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劳钟的钟声一样出名的还有下桑德里区的乌鸦叫声。它们在高高的厂房上筑巢，像卫兵一样注视着阴暗的小巷。一旦有猎物出现，往往它们比警察来得还要迅速。其实最经常提供食物的地方是普尔区的河边，不知道为什么乌鸦们喜欢在下桑德里区聚集，占据了这片浓烟滚滚的天空作为自己的领地。
山姆已经被取下恢复了正常的身高，但是残留在墙壁上的腐臭味依然吸引了大量的乌鸦在仓库上空盘旋。即使没有食物，这些死亡的使者似乎依然闻到某种气味并追逐着它来到这里。
“幸亏帕克死在工厂里，否则这些讨厌鬼可以在你耳边呱噪一整天！”华莱士用手杖把停留在附近的乌鸦驱赶走，惹得鸦群一阵骚乱。有只乌鸦似乎对华莱士的举动很不满，飞起来对准华莱士黑色的礼帽拉了一泡屎。
马克眼疾手快，用一块木板提前接住了鸟屎。
“该死的东西！我应该向吉尔子爵提议多投放一些老鼠药或者放一批野猫进这些讨厌鬼的老窝里了！”华莱士有点气恼地说。
“我觉得你直接命令手下每天必须上贡一只乌鸦会更快！”威廉瞥了一眼马克，然后转到仓库外墙说：“有意思，我现在有点相信你的手下很厉害了，一般人可做不到把自己钉在半空里还没扯断肠子！”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凶手刻意选择了用这种方法展示他的杰作，你的山姆是他做出的一个作品，或者说一个警告。要避开肠胃掏空内脏不难，问题是他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做成这个样子？把上半身钉在上面，像不像人们在路口立起来的告示牌？”威廉对淡淡的血腥味并不抗拒，反而贴近墙壁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华莱士似乎看见威廉在墙上舔了一口。
“在工厂的时候我就有一个猜想，凶手一定很高，比正常人要高出很多。”威廉舔了舔嘴唇，干燥的嘴唇上留下一条水迹：“至少有山姆两倍高！”
“不可能！”华莱士否定说：“我见过马戏团展览的高个子，最多也就是两米五的样子。虽然看起来很恐怖，但是他的行动很迟缓，大部分时间都要坐着甚至连站起来都费劲！”
威廉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突兀的，华莱士只在威廉的笑容里记住了这对犹如石磨的牙齿，视野里充满了它们反射的光。
“人类……确实如此！”
“在工厂的时候我就发现，下面的齿轮上残留的碎肉更多痕迹更深。这说明凶手是从高处往低处用力，帕克下面受到的挤压更加有力。要实现这样的动作，凶手必须比齿轮比机器都要高很多！包括用手转动齿轮的痕迹，按正常人的身高计算太靠上了！山姆被杀的情景验证了我的猜想，凶手的高度确实超乎常人！”
威廉娓娓道来，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似乎在他眼中，一个人长到正常人的两倍高就像母猪一窝产下40头猪崽一样平常。
“老杰克发现的粪便！”马克提醒华莱士说。
华莱士猛然想起一个之前没留意到的细节，老杰克在下水道发现的那条粪便好像也超过了正常人的规格。
“一头怪物盯上了你，亲爱的华莱士。希望你跑得跟记者一样快，至少要比山姆和帕克快！”
一股窒息的感觉扼住了华莱士喉咙。
他不怕刺客、杀手、杀人狂，他苦心经营的独狼帮比这些人更加凶恶。一头外来的狮子是打不过狼群的。
他不怕工厂主也不怕警察，前者和独狼帮是各取所需的互利关系，后者则被华莱士用金钱填饱了肚子。
他甚至不怕贵族爵士们，因为这只硕鼠并非啃食桑德城根基的破坏者而是由上而下的食物链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贵族们会鄙视他厌恶他，却不会因此抬手拍死这只老鼠。这会损害他们的利益。华莱士自诩为狼，在大人们的眼中他更像放牧蟑螂的老鼠，有他在那些不知死活的乡下人才不会时不时闹出罢工之类的幺蛾子。
他并不是被社会摈弃的垃圾而是被蒸汽带动的庞大机器中保持稳定的一部分，只要这架源源不断吞噬血肉产出财富的机器不停止，华莱士就不会受到内部的侵害。
然而威廉指出了一只怪物，不存在体系内的怪物。
“放心，运气好的话我会在它杀死你之前把它找出来的。不管怎么样，它确实违反了桑德城的法律，我……所奉行的法律！”
“我们会全力为你提供援助！”华莱士沉着脸说：“马克！把所有狼崽子都叫过来！我不管他们是在哪里消遣，天黑之前必须回到狼窝！还有，我要立刻知道小约瑟夫在哪里！”
忠实的仆人去传达主人的命令了，围绕在仓库上空的乌鸦还在呱噪。
小约瑟夫的父母只是在工厂里卖命的老实人，很快就在普尔区被找到了。
“那个小混蛋偷了我藏在皮鞋里的两个银币离家出走了！”小约瑟夫的父亲脸上有着沟壑一般深刻的皱纹，面对找上门的人显得非常淡定：“各位老爷，我家里就剩这点东西了，你们要是有看得上眼的就拿走吧！抓到那个小混蛋的时候给我狠狠地打！只要留口气回来就好。”
“我不要你的东西！”华莱士跨过臭水沟，皱着眉头把房子里的角落扫视一遍。虽然说是让他们随便拿东西，其实这间房子里除了破烂也只有河边吹来的风可以带走了。也不知道约瑟夫脸上的坦然有几分是因为再也没有东西可以失去。
“你们不是因为小混蛋偷了东西来找我的？”约瑟夫脸皮动了动：“那小混蛋是打了老爷家的少爷还是拿石头砸了老爷家的狗？我早就告诉过他……”
“你知不知道小约瑟夫可能躲在哪里？”威廉看了看一贫如洗的房子，又看了看缩在房角的妇女说道。
“不知道，他本来就很少回家，昨天早上看见他睡在床上我还以为自己见鬼了呢！其实这样也好，家里本来就够挤了，他不回家还省了点地方……”
“最近下桑德里区出了一个杀人狂，已经有三个人被杀了！我查到线索下一个目标就是小约瑟夫，你好好想想到底有没有他的消息？”威廉把怀里的警官徽章露出来给约瑟夫看，眼角用余光盯着畏畏缩缩的妇女：“我们是在救他！”
“约瑟夫！”妇女喊了一声。
皱纹在约瑟夫脸上显得更加深刻了，这个男人动摇了一下张口好像要说点什么，瞥见华莱士的时候又变得坚定了起来。
“没有，我不知道！”
“约瑟夫，你疯了！”
“男人们在说话，你别插嘴！”约瑟夫解下腰间的铜头皮带，远远在妇女身上甩了一下。看他熟练的动作和精准的落点，这条皮带能保持光亮显然不仅仅是因为他勤于保养的缘故。“这位是独狼帮的老大！你乱说什么话！”
妇女用手捂住嘴巴，显然是被独狼帮的名头吓到了。
“对不起，疯婆子就是嘴多，老爷们别在意！”
“小约瑟夫是家里的独子，他们肯定在隐瞒些什么！”马克凑到华莱士耳边说道：“要不要我叫兄弟们……”
华莱士摆了摆手。
“我有事要找小约瑟夫。”华莱士直接说：“威廉警官说的是真的，小约瑟夫确实和连环杀人案有关系。我没有时间，在天黑前我必须找到他！这里是一个金币。”
黄灿灿的金币滑落到约瑟夫手中，皱纹深刻的工人好像碰到烫手的铁块一样跳起来，反而更加握紧金币。
“你是威尔逊工厂的工人吧？今天不是休息日你还有空待在家里，整个下桑德里区就只有威尔逊的工厂没有开工。我向你保证，如果你不把儿子的行踪交代出来你就不用再去上班了！不单单是威尔逊的工厂，整个下桑德里区，没有任何一间工厂会聘用你！”
老工人的表情一瞬间变得犹如风暴里的海面，充满了漩涡和波涛。
“你可以用这枚金币买一栋房子，我是说真正的不透风里面带有暖炉的房子。剩下的钱买一些好吃的，美美喝上一杯。你不会再碰上这样的机会，能改变人生的机会！”
“约瑟夫，你疯了！”妇女惊愕地看着丈夫缓缓把金币揣进口袋，不顾一切地扑过来：“他们会杀了小约瑟夫的！”
“哦哦，我承认你的手段的确有效，只是你的名声好像不太好啊！”威廉耸耸肩，看着丈夫又抽出铜头皮带狠狠抽打起来。
“我已经受够了那个小混蛋，这是我应得的！看看这个家，我为他付出的还不够多吗？每次他在外面闯祸都是我给他擦屁股，我在工厂里赚的那点钱还不够给他付医药费！”
“但是，但是！他是你唯一的儿子啊！”妇女不顾雨点般落下的皮带，抱住丈夫大腿。
约瑟夫用力把妇女踢开。
“我这辈子都在为他还债！要说子嗣是上帝的恩赐，那今天就是他作为恩赐的唯一理由！”
“看看这些人，为了利益连上帝都敢亵渎！”威廉厌恶地说：“刚开始他还为了维护儿子宁愿自己去面对警察和黑帮，区区一个金币就让一个慈父变身成出卖儿子的混蛋了！”
“因为他没得选择。”华莱士说道：“一开始儿子是他最后的依靠，现在我给了他不同的选择。在有选择的情况下，人们总会挑选最有利于自己的选项。”
“至少是看起来最有利于自己的选项。”威廉回头指着马克嘲笑道：“他已经认识这里了，对不对？”
马克捏了捏拳头，没有说话。
这边约瑟夫终于用皮带说服了老婆，抬手擦干净额头上的汗：“对不起老爷们，疯婆子不懂事！”
“你的儿子，小约瑟夫藏在哪了？”
“我有一个妹妹，嫁在城东的小村里，小混蛋没地方可去准是去找他姑姑了！”
得到消息后华莱士没有耽误时间，马上就离开了那间充满哀嚎的房子。约瑟夫的皮带声依然响亮，而妇人的痛哭渐不可闻。
马车行驶在颠簸的乡间路上，路两旁光秃秃的树桩仿佛栽在土里被砍头的人。似雾又带点刺鼻味道的雾霭阻碍了前方的视线，让人不禁怀疑有些令人恐惧的东西藏在后面。幸亏马克是个老手，即使如此糟糕的情况下依然能保持马车匀速前进。
“我以为你会回去把主人的金币拿回来。”
“独狼帮有很多人，其中有些非常擅长找寻失物！”马克稳稳抓住缰绳，避开一个又一个凹凸不平的路面。
“寻找失物？我看是讨债或者抢劫吧！”
“亲爱的威廉警官，如果一个人在路边捡到了一枚金币他该怎么办？”马克问了一个问题。
“交还给失主，或者交给警察局。运气好的话他还能得到些奖赏。”
“那么，一枚银币呢？”
“老实人会跟金币一样处理，不诚实的人可能会自己把银币藏起来。”
马克笑了。
“如果他捡到的是铜币呢？”
威廉好像意识到什么，谨慎地回答说：“按道理，他应该同样……”
“我们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马克打断威廉的话说：“拿起来，把它当作好运气的奖赏花掉，一百个人里一百个人都会这样做！我今天做了好事又或者天气很好，反正人们总会找到理由把铜币据为己有，甚至连你，身为一个警察也觉得无可厚非对吧？”
“这样做肯定是不对的！只是一个铜币的话……我们确实不会过分苛求一个泥腿子有多高尚的品德。”威廉试图进行解释，但是马克又笑了。
“所以关键在于不劳而获的利益与他的身份是否搭配，而不是事情的性质如何。”马克笃定地说：“一个人获得了与身份不搭配的利益才会受到损害，而不是因为他获得利益的手段。一个来自农村的工人突然获得了一辈子积攒不起来的财富，这就是他被害的根源。即使我们不动手他也会被路边的野狗咬死的！”
“你说的话确实有道理，但是我对你的身份更加感兴趣了！”威廉露出牙齿发出渗人的笑声：“这种话从一个混混嘴里说出来实在是太令人惊讶了！”
“我们一直致力于维护下桑德里区的稳定发展，和你们警察局一样，我们也是秩序的维护者。鲁夫局长有跟你说过吗？我们经常坐在一起品酒的。希望下次有机会和威廉警官一同品尝波图酒庄的好酒！”华莱士拿出准备已久的名片说。
“等你从怪物的手下活过来再说吧！”威廉收下名片，坐在马车里不再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