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树婆娑,苍山浮翠,遍野山花烂漫睡,正是北国春意盎然的季节。
大辽国师米甲子一行取道幽都府,去江左芜湖王家为其老友王福庆祝六十岁大寿。行了半日,正是腹内饥渴之际,远远看见松林深处有一片屋角峥嵘,似乎山中藏着一个宫殿。米甲子心中疑惑,与两个随从道:“不曾想这岭上还有一户人家,我们前去拜访主人,顺便讨杯酒喝。”
正值大宋康定元年,正月日食,宋辽夏三国人心浮动,沉寂的江湖也伺机观望。大辽国师米甲子派暗卫四处查探民情,三个月来,除了有雄鸡化为母鸡这样的乡村野谈外,天下一片太平。但听闻宋国近日在三川口悄悄屯了几万人马,不知有何行动?米甲子决定亲自去宋国打探一番。
几人走到高岗之上,已近午时,手撘凉棚,探探路径,只见莽莽丛林,哪有什么宫殿的踪影。米甲子道:“想必是山头遮挡住了,咱们只管走,走近了,自然看得见。”
几人又行了几里,遇到一个牧羊童躺在山坳里看羊。一个随从上前问路,谁知这牧童痴痴傻傻,一问三不知。
米甲子看他虽是契丹人装束,模样却像个汉人儿童,便用汉话问道:“小友常在山里牧羊吗?可知这山中有什么人家?”
这牧羊童上下打量了米甲子一番,并不答话,向山下指了指。
转过山坳,看见半山处有几簇人家,茅屋篱墙,一派乡野风光,并无适才的峥嵘之相。
走到村口,正值午时。村中空荡荡的不见一人,敲了几户人家的门,无人应答。突然一阵鞭炮声从远方传来,米甲子掐指一算道:“今日宜结亲,前去瞧瞧,讨杯喜酒吃。”
几人循着声音的方向,向东走了几里,出了村,远远看见一个大湖,几十个男女老少围在湖边。近了一看,一个道士在岸边设置一个香案,鸣钟击鼓,焚符诵咒,是要镶灾镇祸。
案前跪着一个女子,穿着一件新制青色长裙,双手被缚在身后,跪在一个竹席之上,眉心一颗红痣,楚楚可怜中又透着一种刚健,显得气质与众不同。
米甲子心道:“村民是要将这女子沉河,不知这女子曾犯下什么祸事?”
一个贴身随从悄悄的问了几人,人人言语躲闪,讳莫如深。
米甲子看见一个长者端坐在香案不远处,兀自镇定自诺,颇有威严,想必是这里的族长,但他眼神中却有哀戚之色,一个美貌少妇站在老者的左侧,暗暗垂泪。
米甲子上前行了一礼,道:“这位老伯有礼了,晚辈米甲子路过贵村,斗胆问下这女子所犯何时?不得不死?”
那老者见来着是一个带剑儒生,言语颇有礼貌,但并不起身,叹了口气道:“........从小孝顺恭谨,也不曾闯下什么祸事.......只是身患怪病.......”
米甲子道:“既然不曾犯下什么错事,有病应当寻访良医,您作为一村之主,为何放任她被沉河?”
老者神色哀伤,道:“这病神仙难救.......”便不再说话。
一个随从道:“我家主人有个至交好友,是天竺第一神医,能起死回生,什么疑难杂症不在话下,不知那位小姐身染什么疾病?咱们今日相遇也是有缘,不知老伯能否通融一下,让我们主人的朋友给治一治?”
老者道:“他父母早亡,遗下这一个........唉!老朽今年已经七十岁,余生所愿,不过盼后辈能平安度过此生罢了......”老者眼角噙泪,不待说完,一阵剧烈咳嗽,似乎心中十分悲痛。
老者旁边的少妇急忙轻轻拍打老者的后辈,道:“爷爷不要伤心了,周郎日日痛苦,........日日想求个解脱,今日........”少妇言语轻颤,心里的哀痛不少于老者,不过故作镇定安慰老者罢了。
米甲子十分不忍,皱了皱眉头。
一个贴身随从道:“想必这位夫人是那女子的亲眷,不知她身染何疾?”
那少妇看了看米甲子,跪在米甲子的面前道:“实不相瞒,那位女子,那女子......”少妇嘴角轻颤,抿了抿嘴,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又回头看了看老者,见老者没有阻止之意,继续道:
“那女子是妾身的丈夫,因故得了重病,求先生救命。”
听闻那女子本是一个男子,众人吃了一惊,米甲子道:“遭遇何种变故,是否方便告知?”
那少妇道:“前年妾身有孕,他去山中采些野果,一直未归,半年前突然回到家中,整日里沉默寡言,上个月孤身去西山,三天后被村里的无赖捆到村里,说妾身的丈夫是妖人......早就变为女子。”
其中一个随从道:“你丈夫三年不曾归家,可曾认错人?”
那少妇道:“不会。”说完双颊绯红,低头不再言语。
那随从还要追问,米甲子轻咳一声,急忙制止,心道:“《汉书》曾记载,汉哀帝建平年间,豫章有男子化为女子,嫁为人妇,生了一子之事。世人认为是史家讽喻当时朝政,故杜撰男子化为女子之事,平常百姓尚不肯轻易相信,更可况至亲之人呢?必定反复验证了。我大辽今年异象频出,不知将来.......”米甲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原来,这女子名叫周筠,是周家独子,八岁时父母双亡,为祖父抚养成人。多年来,周筠与祖父两人相依为命,到了十六岁时,尚未定下一门亲事,但周筠生的削肩长颈,眉弯目秀,身上总有一种缠绵之态。村中长着道:“这必是一个多情之人,豪门深宅才能养出这样的公子,偏偏生在了我们这荒村乡野。”
一日,周筠去西山砍柴,救回高丽少女大成芸子,两人日久生情,请祖父为二人主婚。祖父为二人聘了媒人,请合村人都来喝杯喜酒。
成亲后,两人耳鬓厮磨,形影相随,爱恋之情用语言难以形容。
春来,大成芸子珠胎暗结,口味大变,专门爱吃些酸的。周筠爱惜妻子,知道西山深处有片杏林,地温水暖,杏子早熟,初夏便果实累累,只因路途遥远,时有野兽出没,村里人极少踏足此地。
一日,周筠煮好早饭,给祖父去村西头灌了一壶酒,便出了门。谁知一去不复返,合村的人在西山足足寻了一个月,甚至每块石头都翻了一遍,周筠仍然死不见人活不见尸。
大成芸子原本是一个弱女子,日日垂泪,见祖父一夜之间白头,突然间坚强起来。一日清晨,早早煮好饭,笑意盈盈对祖父说:“我昨日夜里突然记起,过了西山驻扎一簇高丽人的军队,周郎定是被他们捉去煮饭了,一时不得归家。高丽人骁勇善战,却不会乱杀生,周郎不会有危险的,我们要多多保重,等他归来。”
三年过去了,他们的孩子周思已经两岁了,牙牙学语,白天多由祖父看管。大成芸子在屋后开辟了几亩薄田,日日在田中劳作,粮食蔬菜足够三人糊口。
近来,大成芸子总觉得有个人在暗暗观察他们,几次出去看时却空无一人。一日,周思着了凉,夜里发起了高烧,祖父要去山里采些车前草,开始大成芸子拦着不让去,后半夜月亮出来了,十分明亮,周思烧的满脸通红,大成芸子心里十分不忍,便同意祖父出门。
大成芸子一边嘱咐祖父路上小心,一边推开篱笆门,就看见门前放着一捆车前草,还带着露水。祖父顿时眼眶湿润了,一边拿起车前草,一边道:“是他回来了吗?这段时间,我隐隐约约觉得有人暗暗照顾我们祖孙三人,我的酒最近总也喝不完,初不敢想他还能回来,只怕是个歹人。”
大成芸子道:“爷爷,我们回去吧,外面风大。”
大成芸子煎好了药,喂周思喝下,又安顿祖父睡下,便披了衣服悄悄的出了门。大成芸子便走到屋后的榕树下,见月光下静静的伫立一人,背景十分熟悉。离得还有一丈远,大成芸子停住了,道:“你原来有烦心事时,总会一人躲在这榕树下,我想你今日定不放心思儿,故来看看你在不在?”这几句话,大成芸子声音嘶哑,似乎有莫大的委屈,又似乎又有莫大的恐惧。
那人转过身一把将大成芸子搂在怀里,道:“我好生牵挂你们,放不下你,放不下爷爷。”大成芸子紧紧抱住周筠,道:“我们一直在等你回来,我们的孩儿思儿,你见过没有,眉眼跟你一模一样。”
周筠归来后,祖父和周思欢天喜地的高兴了好长一段时间,周筠也像从前一样,不喜不悲,日日在田间劳作,闲时编些竹篮、竹筐去集市换钱。大成芸子常常在一旁静静的看他们父子在院子里玩闹,抿着嘴笑,只是眉头锁的越来越紧。
周筠归来一个多月,家中渐渐恢复平静。只是周筠却越来越心事满腹,夜不得寐。常常在午夜时分,一个人静静立在榕树之下。起风了,大成芸子有时去给周筠送一件衣服,夫妻二人相对无言,默默的注视对方。从树缝里漏下的月光,疏疏落落,就像残雪一样,一阵风过,落叶缤纷,落在两人的头发上、衣服上,似乎时间就此停住,永远静止一般。
一日,吃过早饭,周筠说趁着今日空闲去山里采些草药,说完便急匆匆的出了门。村里有两个无赖,无父无母,游手好闲,整天干些偷鸡某狗的事。两人见周筠身姿婀娜,便悄悄的跟在周筠后面。
周筠急匆匆的走到西山的杏林方才放缓了脚步,在一株杏树之下徘徊良久,时而微笑,时而愁眉不展。随后爬上杏树,在鸟窝里掏出一枚玉佩捧在胸口,良久又从鸟窝里拿出一壶酒来。周筠面露微笑,拔开壶口的木塞子,喝了一口。随后跳下杏树,在树下一边喝酒,一边翩翩起舞。
这两个无赖跟了周筠这半日,又躲在草丛中被蚊虫叮咬良久,看到高筠此时又是喝酒又是舞蹈,气不打一处出,一人道:“这小子要是个娘们.....嘿嘿......”另一人道:“今日让这兔儿爷好好见识一下咱们兄弟的本事。”说着两人从草丛中蹑手蹑脚的起身,悄悄绕到周筠背后。
谁知周筠不胜酒力,脚下被枯枝绊了一跤,向后倒去。其中一人情急之下,一把接住高筠,将他轻轻搂在怀里。
朦胧中,高筠面前出现一个人的面容,笑道:“晨哥,你来了,我......”一句话没说完,竟然睡了过去。
只听一人道:“丁三,你打算抱多久?”说着就用手去撕扯周筠的衣服。
只听“刺啦”一声,周筠的上衣被撕下一块,酥胸半露,皮肤晶莹剔透,仿佛能掐出水来。
丁三颤抖着声音道:“赵二,他......真是个娘们?”
两人把周筠放在一堆干草上,顷刻间将周筠扒的干干净净,只见她双腿修长,腰肢纤细,酥胸高隆,一头乌发散落干草之上,遮住半边秀脸,整个人盈盈生辉,令日月暗淡,夺人心魄。赵二和丁三二人看的目瞪口呆,像被摄取心魂一样,眼睛都不敢眨一眨。良久,丁三用手推了推赵二,两人对视一样,像饿狼一样扑过去。
在最深的梦里,周筠像遭遇了龙卷风,无处可逃,陷入了最危险的边缘。
就在这最危险的边缘,他的思念慢慢开出了一朵花,向四处炸裂,无数花朵在暴风雨中飘摇、浮沉,她多想拥抱暴风雨,却一动不能动,只盼着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将她撕碎。
一夜暴风骤雨,她的灵魂在风雨飘摇中,完成了对生命最后的告别。时间慢了下来,微风像一股清流一样缓缓流过她的身体。杏花缤纷,周筠躺在落花之中,秀发铺地,肌肤若冰雪,卓越似处子,冰晶玉洁,不似人间所有。清晨的阳光穿透树林,在空气中脉脉荡漾,明明灭灭,亦真亦幻,似乎每一束光都在诉说着周筠未知的命运。
米甲子看了看日头,将立到晌午时分。只见那道士请策焚香,道:“周筠本是阳刚男儿,因劣行昭彰,获罪于天........无所祷也!今将此妖孽沉河祭天,愿苍天保佑乡民早日脱离灾瘴........”
米甲子心道:“只待午时三刻,他们就将周筠沉河,此时抢人,不如在河中等待救人来的便宜。”便对侍从使了个眼色,侍从心领神会,悄悄绕到无人的地方,潜入水中,只待周筠溺水时救她。
午时三刻一到,四名壮汉将竹席推入河中,周筠跪坐在席子中间,向老者这边看了一眼,虽双手被缚了一块沉重的石头,仍艰难的磕了一个头,便依然决然的望着西山,仅仅的抿着双唇,像是在等待,又像是在告别。
随着席子飘向河的中央,老者脸色愈发惨白,全身微微发颤。米甲子便用两指抵住老者的心俞穴,缓缓将内力输入他的体内,待老者脸色好转,便在老者耳旁道:“老人家不要但心,我已设法救..........”
一句话未说完,只听西山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火光冲天,不待众人回过神来,从西山丛林中飞出一人,白衣飘飘,背上斜插一柄长剑,似白龙从天而将。河水湍急,他凌波而行,向周筠奔去。村民见状,只道是惹恼了龙王,齐齐磕头求饶。
白衣剑客一把将周筠护入怀中,道:“我来迟了,让你受苦了,我这就带你走。”
周筠知道祖父和妻子就在不远处,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双手环住白衣剑客的脖子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一句话没说完,就吻上了白衣剑客的薄唇。白衣剑客面露惊喜之色,变客为主,旁若无人的亲吻周筠。
这时,一叶扁舟似飞般划过来,船头立着一个青衣男子,长发披肩,高耸的发髻上束了条青色的细带,十分俊美。船身几欲离水飞跃,顷刻间就来到竹席旁边。
青衣男子拔剑指着白衣剑客道:“你虽毁我秘籍,毁我宫殿,如今英雄也难过美人关,哈哈哈.....我的师兄张伯端如果知道他最钟爱的大弟子如今要入我道,不知道将如何?”
白衣剑客紧紧护着怀里的周筠,道:“我.....我......”结结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青衣男子看了看跪在岸边的村民,道:“尔等蠢民,还不速速离去,在此等死吗?”听了青衣男子的话,村民做鸟兽散,慌的那道士连香案都顾不得上收拾。
青衣男子接着道:“你十岁时拜入我师兄的门下,我师兄江牵扯太多江湖琐事,无暇顾及你们几个弟子.......”说着叹了口气,又道:“你们几个的武功多是我亲传,我虽是你们的师叔,实则你们的授业亲师,你说我教你们的武功可是正道?”
米甲子几人走了几步,放心不下高筠,心想:“江湖上南有张伯端,北有萧抱珍,人称南宗北祖。只是从未听闻他有什么师弟,他倒是有个大弟子石泰江湖闻名,这白衣剑客想必就是石泰了。只是青衣侠客看起来稚气未脱,说石泰年长他十岁尚不为过,怎么能是他亲授石泰的武功?且见机行事。”便隐入高草之中,暗中观察。
白衣男子道:“师叔教授侄儿的功夫是玄门正宗,自然是正道,只是这......”
青衣男子回头看了看西山,道:“我多年来舍不下与你们之间的恩情,不忍伤你半分,如今你小子竟毁了我的宫殿。今日我林向春杀你不费吹灰之力,只是见你对周筠情深义重,怎会不成全你,哈哈哈哈......”
青衣男子的话落在白衣剑客的耳中似万箭穿心。他想了想恩师多年来的教诲,实不该.....,又看了看怀里的周筠,离开她半分便无活路。白衣剑客抱紧周筠,眉头紧锁,曲膝跪在竹席上,道:“请师叔指一条明路。”
这时,远处向起一阵笛声,青衣男子面露惊恐之色道:“师兄......”话未说完,只见一阵灰影,竹席上的石、周两人不见了,良久河面上荡漾一句话:“师弟,你好自为之,师兄今日不忍杀你,你去昆仑山吧,永远不要回来,否则,不再容情。”
自此之后,林向春去了昆仑山,终生未曾离山半步。大辽国祚绵延八十年载后也终于油枯灯尽,北方的女真族完颜阿骨打逐鹿中原,取而代之,建立了大金国。只是,这片土地生活的老百姓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一茬一茬的像地里的庄稼一样,颠仆不能折,昂扬在伤痛里,但谁也不会想到这片普通不能再普通的土地上会发生百年前那样匪夷所思的故事。
转眼间大金建国五十年,辽国那个无名的小村庄现在演化为金国京师城郊的焦土村,一如百年前那样,住着百十来户人家。
朝阳初照,白露未晞,家住焦土村村东的高大娘就在厨房里开始忙活。高大叔昨晚捕到一头偷吃禾苗的野猪,连夜开膛破肚,共取了三十几斤的野猪肉镇在水井里,一直不停的念叨:“这野猪毁了不少庄稼,但肉真好!真好!明早烙饼吃。”
一大早,高大娘活了一盆面醒起来。然后取了一块猪后腿肉,斩成石榴米大小,佐以头茬野葱、酱油、芝麻油等,调了半盆馅。高大娘团了几个饼,就开始上锅烙。东南风吹了几天,柴火极其好烧,火烧的大小适中。猪肉遇火开始冒油,油脂渗透到面皮里去,一会面饼变得油汪汪。油脂在锅里滋滋的响,面饼也开始变熟了,贴锅的一面变得黄澄澄的。香气出来了,面粉的醇厚混合动物油脂的芳香,令人垂涎欲滴。
高大娘看天时不早了,天不亮就去地里补种豆苗的男人们应该饿坏了,便喊道:“西影,你看看鸡汤好没好?”
不等有人答应,高大娘一边将肉饼装在细柳篮子里,盖上一层白色棉布,一边道:“应该差不多了,你盛出来,拿着这些饼,送到地里去。”
这时一直在院子里侍弄花草的高西影出现在厨房门口,只见他唇红齿白,玉树临风,英气逼人,仪态姿容不像是一个乡野少年,倒像出自王侯贵胄之门,很是不凡。要是细细说起高西影来,倒真有一段不凡的往事。
这焦土村位于金中都的桃花山下,约莫有百十来户人家,是北宋末年被金兵抓来做苦力的汉人,后来看桃花山水草丰美,土地肥沃,遂定居下来,繁衍生息,几十年来,竟成一个市井。在村东的山脚下,有一棵大桃树,高五丈有余,遥遥望之,亭亭如盖。桃树东南住着高大叔一家,那时高大叔年方三十,娘子是村东秀才之女,春耕秋猎,生活很是和美。
那年夏天有个相人路过,说:“此家必出贵人。”看到当时身怀六甲的高大娘,道:“这位娘子必生贵子。”
高大叔膝下已有一子一女,长子九岁,长女七岁,一一叫过来请相人看了,相人拈须半晌道:“皆是寻常之辈,尊夫人怀的这一胎才是贵胎。”
高大叔留相人用了午饭,请相人为幼子赐名,相人细细的看了夫妻二人的生辰八字,皱起了眉头,喃喃道:“穷人得贵子,是福是祸啊?”看到门口几篁修竹,便匆匆取名一个西影就离开了。
相人走后两个月,高家果然生了一个男胎。高西影自小确实不凡,八个月便能开口说话,长到五岁时,颖悟绝人,在村东外公家住了几日,听着着外公天天“之乎者也”,一天下午,也吟道:
暮春小院初见,
篱上蔷薇开遍。
忽然一阵风起,
池塘落红几片。
高西影的外公是个酸朽秀才,不事生产,常常把自己关在南屋里吟几首歪诗,画几笔花草,附庸风雅,从来不受乡里人待见。猛然听到这个外孙能吟诵诗词,便觉得自己后继有人,将来若能高中状元,也能在乡里人面前扬眉吐气。于是,抱着外孙便去了女婿家。
高大叔听了岳父一席话,原来是让明日送高西影到私塾读书,不得耽误。高西影对岳父十分尊敬,本来也有送高西影读书之意,于是连连答应下来。
高大叔岳父开始趾高气扬的到处在村里闲逛,吹嘘自家得了一个神童外孙,必将光宗耀祖。高西影读书反倒平平无奇,木讷寡言,似乎那日午后的机敏灵光一现后,便泯然众人矣。
金国像宋国一样开科取士,小孩子开蒙读的也是四书五经。一日,夫子又像往常一样,闭着眼睛,摇头晃脑的诵着经书,道:“子罕言命与仁。巧言令色鲜矣仁........”下面的学生将手背在身后,听着夫子催眠一样的音调,昏昏欲睡。
突然,夫子道:“翻开你们的书,将这一段背诵下来。能背诵下来的,就放学回家。”
高西影道:“夫子教我们诵书三年了,可否给我们解一解其中的意思?”
夫子道:“童子无知,圣人之言,微言大义,背诵是开蒙,等你岁数大了,自然理解其中的意思。四书五经你能背诵多少?没有学会走,倒想着跑了。”说着说着,夫子笑了笑,甚是和蔼可亲。
高西影听了,道:“你抽匣里的《易经》,第二十九页是坎卦,卦辞是:习坎:有孚维心,亨,行有尚。初六:习坎,入于坎窞,凶。
九二:坎有险,求小得。六三:来之坎,坎险且枕。入于坎窞,勿用。六四:樽酒簋,贰用缶,纳约自牖,终无咎。九五:坎不盈,祗既平,无咎。上六:系用徽纆,寘于丛棘上,三岁不得,凶。”
夫子玩易多年,尚不曾背诵卦辞,区区一个童子怎么可能背诵呢?定时童子恶作剧,便道:“第五十三页呢?”
高西影道:“风山渐卦,曰:女归吉,利贞。初六:鸿渐于干,小子厉,有言,无咎。六二:鸿渐于磐,饮食 ,吉。九三:鸿渐于陆,夫征不 ,妇孕不育,凶;利御寇。六四:鸿渐于木,或得其桷,无咎。九五:鸿渐于陵,妇三岁不孕,终莫之胜,吉。上九:鸿渐于逵,其羽可用为仪,吉。”
这样,夫子考了高西影十几卦,高西影不曾有一字差错,始信高西影不是恶作剧。想到自己垂垂老矣之际能替这样聪慧得童子开蒙,心里十分喜悦,便道:“童子聪慧,为师甚是安慰,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来?为师给你解一解。”
高西影道:“仁是何意?”
夫子刚想解读,转念想这孩子向来不动声色,三年我不曾知道他有这本事,必定思考了一番今日才来发问,我先考他一考,便道:“你可解仁是何意?”
高西影不假思索道:“仁者,曰寂,曰静。非静室寂坐,淡泊宁静,不能体悟仁之含义,学生年幼,不曾到圣人之随心所欲不逾矩之妙高境界。”
夫子五岁开蒙,读书六十五载,未能体认儒家内圣外王之道。后来,家业败落,妻子先后凋零,只剩下茕茕一身流离红尘,在焦土村谋下一个教书匠的职业,心想自己一生万事皆休,以儒生自居半世,居然一点不曾领悟孔子教诲的要义。近来,静室寂坐,午夜梦回之际,恍然间似乎看到一番冷月寂照的景象,体验到一种不曾有的快乐,心下常常疑惑,莫非这就是圣人所说的“仁”的境界,何人能解?也好让老朽死个瞑目。今日听这黄口童子几言,不禁眼眶湿润,道:“解得极好。”
师生无言,一时学堂内鸦雀无声。良久,夫子问道:“你小小年纪怎么会有这种体悟,可曾有其他人教过你?”
高西影道:“没有,学生听老师读着读着,突然就懂了。”
高西影怕老师不信,拿起挂在墙上得弓箭,走到门口,拉了满弓,随意射向院子里的稻草人,羽箭破风而去,正中稻草人的眉心。
学堂里顿时传出一阵惊呼。
高西影看也不看稻草人,道:“就像这样,我突然就会了。”
夫子心道:“圣人七十方从心所欲,这童子若不是平时对射御之事勤加练习,如何能从心所欲呢?难道世间真有天纵之才?”
于是道:“你下学后留下,我有话要跟你说......”说着拈了拈胡须,接着道:“他日朝廷开科取士,必能高中状元,想那甘罗十二岁称宰相,后人未尝不可,哈哈哈哈。”得此学生,真是平生一大快事。
从此以后,下学后高西影为夫子准备晚餐,两人有时吃块蒸地瓜,或者喝碗稀粥,但更多的时候高大娘为二人送过来可口的饭菜。两人吃过饭后,夫子带着高西影在屋后慢悠悠的走上一阵子,便回到屋里讲授那些令九州大地都为之沉迷的深奥知识。
夫子年轻时有经天纬地之志,八股文自然学不入心里,后来求取功名的心淡了,天文地理,奇门遁甲之术,乃至琴棋书画,制酱酿酒无不涉猎,有时隐隐约约觉得在这些发黄书页的折子里藏着数不清的璀璨宝石,但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只能看到神秘问题的表象,就算呕心沥血,也窥不得天机。年岁渐长,他的心态趋于平和,不愿深究那些神秘现象,以免扰乱自己的心绪,只是在心灵的深处对深邃的浩瀚的星空、对昼夜不息的河流保持深深的敬畏。
一日,夫子正给高西影讲解《十翼》,《十翼》又称《易传》,据传本于孔子,是为解说《易经》而作,因像是为《易经》插上了十个翅膀,汉代以后又称为《十翼》。
突然,房门被猛然推开,一个女真人装束的汉子走了进来。他朝前垮了一步,又站住了,身后的门大敞着。他肩头鲜血淋漓,脸上一道极深的伤口尚在渗血,手中拿了一把短刀,眼睛中透露出一种阴沉又狂暴的光芒,在从门口洒进来的月光的照射下,他形容十分丑恶,就像刚从地狱中逃出来的魔鬼。
高西影瞧见进门的汉子,吓的半欠起身子,转头看看夫子,于是,他的脸色有恢复了沉静。
夫子目光平静的主食这这不速之客。
不待夫子开口,那汉子道:“我叫仆散曼..... 你们这些孤陋寡闻的乡下人怎么会知道我是谁。听着,我刚刚杀了十六人,灭了松峰山唐门一家十六口。江湖上人士都在追杀我,我是斗不过他们,但是杀了你们轻而易举。”
夫子听他说完,道:“西影,去取好酒来,你娘亲送过来的牛肉切上一盘。”
仆散曼见两人并不惊慌,手中短刀猝然落地,身子支持不住,单膝猛然砸在地上,顿时昏迷过去。
高西影闻声赶来,道:“夫子,这是个恶人,我们怎么办?”
夫子道:“这是一个在悲惨生活里被反复折磨的人,满怀悲愤和仇视,非常危险,如果是年轻时,我定然此刻绑起来他,否则等他清醒,定然杀了我们,可现在我想救他一救。西影,你敢不敢救他?”
高西影道:“有何不敢?”
两人将仆散曼的伤口清洗包扎,又灌了几口鸡汤,方扶他去床上休息。
夫子端着油灯,神色沉静如水,道:“西影你许久未回家,今日你回去看看父母吧。”
高西影道:“师父,今天的《十翼》尚未讲解完毕,徒儿定然夜不能寐。”
夫子静静的观看一会高西影,只他心意难以改变,道:“好!我徒儿胆色过人,为师十分高兴。”
于是,师徒二人在外间继续为高西影讲授易经。
那仆散曼不一会就醒转过来,听着窗外清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外间两人亲昵似父子的低谈,此时月光如水,洒落一地,空气中荡漾这一种木炭的烟火味道,仿佛间,他回到了七八岁的时候,那时母亲还在,那时他还不曾错入江湖......
仆散曼的眼睛早就不会流泪,此时他的心跳的太过迅速,遂用手捂住了胸口,心道:“我这一生真是不值得。”
但究竟哪里不值得,仆散曼却又说不上来,只是觉得人生迷雾茫茫,不知来处,不知归处,那些自诩为武学正统的,他连一招一式都看不懂,更学不会,反倒是学了一身的邪功,被江湖正派不齿.....他已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了杀戮之路,如今双手沾满鲜血,满身罪恶,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头,人人畏惧他,却又以杀他为荣。想到此处,他刚刚温暖起来的心又冰冷起来,他不能再胡思乱想,恢复体力才是正经。他向四周摸了摸,尽量不发出声响,短刀尚在他的周围,用手握着短刀,闭目养神。
这时,师徒二人的对话却像雷霆一样敲进他的心里,只听高西影道:“师父,近来学生开始读程颐、程颢两位先生的书,不知何故,学生无论如何也读不进去,他们立意虽与孔子分毫不差,只是觉得两位先生在体认上总是差那么一点火候。”
夫子道:“如今宋金两国首推二程为儒家正统,若立志考取功名,此种困惑万万不可对外人说。若立志做圣贤,细究二程的学问来,为师近来也隐隐约约觉得二程与孔子所教,似有毫厘之差。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不知百年后,可还有圣人降世,否则可当真苦了天下儒生。”
高西影道:“师父,学生将如何是好?”
夫子道:“汉代时期,佛教传入中原,当时儒子们攻其为异端邪说,大文豪韩愈写了《谏迎佛骨表》,虽然有些僧人多行妖异之事,但释迦摩尼所传佛学却是一等的学问,近百年来儒释两家逐渐融合,可以说儒家正统学说从佛法中受益无穷。世间有男便有女,有阴便有阳,儒家所说从不离开人,立足低极,而佛家所言宏大,立意高远,但两者大方向却相同。也不知哪日降下大圣人,解了这世间大困惑。”
仆散曼心道:“我可等不了几百年了,听说当世红螺寺的际醒祖师是大德之人,我何不去他处问一问?就怕这秃瓢也不是什么大圣人,枉费我仆散曼一生流的血,也辜负惨死在我手里的人。”仆散曼情知自己满身罪恶,内心高傲至极,更多的是对这世间失望至极。
仆散曼又听高西影道:“出相入将未必是人生最大快事,三年来我读四书五经,近日对《易经》渐有所悟,逐渐感受到天人化生万物滋长的道理......”高西影顿了一顿道:“个中妙处,不可言说。”
仆散曼心道:“这童子几句话倒是我想起了几年前的一件事。”便坐起身向怀里探去。
前些年仆散曼撬开江左王福的墓,那王福虽然富甲一方,墓里却一贫如洗,连个像样的棺材都没有,竟然睡了一个三寸薄柳木棺材,待仆散曼走进墓室时,距王福谢世不过十载,当年威震江湖的王大侠已变成一堆朽骨躺在一堆朽木之中。仆散曼用手拽住王福的一撮胡须,头颅竟然轻易从颈上折断,想起当年王福一人斩杀女真人十员大将,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如今见此情景,仆散曼哑然失笑,不忿之气荡然无存。仆散曼墓室简陋之际,只有东北角墓门口停放了一椁三棺,应是王福的妾室,棺椁上雕花繁琐,显然葬的非常隆重。仆散曼看天时尚早,便费力极大的力气打开了棺材。
只见那棺材里躺着一个二十七八的少妇,那少妇双手捧胸,长发铺地,穿一件柔兰衫子杏花裙,樱唇微启,似乎下一刻就能醒来。
仆散曼被吓了一跳,便用剑一件一件挑开那女尸的衣服。不知这女子什么时候去世,她此时仍然极其美丽,全身散发着一种圣洁的光,不容亵渎。仆散曼皱着眉头,伸向她的胸口,取出一个发黄的绢书。
仆散曼展开绢布,只见开头书写八个大字:天人化生,万物滋长。后边密密麻麻的小字,却一个也不认识,不知这绢布究竟为何物。仆散曼盯着绢布看了良久,皱着眉头道:“王福死的早,这女子独守空闺,天天抚琴消遣,这可能是曲谱。”仆散曼顺手将绢布放在在怀里,几年来每每要丢弃绢布之时,便想到那女尸震慑人心的美丽,便又放回怀里。
仆散曼从怀里找出这块绢布,从床上跃起,两三步走向外间。一把将短刀插在桌子上,将手中的绢布放在夫子面前,静静的看着师徒两人。
夫子拿起绢布,对着灯光细细查看,良久道:“这是一个曲谱。”
普散曼道:“你会弹奏吗?”
夫子道:“西影,去取我的琴过来。”
夫子多次调试琴弦,断断续续的将曲子弹奏出来,一件灰色长衫已经濡湿。夫子睁开眼睛道:“此曲似青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水而不妖。”抬头望向高西影,只见他眼泪盈盈,那普散曼倚坐在墙根,低头若有所思。
此时,高西影道:“师父,让我来弹一弹。”
高西影伸手一挥,乐符排山倒海般从他的手中滑落,意蕴之高,个中妙处,真是难以形容。
一曲终了,天色欲曙。高西影颤抖着将乐谱放在普散曼手里,道:“神曲。”
夫子坐在地上,痛哭流涕道:“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圣人诚不欺我。”
仆散曼和高西影对望一眼,双双跪在夫子面前,心情久久难以平复。
普散曼恭恭敬敬的将乐谱放在夫子手里,对着夫子磕了几个头,拿起短刀,头也不回的向东走去。
师徒二人看着渐行渐远的仆散曼,似在梦中一般。夫子看了看高西影,充满慈爱道:“你想走也走吧。”
高西影对着夫子面前磕了三个头,道:“请夫子多多保重........山水有相逢,我们还会再相见。”
夫子离开焦土村,不知去向,高西影辍学在家,镇日长闲,家里的老母鸡整理咯咯的叫,也不下蛋了,高大娘就让母鸡孵了几个鸡崽,让高西影养着。
高西影对鸡崽甚是珍爱,整日里去山里捉蚂蚱,用狗尾草穿成一串带回家喂鸡吃。
一日,高西影又去后山寻找蚂蚱。这桃花山自南迤逦而来,中间龙脉起伏,一时不得看见全貌,左右两条大峪,就是两匹长岭,在此相交,左边一条大溪河,村民成为东峪口,右边一条大溪河,村民称为西峪口,两峪的水在桃花山相遇,并成一溪,左环右转,弯了三弯,焦土村就在这弯腰处。只是东峪的水虽然清澈,但是多带焦土,有时还冲下来一段焦木或者瓦当,故村民称这条河为焦土河。从河里打水的人,偶尔会拾到银杯铜扣,想必西岭深处应该有个宫殿,不知什么时候毁于烈火。村民里有好事青年,曾经沿着西岭寻找那宫殿,获取宫殿的财富,但是西岭多毒虫蚁兽,村民不仅没寻到宝,多年来被毒虫咬伤殒命的不少,故村里里正在西岭竖了一块石碑,禁止村民再到西岭去。
高西影在河边找蚂蚱时,看到河里明晃晃的耀人眼睛,就捡了一个树枝捞了上来,原来是一块纱布。在水里十分明亮,捞出来迅速沥干水气,轻若无物。
高西影展开看了看形状,应该是少女罗裙的一角,呈淡淡的青色,高西影用力扯了扯,纱布非常坚韧,扯不坏一丝一毫。高西影折了一些松枝,取出怀中的火折,生了一堆大火,将纱布扔进大火里焚烧。纱布飘在大火中央,逐渐由青色变成透明,上面出现一些金线,似乎是个人物的形状,在烈火中看不分明。
高西影将纱布从火中挑出,纱布迅速变为淡青色,触手冰凉。将纱布展开,对着火光,纱布受热,渐渐出现一个少女的形象。少女绘的十分生动,不着寸缕,椒乳坟起,嘴角噙笑,眼角眉梢,尽显媚态,高西影顿时面红耳赤,急忙闭了眼睛。
待定了定心神,高西影又睁开眼睛,向那画像瞧去,只见那少女跏趺而坐,结成莲花三昧手印,一条银线从左侧颈下斜行至右乳,横到谭中穴方止。另一条银线从右侧颈下经过左乳斜行到会阴穴。左右臂各分布许多细线分别连同左右足。
纵然高西影聪慧过人,也不明白这是何物,他将纱布放入怀中,就回了家。但少女胴体上的经络却印在他的脑海之中,永世不忘。
高西影仍像往常一样日日侍弄鸡仔,但却愈加沉默寡言。高大娘担心儿子就此消沉下去,就提了一斗米去求村里的媒婆给高西影物色一门亲事。
高家夫妇勤劳朴实,这些年积攒了一些家财,山上山下开辟了几亩良田,而且高西影又有神童之名,家里有姑娘的都愿意与高家结亲,媒婆选了三家年龄与高西影适当的姑娘,一家是村里漆匠家的四女,一家是王家的三女,一家是包秀才家的长女,就去了高家探问意见。
高大娘对三家姑娘都甚为满意,只是包家女儿稍微有点娇弱,不知是否干得了农活?高大叔中意漆匠家四女,原因是漆匠年轻时走南闯北,为人敞亮又仗义。高家两子一女躲在内室听大人们谈话,高西影本来坐在床沿上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他的哥哥姐姐反倒是耳朵紧贴着房门,生怕错过了一句话。
突然他的姐姐高巧云对高西影说:“二弟,爹娘要给你定下漆匠家四女了,你可愿意?”
这三家的女孩子高西影都认识,漆匠家四女又黑又丑,自然是不愿意的,唯有那包家女子婀娜娉婷,颇有那....的风韵,高西影脑海里闪过纱布上裸体少女的影子,不禁脸上一阵绯红。但也顾不上了,要是爹娘给自己定了漆匠家四女,那可就坏了,急忙招手让姐姐过来。
高西影在姐姐耳边儿女几句,姐姐嬉笑道:“弟弟放心吧,保证让你娶到美娇娘。”
大哥高千山一直贴着门口听,爹娘马上就要定下漆匠家四女,妹妹却还在打趣弟弟,不禁着急的咳嗽了几声,一边对妹妹招手道:“快去给爹爹添茶,快去,快去。”
高大叔听见内室的咳嗽声,心下明了,喊道:“丫头,茶凉了,给我们添点茶来。”
高巧云一边清脆的答应道:“爹爹,马上来。”一边提了茶壶,对着弟弟嫣然一笑,便迈着小细步,低着头添茶去了。
高西影对着姐姐的背影宠溺的笑着,心道:“这丫头,真是的。”
岁月匆匆如流水,尘缘旧梦羽无归,一晃又是三年。哥哥高千山娶了邻村王裁缝家的姑娘,姐姐高巧云嫁给一个姓沈谷的女真人,后来随丈夫一家进了城,高西影长成一个十一二岁的翩翩少年。
姐姐出嫁后,高西影伤心了很长一段时间,默默种了一院子的花草。小院月下独坐,河边临风而立,午夜中庭独步,高西影的脑海中总会浮现裸体少女的影子,身姿摇曳,媚眼如丝,眼角眉梢尽是风情......直到在最深的梦里,少女身体里的银色经络深深的植入他的身体。
《齐物论》上说:“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周西影不知哪一个才是真的自己。
直到有一天,他在桃花山断崖的一块青石上跏趺而坐,就像在梦中他做了一千次那样,双手结成莲花三昧印,微闭双眼,长舒一口气,接着一行清泪夺目而出。
高西影虽然颖悟绝人,但也参不透轻纱所载究竟为何物,只是近来常常血脉逆行,常觉头晕目眩,身体日渐孱弱,奇怪的是头发愈发乌黑浓密,肌肤日渐滑腻酥软.......高西影不止一次的想这轻纱所载必是邪物,丢的远远的才好,然而那万物滋长、天人化生的妙处令他欲罢不能。
高大娘见高西影日渐消瘦,也发起了愁,昨晚老两口熄了灯,高大娘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于是便对高大叔说:“老二也不小了,也该给他操办婚事了,趁着咱们身子骨硬朗,还能活个十载八载的,我还能给西影看几年孩子。”高大叔道:“咱们西影与包家女子也算是青梅竹马,两人打小一块玩起来的,前几年咱家这二小子吃过饭就不见人影,准是去了包家。今年这小子倒是消停.......唉,一转眼,咱家二小子也长大了,明日你给我抓上两只鸡,我给包家送去,谈谈儿女的婚事。”
高西影静静的站在花树之下,用双手轻拂胸前的一缕秀发,静静的听着爹娘的谈话,心道:“我确实也该娶妻了,只是.......”他伸手对着月光,只见素手纤纤,洁白如玉......近来,自己的身体不停的起变化,半夜犹能听见骨头“咯吱咯吱”作响,这几日竟然梦到一些.....若是让爹娘知道了,自己莫不羞愧而死?
周西影失魂落魄的回了房间,心道:“我还有一死,就算去死,也不能使我的爹娘蒙羞。”
这一日,村里来了个叫李十五的说书人,在村头的大槐树下讲江湖上的故事。那说书人四十来岁年纪,一件灰布长袍洗的发白。右手里两块梨花木板碰了几下,左手的竹棒在小羯鼓上敲起得得连声,只听他说道:
“.........话说百年前林向春去了昆仑山上,娶了一个西夏女子为妻,生了一子一女,林向春立下一条家训:凡林氏子孙不得习武,不得离开昆仑山半步。自此以后,林氏子孙一直生活在昆仑山上,世代务农为生。百年后,等传到林玉衡这一代,林家家徒四壁,待林玉衡的母亲去世后,只剩下林玉衡孤身一人。林玉衡在祖宅的地下密室中得到秘籍《归元神功》,修习三载,神功大成,遂在昆仑山上创建了逍遥宫。江湖传闻林玉衡因修炼归元神功,每日需要饮三升童男童女的血,而且这逍遥宫人烧杀抢掠,扰的江湖不得安宁。当年南宗北祖张伯端与萧抱珍消除武林异端邪说,百年后他们的传人白玉蟾与萧道冲继承了先祖遗风,两人率领门下弟子围剿昆仑逍遥宫,驱逐了林玉衡,夺取《归元神功》后打算销毁,以绝后患。谁知这两位武林宗师看过《归元神功》后,性情大变。不久后,白玉蟾驱逐门人,去魔林苦修,萧道冲从此销声匿迹,他的徒儿倒是镇守太一宫,替他约束北荒十六派。”
村民中有一人问道:“练了《归元神功》会怎样?这两个大侠士中邪了吗?”
李十五盯了村民好一会,一言不发,村民被他盯得心里发毛,道:“你一个说书人怎么会知道?问了也是白问。”
李十五道:“我确实不知道,我想大概骨骼错位,血脉逆行总是有可能的。”
说着无心,听着有意,人群中的高西影心道:“生死祸福本为一体,阴阳互易本自天成,但是知之难,行之更难.......”
夕阳西下,高西影失魂落魄的走向河边,将纱巾沉入河中。自此以后,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渐渐的手上的骨节变得粗大,下巴隐隐约约冒出青青的、柔软的胡须,但是高西影日渐憔悴,时常晕厥,并患上了咳血症。
一日,焦土村郊的一株松树下,不知何时来个两人盘坐在树下下棋,坐东朝西的少年锦衣秀袍,广腮方脸,紧抿的薄唇透出一丝少年的清秀,衣饰像是出自南人官宦之家。坐在他对面的老人,鹤发童颜,着一灰色道袍,分明是个得道的道士。 从早上刚起床,焦土村的村民都看见他们坐在这里,此刻已经日落西山了,他们仍没分出胜负。开始还有几个来观棋的村民,但他们下的是围棋,没人能懂,渐渐的人就散了。
那锦衣少年一会捶胸顿足,一会死死的拽住自己的头发冥思苦想,有时频频的给自己耳光,不禁让人担心他早就溃不成军。灰袍道士却镇定自若,落棋时快时慢,常常拈须微笑,一副胸有成竹之相。
高西影却一直从早上坐到现在,他母亲唤他回家吃饭他都不理。突然,他对灰袍道士说:“你要输了!”果然,一刻钟的功夫,灰袍道士拱手说:“小友棋艺精湛,老朽自愧不如,东西是你的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轻轻放在地上。
锦衣少年道:“先生谦虚了,费了这些功夫却也只是侥幸胜你一子。”不知情的人听那锦衣少年说话十分谦虚,态度谦恭,而让了解内情的人听来却狂妄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