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男儿有泪不轻弹
石金柱站在路边目视着孩子的车渐行渐离，他远远地看见车窗外几只挥舞的胳膊，耳畔还依稀响着孩子们的声音：“爸爸，我们走了，你快回屋吧，自己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如果太孤单的话，就来城里散散心……”
在他的心中，他是想着同孩子们一道生活在城里，但不是这个时候。原先他想着自己再多打几年工，多挣点钱补贴着儿子把房贷还清，然后和老伴一起帮他们看看孩子做做家务，老来时做回城里人。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谁知会发生这样的变故，一切的安排都化为了泡影。
载着孩子们的轿车在路的尽头拐了个弯，消失在石金柱的视线之外，但他站在路边一动不动，依然盯着路的尽头，任凭寒冷的西北风吹刮着自己满是沧桑的脸庞。这一刻，他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也没考虑将来的生活怎么安排。虽然他在孩子面前没有表现出惊慌和无助，但他自己知道，自己几乎乱了方寸。他知道，在孩子们的面前，自己不能手足无措，不能六神无主，因为他是孩子们的定盘心，有他在，孩子们的心神才会稳，孩子们才会感到安全和有依靠。
他不担心儿子石聪，毕竟他是男孩子，而且也工作好些年了，经过这些年的历练，也越发成熟能干了。最让他放心不下的是女儿石敏，虽然她也很聪明能干，能比较好地处理工作和生活的事情，但她毕竟是个女孩儿，在社会上处于弱势，总是让自己不放心。但他最不放心的是她的婚姻，不是女婿对她不好，而是高俊强太优秀了，他害怕女婿会经受不住外面的诱惑，要是被别的女人抢走就不好了。
在他的心中，在这个社会，漂亮女人受到的诱惑很多，优秀的男子也一样有很多诱惑围绕着。他担心哪一天女婿顶不住外面的诱惑，女儿可能就会受到伤害。正是因为十分担心女儿的幸福，所以在女儿找工作的时候，他极力让女儿到儿子石聪工作的省城应聘，兄妹俩在一个城市也好相互照应。好在石敏也比较乖巧听话，真的在石聪工作的城市找到了一份工作，稍微有点不如意的是，他们俩的工作单位相距较远，不过在大城市，相距个几十里路倒也不算什么，有些人上班都有两个小时的路程呢。
石金柱如石柱一般站在寒风中，他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是感觉到苍白的太阳慢慢西沉了。
“金柱，你在路边站这么久不冷呀！快回屋吧。”邻居大嫂子坐在屋里看着他很久，终于忍不住起身走到门前开口了，“你别冻坏了身体，反倒让孩子们担心。你快回来吧，要不来我家里坐会儿，说说话。”
石金柱听了大嫂子高嗓门的话，一下子回过神来，突然感觉到冷风吹脸的辣辣疼痛，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寒颤，终于感觉到身体已经有些发凉了。
他转身往回：“不了，大嫂子，我还要收拾收拾屋子，这几天家里人来人乱成了一团，也给你们带来不少麻烦。”
“你看你说的，还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家里遇到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也要帮帮忙呀。”大嫂子快言快语地说，“就是可惜了喜梅，这么年轻就走了，你也不要太难过了，要节哀顺变，日子还是要过的嘛。”
石金柱对大嫂子说了些感谢的客套话，慢慢地挪步回到自己的屋里，这几天他实在累坏了。听到喜梅突然离世的消息后，就马不停蹄地从千里之外的打工地赶回来，忙里忙外地安排妻子的后事，好几夜都没有睡着，只是在最困的时候迷了一会眼睛。一边是硬撑着忙各种丧葬事务，一边还担心孩子们心里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想方设法安慰孩子们。但他心里清楚妻子的离世，受伤最大的还是自己，最悲痛的也是自己，然而孩子们并没有能真正感受到他撕心裂肺地痛。他觉得这样也好，免得孩子们在承受失母之痛时再为自己担心受怕。
进门后，石金柱反手关上了门。堂屋靠墙的长台几上摆放着妻子的照片，香炉碗上的三束香还在慢慢的燃烧，微弱的烟从香火处袅袅上升，把喜梅的模样遮掩地若隐若现。他给喜梅选了一张参加女儿婚礼上的照片，那时她最开心，笑得很灿烂。他让照相馆的人将全身照截取了带着肩膀的头像，而且还保留了彩色。他不想把妻子的遗像做成黑白的，也不愿选择一张神情严肃的照片。他想着，即便妻子不在了，也要展示她最美好的模样。他希望照片上妻子的笑容可以安抚下孩子的悲伤情绪，他也希望妻子能笑着看孩子们幸福地活着。
看看屋里的每一物件，石金柱眼前都浮现出喜梅的影子，她坐在桌边吃饭的样子，站在床边叠衣服的神态，坐在矮凳上摘菜的模样，三十年来的一幕幕情景涌上脑海，虽然日子过得很清苦，但喜梅从来没有抱怨过，夫妻俩相敬如宾，如今只剩下他孑然一身，形孤影单。他的泪，含在眼底好几天的泪终于冲破了堤坝，喷涌而出，顺着脸颊往下流。
他这个人，从小就被父亲教育“男儿有泪不轻弹”，所以在记事以后，哭泣的次数寥寥无几。记忆最深的曾有两次，一次是母亲去世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外地打工，得知母亲病重，心急火燎地往家赶。刚到家已经日暮时分，在他将跨进门的那一刻，等了她两天一夜的母亲回光返照，大声说了声：“我的柱子回来了！”然而，没等到他跑到母亲的身边，她便咽了气。
母亲早已躺在地铺上，他一下扑过去，跪到了母亲的身旁，满脸是泪地抓着母亲尚有余温的手：“妈，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你看看我，我回来了！妈，是我，是柱子，你看我一眼呀！妈，你不是说要看我娶媳妇，帮我带孩子的嘛，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呢……”
任凭他如何撕心裂肺地哭喊，母亲始终没能看上他一眼。父亲拉开他，他紧抓着母亲已经干瘪并慢慢变冷的手不愿放开，直到父亲大声吼他：“不要把泪水溅到你妈身上！让她安心上路吧！”
他松开紧抓母亲的手，用双手连扇自己的耳光，揪心地嘶喊：“妈，儿子不孝，没有及时赶回来。”哭声、巴掌声混合在一起，他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此刻，他希望能够用自己的死换回母亲的生命，甚至也想着要和母亲一起去死。
父亲用强有力的大手抓住了他扇耳光的手：“别哭了，哭有什么用，抓紧给你妈安排后事。”石金柱那时才意识到，自己是长子，必须和父亲一道处理母亲的丧事，才忍住泪水，开始忙活起来。
另一次哭泣是母亲去世二十多年后，也是在外打工的时候，接到了儿子石聪的电话，儿子兴奋地说他如愿考上了一所211大学，已经从老师那拿到了录取通知书。他原本并未奢望儿子能够考这么好的学校，因为他知道自己孩子平时的成绩，考上一个二本院校就很满意了，谁知老天眷顾他，儿子考试不仅超常发挥，还有几道瞎蒙的选择题竟然也碰巧选对了，所以考出了高分。现在，通知书已经被孩子拿在了手上，他激动地哭泣了起来，彷佛是自己考上了大学一般。
这哭泣不是悲伤，不是痛苦，而是喜极而泣。当年他自己因为家庭的原因连高中都没有读，成了一生的遗憾。所以等他有了孩子以后，就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让他们上大学，让他们免受自己没上大学的痛苦。现在儿子考上了大学，而且还是一所很好的211名校，这样会激励女儿更好地学习，将来女儿也一定能考上大学。想到这些，他无比激动，心绪澎湃，禁不住地就落泪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动情处。坚毅沉稳的石金柱并不是铁石心肠，妻子的突然离世，几十年来的朝夕相处，哪一幕能不触动他那内心深处柔软的心弦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