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欣给边小禾看得两件东西贵而不费,谈不上稀罕。那不过是两方天青色鹦哥儿眼的端砚,一方雕得河蛙鸣夏,一方雕得归雁双飞,果然精致讨巧。边小禾自然爱不释手,然而她晓得这东西值钱的很,辛欣不过是投其所好,知她爱这笔墨纸砚等物儿,故此特拿来向她炫耀。
“果然好精致东西,更难得石料上乘,雕功更是了得……”边小禾言不由衷的一通夸赞言词写满了一张纸,“今儿天晚了,妹子还要早些回去,改日再来赏鉴可好?”
“你等等,”辛欣拉住边小禾就要转出门的身子,伸指点她额头,“是不是惦记着家里的小锋弟弟,瞧你急得这样——”她招手叫来门边一个小丫头,“去告诉王婶,叫她吩咐阿发叔备辆马车来,送边姑娘回家!”
小丫头唯唯诺诺地去了,边小禾倒有些过意不去。她每来这城北辛府,辛欣便会给她玩这一手,要用马车送她回家,说“路这样远,天又这样暗,妹妹一个人走,叫我怎么放心呢!”
她当然没有这般好心,不然也就不会在边小禾费了半天力气从城南走到城北来找她的时候,没有一点儿内疚。边小禾早看得透了,她不过是炫耀,向她,亦或者向这全城的平民。
车子穿街过巷,一路彩灯缭绕,更有金铃在马脖子上响个不停,夜里扰得人不得安宁。这时候正过乌衣坊,这是城里有名的烟花地,锦缎暗香,酒下愁肠,无论灯火如何锦簇,也压不倒这声色销魂。车夫恨不能就此停下,再不愿挪动一步,那马在他手里乖得很,迈着小碎步,仿佛是好人家最腼腆的那个女孩子。
车箱突来的一阵晃动,边小禾刚要掀车帘子问车夫出了什么状况,那锦缎帘子已先一步被人撩开,她还未看清那人的脸,一把白晃晃的剑已横在了脖子上。
“叫车夫快赶车走!”
边小禾脖子上这痕凉直透到心底,她听出来身后之人是个女孩子,衣衫香味扑鼻,然而这香却是来路货,名贵淡薄得经不得鼻子的三嗅四嗅。那人容不得边小禾的沉默不语,手把剑往下压:“不听话就杀了你!”
边小禾只感觉脖子上一阵疼,她想自己实在犯不着为了这么个人丢了小命,可恨口不能言,只在袖里一阵掏摸。那人怕她耍花样,剑往下更压了几分:“快叫车夫赶车!”
脖子上一阵不可期待的疼痛,边小禾想大约是出血了,所幸纸笔已抓在了手里,她多了一分镇定,忙在本子上写道:“我是个哑子,开不了口!”
那人似乎想不到事情会这样的峰回路转,错愕地僵了身体,粗喘半晌道:“那你写句话递给车夫,叫他快赶车离开这里!”
边小禾翻了一页纸,刷刷地写了几个字,抬高了给那人看,“阿发叔不识字!”
那人被她气得抓耳挠腮,车外忽然人声纷纷,车猛地一停,两人险些被甩出车去,只听一个粗嗓子喝车夫道:“老东西,有没有看到一个小姑娘跑过来?”
这老车夫仗着辛家权势富贵,并不畏惧私自拦阻在车前的十几个汉子,眼睛正眼也不瞧他们,口气轻飘飘地道:“你们也敢拦爷的车,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清楚,知道这是谁家车么?”
那喝车夫的汉子一阵惊疑,待要仔细辨认这车是哪家的,就听一声软绵绵娇嫩嫩地调子从巷子里传了过来:“哟,这不是辛家的车子么,原来是阿发叔,您老可是好久不来咱们‘鱼桑楼’姑娘们都想您想得紧!”
“娇娘还是这样会说话,”这句话令阿发叔舒服的脸红,像是喝了两斤白酒的醉眼朦胧,“却是你们家这几个下人,不懂事得很,竟敢拦爷的车!”
“您大人大量,同他们几个没见识的计较什么,”自巷子里转出来一身火红衣裙的妇人,脸上傅着薄而白的一层细粉,令她本只有三分姿色的脸,倒显出七分姿色来。她把身子款款地往车辕上一靠,递一个媚眼道,“您老不知道,咱们今儿个新买了一个小娘,模样那个俊哟——只是这小娘鬼得很,竟是个练家子,一个不注意,就叫她给跑了,奴家这才叫这几个没眼色的东西出来找,不想就冲撞了您老!”
边小禾听得心里一跳,颈上剑横秋水,在车里一盏蟹壳青纱灯里一闪,她疼得闷哼一声,那人的声音在她耳边警告道:“你要是敢出一点儿声,可别怪我心黑手辣!”
她连气也不敢出了,拿笔在纸上写道:“姑娘但请放心,小禾省得轻重!”
她听到身后那人在看了这句话后渺渺的一声冷哼,颈上的剑却松了一分,心这才放了些。
车外鱼桑楼的鸨娘还在同阿发叔再接再励地扯皮:“哎哟,阿发叔,那小娘危险的很,若是叫她闯进了您车里,惊了里面贵客,那不光是奴家担待不起,怕您在主子面前,也不好交待呀——可容奴家掀帘瞧上一瞧,您放心,不敢用这几个没眼色的东西脏了您的车,就让奴家瞧瞧可好?”
阿发叔被她说得惊疑不定,脸色青白交错,很是难看,这时车帘子起一阵涟漪,边小禾探出头来向阿发叔摇了摇。
“姑娘可是说并没见着那个逃来的小娘?”阿发叔见边小禾点了点头,方才对鸨娘道,“你可也看见了,咱们并没见着你们那位小娘,边姑娘还急着回家呢,你们几个赶紧给爷让开路!”
鸨娘见不好再做纠缠,这辛家她是万万招惹不起的,给几个大汉使个眼色,乖乖地给阿发叔让开了路。
边小禾缩回车里,后心上剑尖隔着衣衫顶着她的背,火辣辣的热度。她不敢回头看那人模样,沉着心在纸上写道:“姑娘可放心了吧,一会儿到少人处,可自行下车离去——请放心,我绝不会告发姑娘!”
身后只有喘气声,平稳压抑,半晌无语。边小禾不知对方是个什么意思,背心上的剑依旧抵着她背,她不敢妄动,也只不作声。
好半天才听身后的人道:“我,我无处可去,能不能去你家暂躲上一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