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张大郎所说的看,这案件的谜底似乎就这样被梦回误打误撞给破解了。
相月城之所以会沦落今日这模样,全因张大郎的一时贪念造成。
可细究起来,又不似这般简单。
彩娟见她倚靠着墙壁,低头沉默不语,连张大郎说完问她问题都没发现,知她失神的老毛病又犯了,便用喙子啄她肩膀。
梦回吃痛惊醒,望向张大郎道,“你说长生丹的炼制方法是从一本古医书中得来?什么古医书?”
被这么一问,张大郎似乎也发现了问题所在,仔细想了想,道:“是个背着棺材的大夫强行塞给俺的。”
因其言行古怪,行为诡异,如今回想,依旧记忆犹新。
也就大概一年前的某一天,回春堂忽然来了对男女,准确来说是一个男子。
男子三十出头,高高瘦瘦,算不上特别好看,却自有一股白净斯文气,玄方帽,白袍黑褂,是典型的书生打扮,却说自己是个大夫。
说自己是个大夫也就算了,还让张大郎给他女儿诊脉看病,这话前后不是自相矛盾么。
张大郎怀着满腹郁闷将来人上下打量了遍,觉得他长得人模人样,怎就糊涂了。
他望向男子空寥寥的身后,挤出一抹自认恰到好处的微笑,“敢问,令爱现在何处?”
男子指了指门口,笑,“这不怕吓着您,让她先在外头候着么。”
张大郎差点没给他翻出个白眼。
身为大夫,什么病人没见过,要是轻易被吓着,那回春堂也用不着继续开下去了。
心里虽是这么想,但说出口的话却是极温和的一句:“不碍事,医者父母心,让她进来便是。”
男子颇感为难,“门口太小,她进不来。”
进不来?莫不是个胖冬瓜?
张大郎拧着眉头站起来,活动了下筋骨,走到门口,往外一瞅,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就在诊所门口正前方,赫然停放着一口乌油油黑亮亮的沉木棺材,而人来人往,叫卖声连天的集市大街,似乎谁都没发现这里的异常,照常走路的走路,逛街的逛街,吆喝买卖一如平日。
他转身想逃,发现男子正站在他身后,阴恻恻看着他。
那笑容,直到现在想起都还觉得瘆人。
当时的张大郎觉得自己摊上事了。
眼前这看起来像人的人,说不定就是平日里老人家常说的地狱派来索命恶鬼所化,要来拘拿他的。
他苦着脸把生平所做之事在脑海中闪电般过了一遍,觉得除年少轻狂骂父亲唯利是图、欺骗妻子嫁妆,偷了几颗自家山头的药材外,并未想到自己还做过什么十恶不赦伤天害理的事。
这些年他几乎每天都沉浸在医学研究里,除看病救人,也实在腾挪不出时间做别的事情,是真的想不明白怎么招惹上这玩意儿。
男子见他面色煞白,站在门口一动不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便伸手将他拉了出来,将棺材盖子打开,和声道:“这孩子近日身体出了点毛病,有劳大夫帮忙诊治。”
张大郎壮着胆子往里一瞅,禁不住暗吸了口冷气,背后冷汗可谓是哗啦啦地流。
你们猜他见着了什么?
一个妆容极度精致到令人恐惧的玄衣女孩!
只见那女孩儿十三四岁的年纪,外卓一件金丝彩线绣制的华虫黻藻纹袿?大衣,里面丝制内衣层层叠叠起码穿了三四层,胸前挂着明晃晃的金珞子,叠放在胸腹间的手戴满了珍珠玛瑙各色宝石戒指首饰,光是一只玉镯子就已是千金之价,更别说其他。
可她的妆容实在太厚,让人觉得不像是人,倒像是具恐怖的人偶。
因太过诡异的缘故,张大郎对女孩儿的妆容,倒也记得清楚。
整张脸以惨白为底色,蛾眉樱唇桑花钿,加上绯红的腮和眼妆,两颊点着个红豆大的笑靥。
若妆容仅限于此,就是非常雍容好看的古代贵妇妆。
可帮她画这妆的人并不满足于此,愣是在她脸上自承泣穴以下画了好几串腥红诡异的水滴儿,一串串,一滴滴,延连至颌下,像极了血泪,大颗大颗地从眼中滑落,流满了整张脸,流不完,哭不止。
男子见他光盯着棺中人看呆了,迟迟不肯动手诊断,似乎很不高兴,催促道:“大夫,怎么了?”
被吓傻的张大郎,被他的声音叫醒,又掉进更深的恐惧之渊,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惹怒了他,被他活吞了去,只好强装镇定,拿起棺中女子的手开始诊脉。
女子的手纤细柔软,如常人无儿,皮肤却是没有温度的冷。
张大郎拧着眉头琢磨了大半天,没脉搏还是没脉搏。
也就是说躺在他面前的是个不折不扣的死人。
可他该怎么说呢?
如实说,可男子那语气神态分明没把她当成已逝之人。
可撒谎又该怎么撒?
说她得了什么病比较理想?
借着诊脉的当儿,张大郎在被紧张与恐惧占满的心里苦苦思索着应对良策,不觉间脊背上的冷汗早已濡湿了整件汗衫。
男子未等他开口,便自顾自地述说起来。
他说他与孩子自北商皇朝逃命而来,得知这附近有种叫血吸虫的药材。
那虫子本该生长在地狱之渊,靠吸食妖精鬼怪精血为生。
前两年被一些药材贩子搜罗到,拿到这里贩卖。
而这玩意儿的母虫拥有极强大的繁衍能力,能快速修复妖怪因打架斗殴而受损的身体,许多妖魔鬼怪为提升自身防御能力以它们为食。
只要喂饱它们,在打斗决杀中,无疑给自己增添了活命的保障。
要是能将它从药材商手中要来当长生丹炼制的引子,说不定就成了。
只是,天公不作美,两天前,走山路的时候,忽然遇上了暴风雨,遇着了水。女孩儿嘛,身子弱,容易得病也是正常。早上起来就厌厌地,怕是得了风寒,才过来的。
北商皇朝。
这个名字于张大郎而言跟对他说来自地狱没什么区别。
那是一万年前就已灭亡了的古皇朝,现存关于它记载的古书典籍少之又少,除非是史学家,否则普通人连它存在与否都不敢确定,更何况是张大郎那样只对医术感兴趣的医痴。
不过男子的话倒是给他提了个醒。
风寒,那就按风寒的法子治好了。
反正顺了他的意,自己能活下来的可能性就大。
他小心翼翼将女子的手放回原位,故作淡定,道,“令爱所得并非大病,俺这便给她开几副发散风寒的药,早晚一副,过两天就好了。”
男子欣然应允,跟着他回到诊所,趁他抓药的空档,四处观看。
忽在一笸萝尚未来得及入柜的药物前停下,拿起一只,仔细观赏,良久,道:“你们家蝉蜕还真齐整,别人的到大夫手中,头上触须大多都已被挤压粉碎,惟你家,竟都保存下来了。“
“咳,那是俺这些天在后院桑树上搜罗来的。都是将将蜕下就被俺捡了,没经过风吹日晒,自然就没有掉落的机会。若是靠药农采集,自然没法保全的。不过,这也不影响它的功用。”张大郎说着,将已包好的药交到他手中。
男子欣然接过,准备付钱时,却发现钱袋不见了。
虽说张丰年下了死命令,只要用药就必须要钱。
可这次情况显然跟平常不一样,张大郎一心只想着尽快把他打发走,见他没钱,一幅为难的样子,便说罢了,权当是结个善缘,送与他们亦无所谓。
男子执意不肯,从怀里掏出一本足有一寸厚,旧得发黄,边上甚至还发黑变霉的古医书,煞有介事地说这书价值千金,如今也是没法,不能白拿了他的东西,就先把它寄存在此,权当是几副药的抵押,将来他还是会回来赎的。
张大郎听他这么个说法,更是不敢要。
可男子态度非常坚决,执意将书留下才肯离开。
此后一个多月,随着天气逐渐炎热,中暑病人也跟着多了起来。
张大郎每天都忙得团团转,不是给病人看病,就是到各个山头搜罗消暑降暑的药物,压根儿抽不出时间想其他,渐渐地也就把书的事给忘了。
可忽然有一天,极少来的文武兄弟不知怎的,竟跟着他们的母亲一起来到诊所里探望他。
兄弟两东瞅西找,就把他忘了的东西给倒腾出来。
两小子凑一块,乐呵呵地看着,仿佛看到了什么稀世宝贝,嘻嘻哈哈,津津有味。
正在跟妻子谈话的张大郎一开始并没觉得什么,只是不知怎么的,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个月前的场景,被吓了一大跳的他,觉得那是本不详的书,便气哄哄收了回来,将两儿子呵斥了顿,轰走了。
兄弟两讨了个没趣,被父亲骂不打紧,一路上又被母亲数落了顿,灰溜溜地回了家,且不提。
而那时恰好回春堂没病人,人一旦得闲,好奇心也就跟着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