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药铺有规矩,每月月头,大老板都得和店掌柜一起核算清单,看哪些药材热销,哪些冷门,好在进货时有所乘除。
因这是大事,每到此日,张丰年都会亲力亲为,从不曾假手于人,今日自然也一样。
正在药材铺里核算账本的张丰年,被忽然闯进的老管家吓了一跳。
只见他气喘喘,面惨惨,慌慌张张,结结巴巴,想要说话,却指着府院方向,咿咿呀呀了大半天,才道出了一句:“不……不好了,大少爷疯了!”
虽说长子在张丰年眼中,一直都是疯疯癫癫,不三不四的模样。
可老管家惊恐万分的神情告诉他,此话并非玩笑。
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忙放下手中账本跟着老管家匆匆赶了回去。
老管家出门前,家里受害的还只是二郎三郎兄弟两。
他以为府中家丁壮客无数,定能把张大郎制服。不曾想,当他跟着张丰年一起回到张府时,看到的,竟是好一番惨象!
只见那正大门前,偌大一个晒药场,乌啦啦断肢残骸堆满,一洼洼黑血儿溢漫,场面之恐怖,恍如尸山,堪称血海,说是修罗地狱亦不为过,他刚一进门儿就被眼前这景象给吓晕了过去。
张丰年也懵,他脑子空白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这便是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家,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家!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多希望自己也能像老管家那般就此晕死过去,只当是一场梦,梦醒后一切还是会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可这些年走南闯北锻炼出的健壮身子并不允许他有这样的想法。
他面如死灰,喉咙哽咽,步履沉重地朝尸骨堆中的唯一活物走去。
此时的张大郎刚从噩梦中醒来,蹲躺在死人堆里,目光呆滞,发肤凌乱,周身上下全是家人垂死挣扎遗留下的痕迹,手上沾着的鲜红液体甚至还未来得及冷却凝固。
“这都是侬干的?”张丰年颤抖着问。
父亲的声音将他从半梦半醒中拉回现实。
这些都是他干的?
他不记得了。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一醒来就躺在这尸骨堆中,甚至连这是哪都不敢确定。
“为什么?”
张丰年红着眼问:“这些年俺可曾亏待过侬?侬想要的俺哪一样没得应?为何灭俺满门!侬这孽障鳖孙!看俺不打死侬个混账!”
老父亲气红了眼,就近绰起一根胳膊粗的棍子对着他就是一顿毒打。
看着散落四周的至亲尸骨,只觉打死他都是轻的,凌迟一百遍亦不足以缓解心头之恨。
张大郎自知大错已然铸成,也不敢还手,默默地承受着父亲的打骂。
可张丰年手中的棍都打折了,他依旧毫发无伤,甚至连最基本的疼痛都没有。
看着气喘吁吁的老父亲,他突然不忍起来,从地上拾起断裂的木棍哽咽道,“既是儿子犯下的错,就让儿子亲手了结吧!等下到阴曹地府,孩儿自会向阎王爷认罪,向列祖列宗认罪。到时候上刀山也好,下油锅也罢,毫无怨言。”说着便将木棍对准肚腹往死里桶。
木棍穿破皮肤进入肚子再从后头穿出的噗嗤声如此清晰可见,可他却一点感觉都没有,甚至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张丰年被这一幕惊呆了,周围的一切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般,两人静静地看着对方。
天色倏然暗沉下来。
风呼啦啦从四面八方吹起,将大街上无数的火星纸灰吹了进来,掉落在血泊中,倏然熄灭。
张大郎将木棍从腹部抽出,在两双眼睛的注视下,眼睁睁看着肚腹上拳头大的洞口一点点愈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恁的回事?”
张丰年问,希望他能就此诡异现象给出一个合理的答复。
张大郎没有隐瞒,把自己最近炼制长生丹的事告诉了父亲。
张丰年被儿子气笑了。
古往今来,天才医者何止万千,也没见有谁炼出这么个玩意儿。
自家儿子什么资质他最清楚不过,不是笨蛋,可也不是绝顶聪慧的天才,他哪来的自信以为得了本古医书就能超越古今数以万计的天之骄子?
他想打他,可手举到半空,发现打也没用,他又感觉不到痛,反倒是累着自己,就放弃了,道:“侬娘跟栖栖去庙里祈福,这回子也该回来了。出了这档子事,就是伊丈也保不了咱。”
“恁的是好?”张大郎问。
张丰年看了他一眼,咬牙切齿吐出一个字:“躲!”
张丰年赶在婆媳两的马车到家前将他们拦了下来,带着仅剩的两个张家骨肉躲进这深山老林,一躲就是半年。
刚听到这一消息时,王氏和赵栖差点儿没晕死过去。
可时间久了,渐渐也就习惯了。
今天的赵栖跟过去大半年里的每一天一样,天微微亮就起床。
在知了与山蛙的合奏声中,穿好衣服梳洗完毕,来到屋旁用几根木头藤草搭建成的临时厨房里,开始忙活一天的生计。
生火烧水和面团。
这些事,本不该她做的。
可如今她不仅做了,还做得熟练,做得地道,做得与一般妇人无二。
往往这时,不到两刻钟,睡在隔壁屋的王氏也跟着走了出来。
她佝偻着身子转动手中佛珠,嘴里念念有词,步履蹒跚着走进厨房,洗手帮忙。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生活的琐细。
不聊的时候,就默默地听着,听王氏口中的经文,听山风与落叶的欢呼,听知了与山蛙的合唱还有井下潺潺的流水声。
有时一听,就是一整个白昼的度过。
王氏念经的声音很低,低到只有自己才能听得清楚。
可在这万籁俱寂的清晨,却又是那么的清晰,清晰地飘荡在小厨房里,飘出院子,飘向四面八方,最终与墙角屋后时不时传来的虫鸣蛙唱交汇成大自然最原始的梵响,传到山里,扩向更遥远的地方。
糖元丸子是赵栖的拿手绝活。
将面粉和好,掐出珍珠大小的一粒儿在掌心搓圆,放入切有姜段和紫砂糖的沸水中煮至上浮捞出,放进瓷白精致的碗里,就成了地地道道的相月美食,紫砂丸子。
紫砂丸子,糯而不粘,甜而不腻,味道恰到好处,历来深受相月百姓的喜爱。
更何况这玩意儿既补血,又提气,是恢复身体的必备良药,半年来一直是他们一家人的主食。
丸子煮好,睡梦中的人也该醒了。
他们窸窸窣窣从茅屋里走出,到井边打水洗脸。
今儿轮到放血的是弟弟张武。
只见他惨白着脸来到厨房要了碗丸子,吃完便拿起刀准备往自己手腕上割。
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手上,一道道溃烂成浓的伤口,光看都觉得疼,更别说当事人了。
赵栖心里一阵抽搐,眼眶一热,制止了他:“武儿,今儿就算了,侬先养着。这两天就用俺的。”说着也不等他反应,抢过刀子就往手臂上划,鲜红液体顺着刀口流进瓷白碗里,一点点,一滴滴,流满一碗后才用纱布裹住,安慰般朝儿子笑了笑,端起热腾腾的姜糖丸子下了昏沉沉的地洞。
这半年的轮流放血,使得他们早已从恐惧到了麻木。
一家人由一开始的互不忍心到相互体谅和沉默,渐渐地,也就觉得这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所以,当看到刀子在母亲伤痕累累的手臂上划下时,张武也没多大伤悲,整个脑子木木的,没有阻止,也感受不到自己本该有的心痛。
用完早点是他们外出摆摊的时间。
将小摊车擦洗干净,打点好一切的婆媳两,目送爷孙三人离开后,便各自忙活起来。
城中继张大郎之后,又出现了很多与他一样的人。
虫人生猛狡诈,以人血为食。杀不死,抓不到,随着死伤百姓的与日俱增,城主急了,便下了道命令,封锁城门,禁止百姓走动,断绝虫人的食物来源。
也不知是听谁说的,都道这些虫人只是看起来厉害,实际寿命不长,只要没血喝,时辰一到自会灰飞烟灭。
城主下达这命令,打得无非是消耗的算盘。
看着两个日渐憔悴的两个孙子,张丰年和王氏自是心疼不已。
半个月前,经过三天两夜的深入探讨,他们一致决定趁乱绑一两个人回来,把放血时间隔开,延长身体恢复周期。
就这样,良知败给求生欲的他们,决定卖迷魂糖元,骗无知的过路者。
而梦回,正是他们这半个月来的第一位客人。
抓到人,本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可兄弟两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早上还好好的母亲,下午回来就没了。
就在方才送食的时候,赵栖又割了自己的腕。
张大郎看着她一双原本白嫩细腻的手如今因他伤痕累累,心中是说不出的痛苦难受。
他已经不止一次,劝妻子不要再来了,别再管他,让他就这样安安静静死去,就是对他最大的宽恕。
这次为表决心,他打翻了赵栖端在手上准备喂他的血。
看着鲜红液体洒满一地,赵栖鼻子一酸,眼眶也跟着红了起来。想哭,却又不想被王氏听到忧心,便转身走到一旁角落蹲下,拼命抹眼泪儿,极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可伤心委屈这种东西,不是想控制就能控制得住的。
如果有得选择,她也不想这样。
可俗话说也说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如今张家遇上这等祸事,她这个当媳妇的,既不能眼睁睁看着丈夫在面前死去,也没办法看着公婆孩子放血而无动于衷。
但凡她有另一个选择,亦或者愿意作出另一个选择,事情就不会是这样子。
她越想越伤心,不知不觉,便抽泣了起来。
不曾想,就在这时,一个紫衣女人忽然闯了进来。
女人娉婷袅娜,堪称国色,并不可怕,可跟在她身后的那头狼就另当别论了。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张大郎会在此时突然发病,吐出漆黑长虫袭击过去。
女人身手敏捷躲过一劫,而她却没这么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