觧池是一片巨大的水域,如藏于山脚的明镜,山上的雾气也奔腾下来,凝于水上,旦视如雪,似真亦幻。
可此刻岸边却有着和当前景色格格不入的两个不明物。
一个是老太婆的模样,只是那脸已面目全非,似被火烧去了大半。身侧的竟似一具腐尸,几处白骨露在外面,身上一动就有咯吱咯吱的怪声传来。
“怎么样,吃饱了吗?”苍老的声音喘息着传来,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举起似是要摸向腐尸的脸,“放心,那人转生后法力大半丧失,看样子现在也还没能恢复完全。我将你幻化成为猛虎模样,他竟也未分辨出,呵呵呵,想不到他也有今日……”
尸体频频点头,发出一串阴森古怪的嘶嘶声。
“对对……我就知道他要来这儿……他们巫族都信这个,觧池可是蚩尤之血凝成的。他是想下三生咒吧,呵呵呵,就算再怎么在身边,也患得患失,甚至不惜用咒术拴住对方。他还有资格来嘲笑我的感情?他怎么敢?天道轮回,他自己不也是心系了异族!”
腐尸倾斜了身子,竟似依偎一般在老太婆身边。
“御之……别担心,他没那么容易找到我,甚至不知我还活着。虽然我杀不死他,但我可以让他饱受生不如死之痛。”她咯咯笑着,笑的毛骨悚然,和尸体的嘶叫声混杂在一起,“不……我不狠,我哪有他狠。要不是我动了小手脚,御之你定会被他弄得形神俱灭。你刚刚不是感受到他的把刀了吗,那是把有人祭过的刀,远远都能听到怨魂尖厉的鬼泣,虽然封印时跟把废铜烂铁没什么两样,但那也是刀身饱受折磨使然。那把刀,鬼神皆斩也差不多,连我都觉得邪门……”
尸体嘶鸣的更厉害了。
“哈哈哈……我是个不合格的邪教教主……你说的对,我只不过是个喜欢上周王子,被人无尽利用的可怜女人罢了……”
山脚的天慢慢阴沉下来,一场大雨又要来了。
祁央此时正在一个农家小院里,毫无形象的啃着红薯,脚下一群家鸡和小乳猪围着她,满是期待的等她投食。
“央姑娘,眨眼有半年未见了吧。”一个慈眉善目的大婶端着盛满衣物的木盆走过来,“要不是这天气,估计你早把赵婶给忘在脑后了。”
“怎么敢,赵婶的留宿之恩我没齿难忘呢!”祁央大大咧咧的说着。
因为要下雨的缘故,再加上祁修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好的气息,他们折回到离觧池最近的山村里。眼下借宿的赵婶家,曾经和祁央有些缘分。昔日里她找回过赵婶迷路在集市的小孩,也被对方热情的招待了一番,彼此熟识后也不见外,祁央游山玩水之时经常带回好吃好玩的给小孩玩,也经常在此留宿几天。
“怎不见赵老爷?”祁央笑嘻嘻的吃完红薯,借着院中缸边的水洗了下手。
“他呀,去邻村帮活,得入夜才能回来。眼见这大雨又要下来,估计他也得耽搁一些时辰了。”
祁央跟着她帮忙把晾在外面的粮和衣物往屋内搬,进了内室,赵婶四下里望了望,扯开嗓子,“小东,小东!你最喜欢的姐姐来了,怎么还猫在那里不出来?”
“娘。”闷闷的童稚声从屋里传来,“门口那个是谁啊?我怕。”
赵婶和祁央不由自主朝门那里望去,此刻,祁修正坐在木头扎成的栅栏门边,像个守卫一样,刚刚祁央拿了堆柴放在他脚边,他正一下下的劈着,不时有响亮的声音传来。
“呃……小东,那是姐姐的朋友。”赵婶眼神分明也畏缩了一下,倏尔,她凑到祁央耳边,“央儿,他就是你常说的相好?知道你的性子随意,做事只求自在,但……哎,赵婶也没别的意思,只觉得这个青年有点面狠阴沉,跟你不像是一路子的人。”
祁央愣了一愣,想起之前他们的那番对话。她咬了咬唇,似在下定什么决心。
“我在这儿,他不会怎么样的。”祁央打了个哈哈,也没做过多的解释,“我们也经常同行走马山河,不过以前多是分头行动,偶尔来个不期而遇。眼下这个光景也挺不易的,我觉得这样……已经很好了。”
“是吗?那你可得盯紧了他。”赵婶有些戒备的又望了一眼门口,“看把我孩儿吓得,我也是看在你的份儿上,相信你说的话。只不过赵婶也担心姑娘,若是得了长久的感情自是极好……”
“赵婶,这世上哪有什么永恒不变之说呢?”她笑着将衣物一件件折好放在一边,“天地尚不能久,我只不过是过好当下罢了。”
那笑看似轻松自在,却莫名有些苦。那眼里分明闪着认真无畏的光,却有一瞬似是茫然而恍惚。
赵婶目光里渐渐透出一丝怜爱,刚要开口说些什么,突然局促起来,眼神躲闪的望了一眼祁央身后。
祁央一愣,回头,祁修不知何时走进屋来,抱着几捆柴,神色看不出变化。
“啊……放在那个角落就可以了。谢谢了!”赵婶慌忙捋了捋鬓发,与祁央擦身而过,带着他往墙角的那个方向走去。
祁央吐了吐舌头,看来之前的话都被他听见了?还未等她细想,一个小小的身躯便直直朝她冲了过来,一把抱住了她的大腿。
小东正可怜兮兮的盯着她,用眼神无声乞求着。她哀叹一声,朝祁修不停打着手势,他淡淡瞥她一眼,便迅速走出了屋。
入夜。哗哗的雨声中,她听到赵老爷回来的声响,赵婶有些温暖低沉的嗓音,还有小东兴奋的叫声。低头笑了笑,借着烛光,她仔细研究着手中裁剪的布料。前几次客宿她还差几道工序就完成了,不过她的性子也是说忘就忘,等到外出游历后就把此事抛于脑后,没想到这未完的衣裳赵婶还给她留着。
许是念着她哪一天会回来?一想到这儿,她心里就暖暖的。
赵婶是一个农家标准的普通女子,日夜劳作相夫教子,干得一手好农活,煮得一锅好菜,女工等杂活更是不在话下。她看着赵婶带着温暖的眼神裁衣就忍不住有些羡慕,这些衣裳多半是为夫君和小儿做的,难免不在裁剪缝制的过程中带着满满的情意,也因此让祁央觉得和她在府里看到的有些不同。这些在府中根本是丫鬟的粗活,她原本都未曾注意的,在那一刻竟让她勾起了强烈学习的愿望,以至于她终是有些雀跃的向赵婶请教起来。
赵婶许是记得,她玩笑般的说是做给心上人的。但那时她对心上人根本没有自觉,甚至都没有联想过谁。因此,每做一段时间也就做不下去,只当图个新鲜。而如今心里渐渐明朗后,心里念着那人,针脚也变得麻利了,像是指尖注入了什么力量一般,手下的布料也变得不同寻常起来,一针一线竟似在串起她的每一缕思绪,编织成衣,想到那个人若是穿上,整个人都好似要飘起来,心里也就更迫切的想要那个人去体会,去感受。
缝着缝着,烛火摇曳一下,忽的一暗,有声音在她耳畔低低响起,“在做什么,还不睡?”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也不敲一下门,存心吓我吗。”祁央头也不回,状似愤愤,手下却不停,面上却一点也没有受到惊吓的样子。
毕竟,她都习惯他这般悄无声息的出现了。
手上忽然一空,衣物已被他夺取,放在手里仔细把摩一番,“中衣?外袍?”目光微沉落在她身上,“给谁做的?”
“还没做完呢,你若嫌弃,就别要了!”她睁圆了眼,一把抢过去,却扑了个空。
他一闪便到了她抓不到的地方,终是神情柔和了许多,“既是给我做的,量体裁衣,你从未丈量过我身的尺寸,竟也能做出像样的衣服来?”
“这……这……”她语塞,一跺脚,“我不好意思嘛,你快还给我。”
“不好意思?”他夸张的一挑眉,一闪身便轻巧的躲开她,“让我瞧瞧,这气定神闲的……不好意思的人在哪里,我怎么没见到?”
“你何时也是只在意皮相的人了,我内心可是羞到要躲进地缝里面去呢!”她叫嚷着,“你再这样我就要动武啦!”
话音未落,他便近她身前,突然的靠近让她心头一阵狂跳。
“瞧你做的实在让我担心,赶紧趁着我心情好,特准你为我量体了。”
“本姑娘做的,只此一件,你爱穿不穿。”她瞪了他一眼,手上却是认真的比划起尺寸来,“再欺负我,我就故意给你做小,勒死你。要不就做大,让你轻功上天时摔跟头。”
“啧啧,真是个歹毒的女人……”
烛火噼啪一声,一下子衬得夜晚特别静。他们都没注意到,赵家人何时都已歇息下了。
“你今晚如果愿意睡地板的话,我可以好心留你在房里。”祁央咕哝着,注意力又转移到针脚上。
“央。”他忽的静静道,“白日里你说天地尚不能久,这世上难有永恒。你出得此言,我心下虽难安,却也并不觉意外。钟盛之事暂且不提,这一路行来,是是非非,在我这里的界限,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心底最清楚。寻常人所珍视的,也许在我眼里不过是蝼蚁草芥。常人所认为的罪大恶极,在我这里也许只是稀松平常。你我也从未许过什么生死契阔、地久天长之说。可越是如此,我就愈发有一种不能割舍的执念。对其他人我是不在乎的,但是对你,有时我自己都暗暗吃惊。我只怕对你的所作所为终是会超出极限,被你所憎恶。”
“修,我曾说过,不要小看我在你身边的决心。”她抬起头,正色道,“我虽然不相信永恒不变的情感,也无法说那些永不离弃矢志不渝的话,但之前所言必不相负的话,可都作数。”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烛火映在他眼里,仿佛在眼底间熊熊燃烧。明明知晓彼此尚未能真正相通,明明能清楚看见他们之间尚有的疏离。她尚未了解真正的他,而他又因无法让她真正的了解而无奈困顿。毕竟,他们之间横亘了太多太多她无法触及的时光。就算他细细向她道来那百年光阴背后的一切,她的任何回应,无论是什么样的神情什么样的话语,他都不想看到听到。
就仿佛那段时光只属于他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只能留给自己。
就因为她未能与之一起度过的经历而疏离,这虽然有些荒谬,然而却确实存在。
“越是无法把握的,我越要抓住。”大雨倾盆,他独自一人在不眠的夜里,“之前隐隐感觉到的凶险不安之感,只是错觉么?”
………
经过一夜的大雨,所有景物都似经历过冲刷过一遍,焕然如新。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香味,林中响着啾啾鸟鸣。晨光熹微中,他们就已经和赵家辞别再次踏上去往觧池的旅程。
每靠近那里一步,都好似感觉到天地间的灵气愈发浓厚起来,空气里含着沁人心脾的力量,让身心都舒缓放松,眼里只有天地草木,再无他物。
“这就是觧池,不愧是传说中的地方!”祁央忍不住感叹,“南风三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温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我现在似乎可以理解虞舜用自制五弦琴弹唱的南风了!”
只见氤氲的水雾缓缓笼罩在水面上方,使得整个水域都像蒙了一层神秘奇幻的面纱,水中倒影也衬的婀娜多姿起来。
“觧池早在家族古书各类典籍中便有记载。天地之境,生灵之眼,尚不为过。”祁修目光注视着朦胧的水面,水光山色静静映在他眼中,一时间那黑如点漆的眸也似笼罩一抹迷离之色。
“难道那传说中的男女也知晓古书所记?”
“非也。家族书中所记多是些旁门术法,这觧池便也是个施法的好去处,上可通天,下可接地,再汇聚山中所聚之气……”他微微垂目,指尖隐现红光,便是用这种术法将她拴住,他们是否就此可永结同心白首不离?
一念及此,一念又顾他。思虑重重间,他看着她蹦蹦跳跳的往湖边飞去。
“这水好生奇怪……”祁央走近湖边,“总觉得美的不真实,就好像有生命一般……”
她弯身刚欲仔细看向水中,脚下触及的一抹水痕忽的泛起涟漪,紧接着,流水般的符文闪耀着深入水中,还未等她反应,脚踝上突然被一个湿湿滑滑的东西抓住。
“祁央!”一声尖锐的呼唤,祁修的身影在眼前一晃,却不知何故似乎未能近她身边。紧接着她便落入水中,一下子往深处沉去。
她惊恐的睁大眼睛,看着紧紧扯住自己脚踝的东西,那似人的一具干尸,面目狰狞的不成样子。脚上蕴发内力,然而拼力挣扎浑身却使不上力气,符咒不知何时已爬满她的身躯,她的眼前愈发模糊,没有丝毫细想的时间,一片漆黑袭来,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