？”
“流星。我刚才看到了一颗流星，从我的头顶飞过去。”安欣像是捡到了钻石，无限向往地说。
“你运气真好。那……你许愿了么？”
他看着天空，心里觉得很遗憾，看满天的星星，当流星飞过的时候，却总是来不及许愿。
“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知道，嗯，北极星嘛。”
“那是双鱼座！是秋天的星座，在十月的夜晚能看见双鱼座的西鱼和北鱼排列成一个巨大的V字形，那上面有星座里最亮的一颗星。”安欣面向南方天空微笑，满眼憧憬。
“那……你有什么心愿？”
她抬着头，闭上眼睛，说，我就是双鱼座的，希望有一天能在爱琴海上看它！
他抬起头，说，我是水瓶，可以装下你，带你去更远的远方。”
“我不想没自由。”
“那……我是冬天，你是春天……我来了，你就不远了！”
安欣没作声，眼里竟晃动着泪水。
“从现在起，那是我们两个的星星！我要记住那颗最亮的星星，然后把所有的思念寄放在上面。…… 我要你知道，不论到了哪儿，如果不是阴天，你只要抬起头来看见那颗星星，就会明白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会永远等着你。无论是在什么时候，无论你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会有这样一个人！有个人也跟你一样在注视它。”
柯博智不再看星，他看着安欣。
不知道在多少个世纪里，男孩子们都在重复着这样的誓言，这种像天籁一般的诉说，让每一个听到它的女孩子都被轻易俘获，并且在那颗星上面找到温柔，美好和体贴。
尽管许多个春秋就这么过去，森林雕刻出额头深刻的树纹，风沙吹走了眼中的光彩。说这话的男孩子已经随风长成了壮年，变成了长者，最后风华已逝，坟墓上长满了青草，连心中最后一点余热也完全凋零……
但，这些话永远不会被时间磨洗掉星辰的光泽，在那片存在了几百万年的星辰间才算得上永恒；在这什么都善变的人世间里，有些声音会永远超越时间而存在。
然而，那个晚上还是什么也没发生。
［9］
柯博智到家后不久，安欣打来电话道晚安。
“我正躺在床上呢！呵呵～”她说。“刚刚洗完澡，什么衣服也没穿。”
什么衣服也没穿！那不像春宫电影里的情节一样了吗？
自从第一次吻她，柯博智就一直在想象她年轻的身体。
“我喜欢裸睡，”安欣说。
我喜欢你！柯博智在心里对安欣的影子说。也许，他的幸福生活就从这个夜晚开始了，他准备爱这个女孩。过去的都已经过去，总想着从前会耽误现实的美好——
而现在的星光真美。只要现在，要眼前实实在在的快乐。他想好了，一定要和安欣一起，认真地过好每一天，要让安欣有一种家的感觉，这是他目前能想像到的所有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