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李挺从饭堂出来天就黑了。范团长去军部机关,说是去走动、走动。其他干部也悉数散去。下得楼来,四处张望,几窗昏黄、惨白的灯光在夜暗中挣扎,他感觉自己倒像是一个孤独的闯入者。
往宿舍走,本来前面是影影绰绰的人影,没等他走近,人就消失了。
他是政委,一个团队的党委书记,对部队而言,他是政治首长,与团长共同签发的命令才生效;对属下的官兵而言,他掌管着许多人的命运,比如升迁、调动、转业、家属随军等。人们躲着他走是有道理的,没有给顶头上司留下好印象,还不如不留任何印象。他以前就是这样做的。
办公楼几个房间还亮着灯,估计有的同志在加班。他想随处看看,转念一想又放弃了。机关同志和他还不熟悉,太过唐突会让下级无所适从,大家都尴尬。李挺就是这样一个人,凡事考虑自己的面子,还顾虑别人的感受。嘉凯说,到主官岗位上,一定要拿得起放得下,优柔寡断会降低自己的威信。这算不算优柔寡断?李挺问自己。
那就回宿舍?对!回宿舍。这个决定否定了他怀疑自己真的属于优柔寡断的性格。
所谓宿舍,就是办公室的套间。长长的走廊本来是亮着灯的,等他走过楼梯拐角,突然前面一片漆黑。接着跟一个人照面,原来是吴副团长。
是政委呀,嘿嘿,没人了还点灯,坏习惯,浪费。
老吴辛苦了,到我那里坐坐?
不了,我去分队看看。
……
没等李挺再说什么,吴副团长拖沓的脚步声已经下楼。
打开门,摸了半天才找到开关,总算见到光明了,李挺重重长出一口气。
站在门口四下打量,这应该属于团政委的私人空间:老旧的写字台,同样老旧的皮面靠背椅子。他走近一个木制书柜,里面摆了一些马列著作毛选集和条令、条例等塑料皮本本。两把木扶手沙发,中间的茶几上是一只暖壶和他带来的水杯。端起茶杯,感觉里面水是满的。打开看,先闻到自己一直喜欢的茉莉花香,茶是陶然给装来的。喝一口,心里滚热的。李挺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赴任新履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上午,随范团长到各处走走。处于一等战备的部队精神面貌很好,好到李挺激动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牵引车马达轰鸣,司机们端坐在驾驶位置上。老范说,高炮部队打得是灵活机动,快速反应。这车,必须油箱加满,电瓶充足。他妈的说油料指标不够,咱就是不坐小车,也要让大车随时能开动!
——炮场上,兵器处于联动状态,一个连队八门火炮以同样的角度跟踪瞄准。老范说,这些炮有的可是立过战功的,当年在越南,就是这些东西干掉了美国的鬼怪式,三角剑、B五两。老子的眼珠子就活蹦乱跳掉在炮盘上。
李挺站住定睛看着老范。团长说,看什么看,看我独眼龙?
他们驱车来到八连阵地,已经是正午时分,官兵们一丝不苟在操作兵器,根本就不曾意识到团长、政委的到来。在一门火炮旁,他们停了下来,范团长指着拿指挥旗的班长说,邝中豪,原来的公务员,有人造谣说是我干儿子。或许那黑小子听到了,回头鬼笑着问一句,团长好!
不曾想,老范来火儿了,大声地下达口令:炮八班注意,炮后集合!士兵们咯噔一下停止了操作,迅速跳下炮来,在牵引杆后侧列队集合并报数:一!五!三!四!二!六!班长的口令比团长还洪亮:稍息,立正——!团长同志,炮八连八班正在演习,请指示,班长邝中豪!
你是班长?
是!
狗屁!你以为是在演习?这是在打仗!前方就是敌机,你的任务是紧紧盯住它,捕捉它,干掉它!你身为班长还有闲心逗屁嗑?老子撤了你。
黑小子脸一红,矮下半截身子回答:是!
团长把八班扔在一边,大声召唤连长:胡春桃——过来!
胡连长急忙跑过来,立定、敬礼:团长、政委请指示!
兵器恢复基本诸元,我陪政委检查兵器。团长冷冷说。
是!连长转身,跑步,下达口令:全连注意,停止操作!炮后集合!
团长利落地踏上炮盘,推上压dan机盘,摇动开栓转柄,拉开握把,弹夹带着三发铮明瓦亮的炮弹脱离输弹线。这家伙力气可够大的,李挺想。只见范团长拿着抓弹钩,从炮堂里拽出一发黑巴溜秋的炮弹。
八连长,这——是怎么回事?独眼龙老范的两颗眼珠子闪着不一样的光芒。
报告团长,前面一发是教……教练弹。
部队一等战备你敢用教练弹?
是……是这样的,团长,怕……怕走火。
怕跑马把你的老二割了算俅了,真他妈的扯犊子!
……
现场会就在八连召开了,会议时间拖得很长,八连胡连长做了检查,老范还罚那个姓邝的班长带着全班在阵地一侧进行班队列训练。范团长着重强调了部队的战斗作风,期间少不了一痛漫骂:都他妈站起来一根,躺下去一条的汉子,XX杆子不硬拿茄子对付?干脆割下来喂狗算了……
李挺听着想笑,看着官兵都一本正经的样子,还是忍住了。此刻,他最担心的是,团长把会议交给他:下面请政委作指示。还好,老范白话够了,一只手伸进衣兜掏出烟盒,另一只手伸进另一个衣兜掏出了烟纸……
现场会结束了,营连干部们散去后,范团长拉着李挺来到队列训练那个班不远处,胡连长红着脸跟了过来。范团长回头说你忙你的去,我和政委说点事。
范团长用下巴指着班长说,这小子是我以前的公务员,有人说是我干儿子,哈哈,儿子就儿子,还干儿子。当兵就在警卫排,枪法儿准,还有一身好拳脚,人很机灵,带兵没的说,放到连队锻炼是想给他提干,报告已经递上去了,直政处说文化程度低,你说,老子小学都没毕业,不也混到团长位置上了?这事你得帮忙,听说干部处长是你连襟?团长两只眨巴着的眼睛泛出不一致的光芒。
李挺心里一阵泛酸,现在这人咋都这样看问题?本来正常的任免,非得硬往裙带关系上扯……他苦笑一下说,我抽空打个电话问问,不一定解决问题。
团长忽然问,你几月出生?李挺答六月。团长吃惊地上下打量李挺说,不像啊,咋看你都比我嫩绰,机关养人啊!我七月,你是大哥,干儿子的事你使使劲儿。
天色彻底黑透了,李挺推开窗户,一股夜风涌了进来。他所站立的位置,正好观察机关整个院子,他的视线越过雪松的尖顶,灰白色的大路通向大门,水银灯下是笔直挺立的哨兵,正好一辆吉普车开进来,强光晃着李挺的眼睛,他躲避了一下,看到范团长和冯参谋长从车上下来,两人嘀咕了什么就分开了。团长向家属区走去,参谋长径直向办公楼走来。汽车急速调头,卷起了无数的枯叶,季节已是深秋了。
李挺这才想起来该给陶然和嘉凯打个电话了。碰巧的是,电话自己响了,是嘉凯。