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去冬来，殿外的梅挂上薄薄一层雪，凌寒中独自装点冬色。
自伊舟来到仙游宫，已过去五个月。
五个月里，我们也算和平相处。我自认还是明君，攻占楼兰后我并未施暴，只外派文官治理、武将及数千精兵把守。
朝堂常有令我窝火的人和事，要么是治理水患不力被调查出吞吃国库赈灾用的钱财的桐县县令，要么是丞相、兵部尚书之徒未经我同意擅自处理重要的国事。
每每来到仙游宫，我的怒火总会很快平息。一种千帆过后的平静支配我所有情绪。像是龙脑芎辛丸，服下后药效显著。
起初到仙游宫，无非是泡一壶龙井，品品茶，我们之间闲谈极少。
大殿就这些地方，哪怕慢慢地我已经允许他的行径延伸到附近的宫殿与花园，但人是活的，总拘在一方小天地不免乏味。
因此，我差人送了些民间的话本子以及介绍中原的风土人情的书籍给他。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每当他看话本子时，我总感觉他偶尔看向我的眼神有些怪异。
我也不甚在意。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像是习惯了我的存在。喂鸽子、作画、阅书、写字都当着我的面进行，在以前，他好似只会冷脸静坐。
也因为这样，我们的关系拉近不少。我偶尔会向他抱怨朝堂的闹心事，说说民间的一些奇谈。
伊舟脾性温和，有时也会应和我。
我们如同放下身份的普通人，时而像旧友一般相处。我还试图与他下棋，说起这事我百思不得其解。
到底为什么一个外域人士的棋艺都能比我这个中原土生土长的中原人要好？好吧，我也承认从小到大自己的棋艺烂得不行。
上次我输棋，他罕见露出浅弧度的微笑。笑意极淡，仍被我捉个正着。
我忍不住调侃他。他也不反驳，只是起身喂了个野鸽子。饲料是上上次我输棋后大气地让他提的奖赏，让我诧异的是他要了些没煮熟的谷物。
他掌心朝上，谷物便舒展开来。野鸽儿也不客气，爪子攀着他的手腕开始啄食。夕阳睡下，徒留蝉翼般的琉璃光彩，绯红玉霞降落在他的鼻翼，温和柔软。
不知不觉，我已在石角亭的柱子上倚了一刻不止。直到他唤我，我才大梦初醒。
“天色已晚，陛下不去用膳吗？”
嗯。我点点头敷衍应下，转身离开。
我心不在焉地想。如果抛开身份不谈，我们该算朋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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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舟的生活比我无趣多了。
除了看话本喂鸽子舞笔墨，他便无事可做。我至少在批完奏折后还能命宫里能歌善舞的宫女给我表演一曲儿，再不济也出门赏池塘里含苞待放的莲。
他倒是一直呆在仙游宫里。只当我让他陪我下棋时，他才会移步到石角亭。
后来我想了想 ，宫中确实没什么好玩的，加上他身份特殊，整日呆在宫殿也情有可原。除了某天我携他一同出宫。
七夕那天，我兴起便带他出宫玩玩。
听到这个消息，他愣神，“你要带我出宫？”
“今日七夕，民间过节，特别热闹。我们出宫看看。”
就这样，宫女在我的指示下给他梳妆一番，随后他就被我塞进马车，一同出宫了。
如我所想，宫外热闹极了。街道上张灯结彩，红色的灯笼把条条街道衬得喜色连绵。每到此日，人们会将红豆洒在鹊桥上，寓意好事成双。
他穿的是楼兰样式的服装，没过脖颈的乌发被手巧的宫女编成一缕缕小辫。浅蓝色的丝绸恬静，更衬得他面容姣好。
我着一身浅碧水衫，羊白玉褂子。头发梳成百合簪，明亮又似寻常人家的女儿。
很久以后，哪怕物是人非，我都记得那日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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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出宫，我终于解放心里的馋意，喜大普奔买了两串冰糖葫芦，自作主张给他也买了。
在宫外，危机四伏。就算再贪玩，潜移默化中我也变得格外谨慎。
吃糖葫芦前，我特意用银针试探。没接稳，手中的红葫芦串咕噜一声掉在鹊桥上，砸在满满的红豆堆上。
默哀一声后，我蹲下正欲捡起。只见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在我眼前捡了起来。
是他。
伊舟右手捻着细小的棍棒，左手摘去粘在糖葫芦上的粒粒红豆。红豆沾了糖，甜腻地黏在他指尖，也不在意。
“红豆摘完了，但还是脏。这串就不要了。”他眉眼低顺，嗓音清和，“吃我的吧。”
我想问他，既然脏了，扔掉不就好了，把红豆摘下来不会弄脏手吗？
最后没问成。因为他将装着油纸袋的糖葫芦给了我。
我难得安静须臾，眼角余光偷偷打量着他。
他似是感受到我的目光，偏头看了我一眼，“好吃吗？”
口中塞满酸甜的糖葫芦，我口齿不清地连嗯几声，三下五除解决完一串，腮帮子鼓鼓囊囊。
他莞尔，忽而抬起右手，轻轻咬了那串刚掉在地上的冰糖葫芦。
我一看，连忙抢过来，“这串脏了。你自己都说了。”
他停下脚步，长身玉立。“你说好吃，我也想试一下。”
“那就再买一串。这都掉地上了。”我皱眉，“先找点水给你洗一下手。”
他没反驳我，很听话地任我拉到一处水井。
我将他的手摁在水盆里。水井周围很清凉，赶走些许溽夏的闷热。蝉鸣声的聒噪从密集的树叶里跑出来，打破远离人群的静谧。
“闻一下。”他将洗尽红糖的圆豆子放在我鼻尖下方。
一股淡淡的甜味，夹杂红豆的清香。“挺好闻的。”
红豆自他松松握成拳的尾指倾泻而出，仅剩最后一粒时，“给你。”，他对我说。
红豆的甜腻在空气中迅蔓延，先是若有若无，而后充斥我的眼鼻。他微凉的指尖划过我的掌心，气氛粘稠似刚裹上红糖的酸山楂。我的心无法抑制，跳的很快。
皎皎月色投下的一段红绳，我收获一颗红豆。
红豆，名相思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