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家多了苏云韶一个没有显得多挤,自然也并不宽敞。边小禾照旧的早睡早起,并不因为自己睡房里多了一个苏云韶而有什么改变,更不因为床让给了苏云韶,而她只能打地铺而抱怨。
她一向任劳任怨,在得到合理报酬的情况下。
苏云韶却有些受不了,她虽也一向早睡早起,却还从未起得这样早过。天都不曾大亮,边小禾便窸窸窣窣地穿起了衣衫,她是练武之人,虽则这声音小的可以乎略不计,然还是被她的尖耳朵听得一清二楚。
“你起真早,每日都这时候起么?”苏云韶揉了的揉眼睛坐起来,正看到边小禾要掀帘子出去,见她竟被自己吵醒,促局地过来拿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递给她,“吵着你了?”
“我睡的轻,你声音并不大的,真的!”她复又倒下去,“你睡得这样少,如此天长日久,身体怎么受得了,你又不像我……”
“早习惯了。”边小禾笑得极为腼腆,虽然屋里这样暗,凌星的两三点星光早被发了青的天幕吞噬,然而这娇弱无力的一线天光却没能穿透窗子。苏云韶自恃目力过人,然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屋内,隔着一重白纱帘,如何也看不清边小禾的脸,只觉得她这抹笑,该是极动人心的。她有些怔怔地,边小禾又写,“苏姑娘这样娇贵,我们是比不了的!”
“你怎么知道我娇贵?”苏云韶倒有些好奇,她并没向他们表白过身份呀,“从哪里瞧出来的?”
边小禾神秘莫测地一笑:“姑娘这通身的气派,明眼人总是一眼能看透,”她字写得极快,极工整的小楷,每个字都圆润光滑,若字与人的性格相匹配,苏云韶想,不知边小禾做人又是怎样的一番圆润,“苏姑娘再睡一会儿吧,天还早得很!”边小禾又写了几个递过去,直看得苏云韶眼睛痛起来。突听得灶间有脚步声,她想定是边小锋起来了,自己倒不好意思再懒在床上不起,只说,“不用,不用,小锋都起来了吧,我哪能比他一个小孩子还不如呢!”
边小禾淡笑不语,出得屋子,拉着呵欠连连的边小锋到院子井边,拉过他手,用指尖在他掌心里划:“赶紧洗脸,然后去读会儿书,我就去做饭!”
“姐,反正有苏姐姐的二两银子,咱们能不能休息两日,别去卖伞了?”
“你别犯懒,卖伞累着你了么?”边小禾迅速写了这几个字,狠瞪他一眼,汲上一桶水来,倒在井沿上一只木盆里,又在他掌心里写,“赶紧给我洗脸——今天散了集,姐姐带你去青霜楼!”
“真的?”
边小禾轻点头,洗净了手,在衣襟上擦干了,比了个“自然是真的”的手势,这手势只有边小锋会懂,这是姐弟俩多年的默契,不言而喻。她见边小锋脸笑如花开,又比划道,“可喜欢了吧!”
这时候鸡啼声此起彼伏,六一街上的门户陆续地开了,暗青暗黑暗白的各色身影,各自在在院子里忙碌起来。这些边小禾与边小锋自然是看不着的,隔着虽不高却足已隔绝视线的土墙,然而他们耳朵敏锐,更何况,穷人是没有睡懒觉的权力的。
边小锋洗完脸,踱到边小禾身边,扭捏道:“姐,我昨儿个去阿白婶家了,那只小黑狗特别招人喜欢!”
“嗯,”边小禾无足轻重的一声,一壁揉那已发了一个晚上的面,见边小锋还站在那里,只得拿过小刀子在已平整的面团上写,“你喜欢就好,过几天它断了奶,抱过来就是!”
“可是,那小狗崽,阿白婶家,不是要卖的么?”
边小禾一壁把一张柳木面板铺好,在其上洒一层白面粉,用指尖在面粉上写:“我又没说不给钱,阿白婶也不容易,”她知边小锋已看到,复又把字抹去,将面团从盆里拿出来放到面板上揉了揉,便用擀面杖使力擀起来。不过一刻功夫,那团面已被擀成又薄又大的一张皮。她把面皮折成数层的塔状,拿了刀子细细地切成细丝,切完了方直起身子,想不到边小锋还站在她身后,她有些气,又有些无奈地抓过他的手写,“待吃过饭,你便把钱给阿白婶送过去,如此可好?”
苏云韶突在屋内叫:“小禾,能不能把灯点起来?”
边小禾迅速在他手上写:“我过去瞧瞧她,你烧水,一会儿我来下面!”边小锋点头说好,她拿麻布巾子擦了擦手,顾自进卧房去了。
屋内苏云韶正抓着一把乌油油的头发苦着脸:“哎,太暗了,这如何梳头?”
边小禾一迟疑,拿了搁在窗台上的纸笔写:“我帮苏姑娘梳头可好?”
“那也好,”苏云韶在床沿上正襟危坐,一副大家小姐模样,也许因为光线暗的缘故,衣服结子竟结错了一个,边小禾忍着笑过去,苏云韶扭过身子,盘腿坐在床上,背对着她道,“怎么我没见着镜子?”
“那东西太贵了,买不起。”边小禾拙于口不能言,却又不好不答,只得在她背上轻划。
苏云韶扭脸瞧边小禾表情,就着透入的一丝渐转亮的天光,她以为她会因自己这句冒失的问话而生气,却看到她脸上万般平静,甚至于平淡。她难为情地一声讪笑,“对不住,我非是有意……”
“本也没有什么,”边小禾很不着意,一笔一画地在她背上写,“姑娘又为何到这儿来,我们这城里很少有外地人过来,生意不大好做!”
“嗯,我在找人,他没告诉我去哪,只说要上南边来,所以我就来了,却不成想,就被人骗了!”她说到此处恨得咬牙切齿,“再让我遇着那个骗子,我定将他碎尸万段!”
边小禾无法答言,也无话可说,手迅速动着,将碎发乱发拢顺梳平,结成数股,编成发辫盘成髻子,干净利落。她的手指软柔,指尖的凉意偶触在苏云韶的头皮上,只舒服得对方软声叫:“你手艺真好!”
“这倒不见得,”边小禾空出一只手来在她背上写,这话也倒并不是谦虚,她虽心灵手巧,于结发上却学得不精。以前她娘亲还健在的时候,她每日总帮着娘亲梳头发盘髻子,娘亲的手艺绝妙,她那时候喜欢的不得了,要随娘学,娘亲却说“这些东西可有可无,会便可以,无需精的,小禾虽是女孩子,却还是要念书,别像娘一样”,所以她只学了些皮毛。然则这些皮毛却也颇为可观,拢头盘发结髻一气呵成。她把最后一只珠钗插在髻上,拉着苏云韶的手,示意她随自己走。
“去哪?”
边小禾拉她拉到井边上,倒了一盆水,待水波平静,示意苏云韶低头瞧,“这个是不是也照得挺清楚?”出来时她早拿了纸笔,这时候写给她看,天光已通透了。
“姐,水开了?”边小锋扒着门向外叫,“你快下面吧,我去看会子书,吃完饭好去摆摊子的!”
他因为边小禾说要带他去青霜楼而兴奋着,一并连昨儿日小幺的死也看淡了很多,姐姐总归是姐姐,远比他养的任何东西都要来的亲近亲切,更何况她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他说着把那方单薄的杨木桌子搬到院子里来,这样可以省下很多灯油。他人虽小,却已很懂得省俭,天光大亮了,正好看书。他清楚明白的很,家道不易,世道不易,要生存,总不像说得那样轻松。
苏云韶却很看不明白,她自小没受过什么苦,穷人的生活,就算历经了一个晚上,然而这番曲折细腻,依旧瞧不透:“这时候外面正凉呢,为什么不在屋里读书?”
边小锋脸倏尔一红,半日不响,苏云韶便知道自己的话又戳到了人家痛处,后悔无及,过去一壁帮他抬桌子道:“你刚才说去摆摊子,是要去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