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下得太快了,边小禾上车前暮色才露了些消息,也不过转眼之间,天便暗得有如墨泼上去的。大约是天阴的关系,看不到所谓的月明星朗,只两三颗稀疏得可怜的星子不肯被这黑埋没,拼力地撕开了这片夜幕,亮得犹其动人。
阿发叔车赶得愈发快了些,鞭子抽得直响,马儿偶或不满的一声哼哼,悠长辽远,托着人的一线思绪,高亢寞寂,这在这样的夜里,尤其惊心动魄。
那姑娘已送剑入鞘,边小禾依旧不能放心。她想她这样一个女孩子敢独自出门,仰仗的自然不光是那一把剑,拳脚功夫定然是不错的。所以她小心翼翼地瞥对方一眼,不敢细细打量,怕她不高兴了,随便用什么招呼自己一下,也够自己喝一壶的了。
“刚才真对不住,”那姑娘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莽撞,脸红了一片,“我也是没法子——你不知道,外面这些人坏死了,我是第一次一个人出来,就被人骗,骗到那种地方!”
边小禾这时候正望着车板壁出神,眼睛微眯着,像猫。
按着辛欣的品味,这板壁是用上好的秋色香地子银白纹络的云锦裹了的,配着这样泛青白的灯光,缭人眼目,却又华贵无匹。
那姑娘看边小禾半日不响,大是惶恐不安,扭捏道:“我,我真非有意挟胁,完全是被逼无奈,你若是生气,我走便是,再不敢叨扰你!”
她身子才动,边小禾突然伸手拉住了她衣角,极快地写了几个字放到她眼前:“我家可以给你住,然你要给钱!”
“这个是自然的,多谢你!”
“你也不用谢我,不过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罢了——那么,怎么称呼你?”
“我叫云韶,苏云韶!”
边小禾点点头,复又望着板壁发起呆来,再无动静。苏云韶自然不敢再打扰她,怕她嫌自己聒噪,进而不许她赁她家房子住。她瞧这马车华丽得言语不能形容,这姑娘穿得虽则不甚华贵,想来也是有钱人家公子小姐们的怪癖。她家里会怎样讲究?她想着心里就有些没底,不知她会问自己要多少银子。伸手摸了摸腰间的柳绿荷包,入手沉甸甸,凉丝丝,正是几颗猫儿眼,刻得掌心微痛,她这才放了些心,沉心静目,静待车行,车轮辗压石板路面,声响颇是沉重,像人的心事。
直到进了边家门,苏云韶才体味出“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的这层意思。
边家简直出乎意料的小和破落。
用竹篱圈出的一方小院子上竖着三间青砖平房。
最廉价常见的榆木窗子,其上窗纸已然破了洞,露出些许暗谈灯光。
这灯光这样暗而淡,隐然有股烟气,苏云韶猜度着燃的定是一盏油灯。
阿发叔赶着马车走了,苏云韶才从藏身的小胡同里露出身子,随着边小禾入了这方小院,心里失落以至于低落,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滋味。
这时候屋门被推开,走出来个年方十三四岁的少年,眉清目秀的一张脸,却是过于削瘦的身子骨,大有随风归去的味道。他脸色阴郁的白,却被屋子里流出来的一线光亮映得光怪陆离,对着边小禾不情不愿地喊一声,“姐——”尾音托得老长。转眼看到站在边小禾身旁的一抹窈窕身影,目光倏尔一凝,大有局促之意。
苏云韶赶紧说:“这是你弟弟?”
这简直是明知故问,多此一举。然而边小禾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反而细心地写了“我弟弟,边小锋”这六个字给她看。
“那么你呢,你叫什么?”苏云韶笑得有些勉强,“以后咱们要处一段日子呢,我总不能喊你喂喂的吧!”
边小禾眼睛转了转,在苏云韶看来,这是一双极大极动人的睛眼,眼瞳太黑了,看着人的时候,专心甚至专注,给人以情深无限之感。然而你不能安心,总觉得这目光这人都会随时离你而去,得而复失,纠结的不安。她爹曾对她说过,“越是美好的东西越是危险”,她不知道边小禾算不算得危险人物儿,然而能这样坦然地接受一个挟迫自己的人,想来性格却实是有些怪异。
她胡思乱想,边小禾早写好了名字举在她眼前,笔勾颇是着力,横竖都是冷硬的,这字实在给人以英气勃勃之感,实难想像出自女孩子之手。她目光一扫,看上面写的是“边小禾”三字,极普通的一个名字,倒不计较了。想这不过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一对姐弟,收留她也确是出于穷困迫于无奈,她总归多给他们些银子便是。
“姐,我饿了!”边小锋适时的插了句此,免了苏云韶此时无话可讲的尴尬,她忙接道,“我也有些饿了,可有什么吃的么?”她说着自荷包里摸出一锭二两的银子,塞在边小禾手里道,“这算是这我一个月的赁金吧,可够?”
边小禾将银子收到袖里,对她微笑点头,又在纸上写,“我现在就去做饭,肉包子和小米粥,你们等等!”
趁边小禾做饭的空档,苏云韶随着边小锋进了屋。屋内比屋外好不了多少,两间卧房和一个灶间,再是一桌两椅外加两把小马扎,桌上一盏老旧的铜油灯,火光妖异地在他们进屋时带进的风里晃动。
桌上除这铜油灯外,倒开摊开着一本书,纸早都发黄了,似乎年头久远。苏云韶一直觉得这对姐弟怪异,看见这书,终于“豁然开朗”,依着边小锋坐下,用自认最温和的口气道:“想不到你和姐姐还念书识字的!”
边小锋瞪她一眼,有些不耐烦的样子:“怎么,只许富人家的孩子念书,穷人家的就不许了!”
“没有没有,我没那个意思,”她讪讪一笑,“你们的爹娘呢,怎么不见他们人?”
边小锋表情僵了一僵,口气更生硬了,却不是回答她的问话:“你要赁咱家房子住?”
苏云韶有些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绪,回一声“是”,看他又要问,忙说:“我与你姐姐,是在街上偶遇的——我那时候四处打听哪里有房子出赁——你知道,我是刚来这城里,人生地不熟——正巧被你姐姐瞧见了,说你们家有房子,我便跟来了!”
边小锋点点头,再无言语,半晌后突又细声道:“我们家穷,没钱上学,这些书全是爹爹的,他是个穷秀才,一辈子为了功名——便是爹爹教我和姐姐识的字!”
苏云韶半日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却又不好往下接,又听他道:“爹和娘,早过世了,家里只我和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