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青瓷碗上的红豆圆圆胖胖,甚是可爱。
我忍不住戳了戳,心里倏然升起一种甜甜涩涩的奇异感。
在冰冷的朝堂呆久了,我原以为自己已修成无情的帝王道,未曾想……不到半年,我便又似过去那个遇到喜欢的事物会捧着脸颊咯咯笑的小女孩。
赠送红豆,在中原意味着心悦那人。
可伊舟并非中原人。或许,他并不知晓红豆在我们这的含义。
不管怎么说,我们的关系已经更近一步了。算是交情不错的朋友。想着,心情又好起来。
我本以为,我们会一直是朋友,或者更近一步,至少不会是敌人。
这种平和的幻象在不久后被我亲手打破。
四个月后,将军在朝廷上禀报,发现楼兰余部的踪迹。
我紧握住奏章,手背青筋暴起。
为何三日就攻下楼兰。
为何明知战争在即,他们仍在举行国祭。
为何攻下楼兰后抓到的王族寥寥无几。
这些被遗漏的谜团一一解开。
楼兰根本没有完全被攻陷!
早在我派兵攻打楼兰之前,楼兰王子便率领主部暗中分批前往我国南部蛮夷——未开发地区。
几个月时间里,他们伪装成中原人在南方定居,暗中招兵买马,将势力发展壮大。
若不是我留了个心眼,让将军调查全国各地的动静,怕是不会知道楼兰余部的存在和踪迹。
至于此前楼兰被攻陷,一切不过是阴谋,故意设下的陷阱,让我以为已经将他们牢牢握在掌中,放松警惕。
若我一直没察觉,楼兰余部迟早会进军帝京。我国兵力分散在各个地区,仅有两万精兵镇守帝京,届时,我们必将陷入十分危险境地。
“你继续派人留意他们的动向,动作小点,别让他们发现了。”
将军上前一步,屈膝下跪,“陛下。有一件事末将不知当不当讲。”
“说。”
“楼兰余部悄无声息潜入我国南方地区,我怕有蹊跷。这其中或许有内贼。”
我也想到了这点,无人接应怎会这么顺利在南方扎根。
“还有……那位楼兰大祭司。依末将看,还是押入大牢审判才好。说不定他知晓内情。而且他一直留在后宫,怕是不妥。”
“孤明白。孤会派人调查南部的县令和知府,至于他……孤有一件事要验证,届时再处理。”
我按压眉心,躁郁紧随怒火放大,如同蜿蜒的血液般从胸口迸发流向四肢。这种极端的情绪仅在我十六岁刚继位时出现。
彼时父皇被刺客所杀,母后亦随父亲而去。兄长群起争权夺势,内乱不平外患又起,北方匈奴多次侵扰我国北部疆土。我势力弱小,就连最亲近的老师也背叛我,投奔二皇兄。
我如同困兽,拼命用爪牙破开笼子。终于,当手中沾染的鲜血越来越多,滚烫的液体溅在脸上,我才平复不安的情绪。
坐稳王位,需诛锄异己。
我拧动大拇指的玉戒,垂下眼眸,希望你不是异端。
待我怒不可遏来到仙游宫时,伊舟正在沏茶。
“你怎么……”看到我的样子,他微微皱眉。
话未说完,脖颈被我扼住。我把人压在身下,单手按住他的命门。
“楼兰其余势力潜入我朝境内。你在其中又担任了什么角色?”
被掐中脖子,伊舟第一反应是反抗。听到我说的话后停下动作,他眼色清明,带有几分迷茫。看样子不似作伪。
我松开手,果不其然,他从脖子到下半张脸都爬上红色。
他轻咳两声,眼神包含冷意,“半年前你不是已攻下楼兰?怎会有楼兰余部?”
“不必和孤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你作为大祭司,连他们真正的计划都不知晓?”
“祭司仅负责鬼神之事,不涉足朝堂政事。我不知陛下从何处得来所谓余部的消息,但对我而言,楼兰在晏国铁骑踏过后便不复存在。倘若王族真如您所说,有别的计划,他们也同样不会告诉我。”
伊舟嗤笑,而后自嘲道,“自从国祭之日后,我便成为晏朝俘虏,是阶下囚。这半年除了七夕陛下同我出宫,我一直待在仙游宫,从未与外界联系。如今陛下如此质问我,实在令人费解。”
他表达的无非两句话。他此前不知情,此后也没得到外界消息,亦未与余部勾结。
“最好是这样。”我起身,“如果被孤发现你说谎……”
转身后,我的脸色瞬间冷下来。现在没有证据指明他说谎,只能静观其变。
离仙游宫远了,我打了个响指,叫出暗中保护我的暗卫。
“你和阿七轮流监视大祭司。尤其是注意那些鸽子,想方法把它们弄下来。”
————
十天后,一张纸条被呈送至我手上。是楼兰语,汉字意思如下:
王子如今何处?晏国如何?
我捏紧手中的纸条,合上双眸。
怒火在胸口翻涌暴喊,“摆驾仙游宫。还有,去孤宫殿拿刑具。”
侍卫遵我之命将锁链扣在他脚踝并将另一端系在笼子后,茶温已不似刚泡入的滚烫,适宜入口。
我抬眼望向被铁链锁住脚踝和双手的男人。这画面如同我们第一次见到那样。
半年的相处,让我一时鬼迷心窍,竟忘了我们是天生的敌对关系。立场不同,再怎么好好对待,也不过是白眼狼。迟早会咬你一口。
就像那只我好生伺候却逃走的丹顶鹤。
“楼兰王子在哪儿?”
我将纸条扔在他面前。
将军复命时提到,楼兰余部似乎在找什么人。而纸条中同样提到“王子”,问伊舟王子在哪儿,说明他应该知道那位王子的下落。
大概是来中原时楼兰王子同主部军队走散了。
擒贼先擒王。
如果找到人的话,事情会好处理很多。
“不知道。”
还是不说。我叹了口气,俯视他:“你觉得我还会信吗?”
他不作声,用沉默反抗。
我往盛放刑具的器皿挨个挑选,终于找到顺眼的。
绳子长两米,由青麻蛇皮及豪猪倒刺制成。
“孤不过是想知道那位殿下的下落。找到王子后,即可避免两国发起战争。祭司大人,您不觉得这是造福两国百姓的方法吗?无须担心,孤并非暴徒,不会对王子以及归顺的余部做什么。”
我轻轻抚过他的脸,温声软语劝道。
“可如果祭司大人出于私心不说,这鞭子可能要落在您身上了。”
他别过脸,面露嫌恶。
我怒极反笑,挥动手中长绳甩向他,倒刺粘连大腿,扯拉出一道血痕。
“伊舟,我对你算仁至义尽了吧。若不是楼兰屡次冒犯我国边境,我也不会出兵。两国打仗,弱肉强食,我晏朝赢后也从未残杀楼兰百姓。甚至你一个俘虏,堂堂大祭司,我也只是将你囚于仙游宫,吃喝用度未曾短你,更不曾施虐。”
“而你呢?联合余部,暴露晏国消息,甚至他们如何悄无声息在南方扎根也是你示意的吧?更别说,楼兰战败本就是骗局,你自始至终都只是窥探晏国。你凭什么在这里装无辜?”
“那又如何?你怎么会觉得平日里的一些恩赐就能感化被囚禁于此的俘虏?”伊舟唇色发白,撕破往日平和的假象,“选择相信一个战俘,未免过于愚蠢。”
“所以,之前都是你假装的?”
陪我下棋,闲谈,送红豆。都是假象吗?我慢慢将绳子收紧,木质的绳柄硌得生疼。
而他只是瞥了我一眼,凤眸淡漠中带有几分嘲弄。
怪不得,态度转变得这么快。原来只是利用罢了。那些我满心欢喜的情动,不过是自作多情。
我压抑在心间冒出芽的难过,唤回理智。为感情难过的普通人之前,我是一个国家的君主。
“既然不肯说,就打到你肯说为止。”
打到第二十下,他几乎已经成了个血人,刀刀血痕触目惊心。
我也累了,手累。宫女帮我揉着手腕,我便细细打量如今无比落魄的祭司大人。
原先光风霁月的少年郎,彻底变成奄奄一息的阶下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