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约瑟夫的姑姑家离桑德城不远,也就几里地的样子。
桑德城永不停息的蒸汽机除了蓬勃发展的工业之外还带来了数量庞大的产业工人,为了养活远超城市建立之初能够包容的人口,运送生活物资的火车每天都要在车站卸下整整一车的货物然后带着桑德城的工业品离开。
流通产生财富,自然也会引来不法之徒的觊觎。骑着马从险要的地形冲出,利用火车减速的时机高举着火枪迫进,把某个坐着高贵客人的车厢洗劫一空,这是最经典的铁道劫匪了。火车上配置的铁道警察就是为了应付这种情况的,虽然劫匪的火力往往比警察还要猛,而且警察还要防备提前上车的劫匪来自背后的偷袭。
自从天才的佛郎机先生发明了巢式枪以来,这种无法无天的抢劫行为已经收敛了许多。现在劫匪们往往把注意力集中在机枪口照顾不到的后排车厢,这里多数是平民们挤在一起既臭又闷,油水也不多,因此警察们也不愿意为了几个臭鸡蛋烂土豆伤了和气。
有一句话说得好,灯光把这边照亮那边又黑了下来,过于粗暴的抢劫少了,但是铁路每日报告的损失并没有变少。
在平稳的铁路上火车司机会拼命提速,然后在接近目的地十里的时候突然减速。这段慢慢悠悠的旅途中,一些人爬上火车,精准地找到存放紧缺货物的车厢然后往下抛货。铁路边接应的人熟练地接住货物,在和火车同步的马车上叠得整整齐齐。只需要一刻钟,马车就会连人带货消失在岔路上。而这一刻钟恰好是所有铁道警察休息的时间,所以他们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没听到。
至于损失,当然是万恶的劫匪们造成的。
货物需要整理,人也需要休息,附近的村民们热情地为这些昼伏夜出的人提供热水和温暖的被窝,从铁道这条流淌着金币的血管上分走一点点营养。
华莱士来到村子的时候正是黄昏,橘黄色的阳光照在轻雾笼罩的村落上影影倬倬。街道上匆匆走过的人见到马车的时候都不自觉地加快脚步,拐角的隐蔽处透露出窥视的目光。
“好了,现在我们该去哪?”
威廉警惕地搜索视线所及的每一个地方,这个地方让他本能地觉得危险。
“放心,这里虽然没有警察但是秩序依然存在。”
“我不觉得本地贵族有能力保证我们的安全。”
这个地方威廉略有耳闻,名义上是属于亨利爵士的封地但早就是盗匪之流聚集的窝点。亨利爵士本人也不住在封地里而是早早搬进了城市的大房子。除了每个月收一次税,亨利爵士基本不过问这里发生的事情。
没错,劫匪也是要交税的。当然,交税的居民才是好居民,亨利爵士也会给予及时纳税的模范居民一些便利,比如说为突然冒出来的金币开出合法的证明。
“所以我们并不经过本地贵族。”
马克停下马车在路中等待,抿起嘴打了个唿哨。
很快一个身材矮小的人跑到马车旁,抬头问道:“是哪里的朋友要过路?”
“独狼帮,我要见‘黑胡子’!”
“独狼帮一直在城里活动,怎么突然有兴趣到郊区晃荡了?”小矮个没有马上去通报,围绕马车搓着手扯淡。
马克一鞭子抽在小矮个脸上,留下一条血淋淋的伤口。随后,马克又丢下一枚银币。
“少废话!拿上钱滚!耽误了事以后就别想混了!”
小矮个看出厉害不敢再多纠缠,赶紧带着马车往村子深处走。
“你不怕他耍坏吗?这种小人干不了大事,坏事倒是一等一的好手!”
“留下引路钱,这是他们的规矩。给他留个记号,这是我们的规矩!”华莱士淡淡地说:“只要遵守规矩,秩序就不会乱。秩序不乱他们就不敢胡来。”
“我以为你们都是些随心所欲的暴徒,没想到比普通人的规矩还多!”威廉讽刺说:“千方百计摆脱法律的约束投入到另外一种约束中,你们为什么不干脆当一个良民?”
黄昏的桑德城郊外渐渐有了些凉意,领头的小矮个看准一个回家的村民一脚踹去。无辜受害的人只是抬头看了小矮个一眼,起身默默走开了。
“呸!一点眼力劲都没有,见到大爷还不赶紧闪开!”
“威廉警官,假如有三个人,一个捡到金币,一个捡到银币,最后一个捡到铜币,你说最不高兴的是哪个人?”
“应该是捡到金币的那个人吧!”
“为什么?”马克有点惊讶地说:“他不应该是最高兴的人吗?”
威廉哈哈大笑:“因为捡到金币的是一个农村出身的普通工人啊!”
马克意识到被威廉将了一军,却无法开口辩解。
华莱士这时候说话了:“我觉得我们还是把精神放在解决那个怪物身上,哲学是一项高尚的学问,至少要有一顿丰盛的晚餐和美味的葡萄酒来为它助兴,您觉得如何?威廉警官!”
“我已经嗅到他的臭味了,我们正在离他越来越近……别担心,你会活到我喝光你的酒窖的!”
黑胡子住在村子外围的一栋房子里,中间要经过一段没有遮掩的道路。威廉看到几个隐藏在石头和树木背后的身影,在小矮个吹响唿哨后就消失不见了。
“老爷大人们,现在我们需要步行前进了!”小矮个在房子前停下来说:“接下来的路马车进不去!”
“我看那边的路还很宽阔,足够一辆马车通行的。”威廉跳下车,指着小矮个脸上的伤疤说:“是不是被鞭子抽坏了眼睛,看东西不清楚了?”
“这位老爷,被抽鞭子是小的活该。小的虽然眼睛瞎了认不出大人来,这边的路我闭上眼睛都会走。”
“哦?你现在认出人了?”威廉饶有兴致地问道。
“独狼帮的狼首大人和马克大人,小的虽然见识短浅两位大人的名号还是听过的!”小矮个看着华莱士和马克,眼中隐忍的狠毒已经消失一空。
“至于大人你……我们还是不要在这里讨论为好。”
威廉了然,小矮个确实是知道三人身份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黑胡子已经悄悄把三人的底细摸清楚并且传达给小矮个,而威廉对此还一无所知。
“三位老爷放心,会有人照顾马车的。”
下车后小矮个却没有把他们继续往路上带,反而打开了房子大门。壁炉的灰烬扫到一边揭开挡板,一条地道出现在眼前。
觉察到威廉的目光,小矮个笑着说:“如果有人跟着马车来到这里,我猜他们也会以为继续往前走才是正确的方向。”
“居然挖了地道……真是让人想不到!”
“这是我们的安身之本,如果不是看在狼首的面子上是不能把你带到这里来的。”小矮个略带踌躇地说:“这位大人,虽然说出来有点不敬,希望你能戴上眼罩进入地道……”
威廉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要我钻进你们的老鼠洞不说,你还要蒙上我的眼睛!”
“让他进来,不必蒙眼。”
一个带着少许回音的声音传来,就像有人在山谷里说话。小矮个听到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后马上鞠了个躬,点亮插在壁炉旁边的火把率先走进地道。
地道有一米多宽,高度将近两米。即使威廉这种壮汉也能挺直腰杆在地道里行走,而且威廉注意到旁边挖出来的储藏室里停放着一辆四轮小车。路面的车辙也说明了这辆小车不仅仅是装饰品,黑胡子的人经常用它来搬运东西。
桑德城是典型的河流边的城市,而且属于经常会下雨的天气。这就导致了一个问题,整个桑德城领地的土壤都处于湿润的状态。更糟的是在老老老劳尔爵爷把桑德河驯服之前河流就像一个别扭的小孩子,东横一下西淹一块,桑德城周围的平原其实都曾经是桑德河肆意流淌的河床。
在这种地方挖地道,必须要挖到非常深处的干燥的泥土才能保持稳定,否则疏松的沙石会在某个下雨的日子突然塌下封闭整条地道。由此可见黑胡子花了多大的心思在这条地道上,为什么小矮个冒着得罪威廉的风险也要提出戴眼罩。
往下走了几十米,其间还经过了几道隔离门。即使被敌人闯进地道,只要关上隔离门就足够把他们挡在外面。威廉看见一些摆放在角落的油罐,对黑胡子的警惕又提高了一分。
如此狭窄的空间,如果遭遇到火攻的话恐怕连逃命都是个问题。不用问都知道,地道的入风口必然是在后面的,火油的黑烟只会冲着来犯者涌去。
又走了几步,威廉突然问道:“这条地道不是直线的?”
小矮个这回是真的惊讶了。
“您是怎么看出来的?就连经常走地道的兄弟都感觉不出来!”
华莱士举起手杖贴紧墙,手杖的银尖直直指向前方。
“你这样是分辨不出来的,这段地道的确是直的。只有在经过隔离门,走过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的时候才会改变方向!”
华莱士回头看着刚走过的隔离门,除了一大堆摆放在路上显得碍眼的杂物,根本觉察不到威廉所说的方向改变。
“这位大人请不要继续声张,否则就要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了!”
“哦?你在威胁我?”威廉露出渗人的目光:“在地面上你还有逃命的地方,在这里我用一只脚都能追上把你捏死!”
“没有我的暗号,地道那边是不会给你开门的。只要一把火下桑德里区最著名的警官就要死在地底下了!”
威廉发出嗬嗬的怪笑声,眼睛盯着小矮个上下打量,似乎正在估量杀死他的风险。
“皮特,把三位贵客带过来。威廉警官,请不要为难我的手下。等进入宴席后,我会亲自为你解说地道的构造。”
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再次传来,威廉考虑了一下决定还是不要冒险。
在房子那里还能用一些奇巧装置实现通话来解释,现在看来分明是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的眼皮底下。就连半路传话都能做到,恐怕黑胡子也不是一个简单的土匪。
“又一个怪物!”
威廉用只有自己能够听见的声音骂了一句,嚣张的气势也收敛了许多。
此后一路无话。
小矮个皮特用独特的节奏在出口处的门板敲了几下,外面的灯光马上就照进地道里。
“进来的时候用口哨,出来的时候用暗号,真是有够谨慎的啊!对于老鼠来说,这倒是必须的技能。”
“威廉警官不要误会,之所以不用口哨只是因为这会破坏主人的雅兴,毕竟在桑德城要找到一块能够安静看书的地方可不容易。”
威廉他们在地道中穿行的时候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晚上,柔和的烛光照亮了广阔而豪华的厅堂。
北海的珍珠在烛光下有着淡黄色的光泽,而西疆女子手工编织的地毯即使在夜晚也不减颜色。伤痕累累而又保养良好的铠甲静静伫立在墙边,不知道是这家主人战利品还是收藏品的各式古典武器陈列两旁。
迎面而来的是一幅端坐微笑的女子画像,仔细看时又发现笑容下隐藏着悲伤。即使威廉再粗鲁不文也认得出来,这正是轮西水上樽宫失窃的那幅《丽莎之笑》。由不出世的天才芬奇创作的这幅小市民画像被称为世不二出的奇迹,盗窃案发生的时候曾经轰动了整个轮西,就连地处皇鹰帝国的桑德城上流社会也在议论纷纷扼腕叹息。随着一个月后水上樽宫宣布找回画像并重新展出,这件轰动一时的盗窃案也渐渐不再被人们提起。
威廉下意识地觉得,这幅画像有可能是真品。而类似的画品,挂满了高达十米的整整一面墙壁。
婴儿手臂粗细的蜡烛并没有寻常燃烧时冒出来的黑烟,威廉反而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味。和让人气闷的烟气不同,这股清香闻起来让人精神一振,走过漫长地道的轻微胸闷顿时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